第56章 佛狸愁

  不過言多必失,這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背著她走了兩個時辰,情況好了很多,她的胳膊用點力,勉強可以扣住他的脖頸。舌頭也捋直了,說話口齒略微清晰,不過麻煩事也來了。

  肖鐸眼下有點多愁善感,尚且沉浸在這兩天的坎坷里不能自拔,卻聽見她說:「你摸我了。」

  他遲登了下,「什麼?」

  「昨晚洗澡,」她語氣淡淡的,「你有沒有摸我?」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是有意的,一個大活人要從水裡提溜出來很難,我沒處下手……」

  「怎麼樣?」她沒聽他辯解,大病初癒中氣不足,只道,「摸上去還湊手吧?」

  他簡直要被口水嗆到,心慌意亂地搪塞:「事有輕重緩急,你成了那模樣,還讓人活麼?我一心記掛著你身上的毒,哪裡有心思想那個!」

  她開始費勁地抬手,僵著指頭解他領上金鈕子。他不知道她要幹嘛,腳下也頓住了,然後一隻柔荑滑進領口直達胸懷,她一手覆在那處,無賴道:「摸回來。」

  他腿肚子都軟了,只覺手指在那一點又揉又捻來回撩撥,再好的耐力也要破功了。他頭昏腦脹,又不能把她從背上扔下去,唯有哆哆嗦嗦喝止:「住……住手!叫人看見像什麼話!」

  他如今對她來說就像只紙老虎,她不覺得他有什麼可怕。如果沒有愛她至深,怎麼會在她病榻前哽咽流淚?所以她是有恃無恐的,憑藉著他的愛,確信他就算生氣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何況他未見得真的生氣,情人之間的小來小往儘是甜蜜,他也喜歡的。

  她笑了笑,「我覺得心尖兒很好聽。」

  他又一愣,這是到了秋後算帳的時候了?單是這樣倒也罷了,料著再往前她中毒正深,應該捏不住別的短板。可是她接著一嘆,幽幽道:「當時你們說什麼我都聽得見,只不過身子像有千斤重,自己支配不了……你說的那些還算數麼?」

  他的步履有些蹣跚,紅著臉顧左右而言他,「方濟同說醒後還要調理,再吃兩服藥,把殘餘的毒性去盡了,就能夠行動自如了。」

  她一隻閒著的胳膊勒了他一下,「我問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

  他遲疑了下,「我說過些什麼,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是看她醒了,打算要抵賴了。她咬著唇沉默下來,隔了好一陣才怏怏道:「走了這麼久,歇一歇吧!放我下來,我自己能站著。」

  她的不快通常不加遮掩,心裡有事便做在臉上,他自然是察覺到了,不得已,把她放在了黃花梨的雕花交椅上。

  音樓抬眼看他,雖然衣冠不整香汗淋漓,督主畢竟是督主,依舊一副火樹銀花的漂亮模樣。只是眼下發黑,連著兩夜沒睡好,到底有些憔悴。她心裡憐惜,伸手示意他過來。他彎腰蹲踞在她面前,溫聲問她怎麼了,她不說話,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就這樣,也抵過千言萬語了。他在她背上輕輕地拍,言辭頗有些傷感,「你瞧見了嗎,和我有牽扯,就是這樣下場。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把你留在身邊,究竟是不是害了你。如果我那天回來得晚一些……我簡直不敢想像。要是你死了,我可能會瘋的。」

  她還是嘆息,細聲道:「我也害怕見不到你,最後一刻我還在念著,你怎麼還不回來。如果我就這麼死了,一定是個屈死鬼,不為別的,就為沒有和你道別。」

  他酸楚難當,把她摟得更緊一些,「所幸有驚無險,我們還能這樣面對面說話。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缺少愛人的能力,現在看來不是這樣的。我對你算得上痴心一片,你這麼傻的一個人,我愛你什麼呢!」

  她也不生氣,輕輕道:「愛我善良美麗,你身上沒有的美德我都有,所以你投奔我意味著棄暗投明,是你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

  他啞口無言,這樣自我抬舉的人真少見,得虧大著舌頭,要是嘴皮子再利索點,不知會描摹成什麼樣。他苦笑了下,但是說得沒錯,實在沒有什麼可反駁的。他嗯了聲,「你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我突然發現你口才比我好。以前我是滿嘴荒唐言,以後大概不會了。」

  音樓覺得安定踏實,這樣才是真正把她放進心裡了。他曾經有意把她變成第二個榮安皇后,那麼輕佻浮誇,只為攪亂一池春水。戰術屢試不爽,那些華麗的手段也叫她心潮澎湃,可是到底不一樣。就像現在,去偽存真,其實這才是原來的他,洗淨鉛華,他的心他的人,敦實厚重可以依靠。以前種種像官袍上的金銀絲滿繡,太繁瑣冗長,蓋住了他質樸的本性,因為身在其位,他必須善於周旋逢迎,那也是沒有辦法。現在他對待她,沒有贅詞,不需要精雕細琢,卻叫她打心底里暖和起來。

  「就這樣,我也知足了。」她摸摸他的臉,瓮聲囑咐他,「巧舌如簧只許用來對付男人,宮裡的女人都很寂寞,你對她們過於體貼,會讓她們誤會的。」她長長鬆了口氣,「我是個醋缸,你要作好準備……可是你真好,這麼守著我,一步都沒有離開。我那時在想,如果你撇下我忙著對付南苑王去了,那我也沒什麼活頭了,死了算完。」

  他牽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報仇都是後話,你要死要活的,我顧不上那些。如果你真死了,我一定叫宇文氏滿門給你殉葬。」

  她嗤地一笑,「我是個掛名的小太妃,叫藩王殉葬,下去了也很有面子。」靜靜靠著他,外面樹上的知了鳴得聲嘶力竭。她轉過頭看,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明明很熱,她額上卻只有薄薄的一層冷汗。還是很虛弱,她閉了閉眼道,「這兩天難為你,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吧!」

  他窒了下,忙低頭嗅了嗅,「怎麼,有味兒麼?」

  督主什麼時候都是香噴噴的,她笑道:「沒有,我是怕你穿著濕衣裳難受。」

  他果然扭捏了下,站起來走了兩步又頓住了,覷她臉色問:「要一道去麼?」

  音樓突然笑不可遏,連咳嗽帶喘道:「我很想一道去,可是身子骨不爭氣……來日方長的,等我好些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怨懟地剜她一眼,把領口的鈕子扣好,整了整曳撒到門上叫人,彤雲和曹春盎很快從耳房裡過來,他只說看顧好娘娘,自己撩袍出去了。

  自打音樓撂倒了,彤雲就沒機會近她身,這會兒終於到跟前了,嘴咧得葫蘆瓢似的,撲在她膝頭上哭:「主子,我不好,您給人下藥全怨我。要是我多長個心眼兒,您也不能成這樣!您恨我不恨?您打我吧!我心裡虧得慌,我白長了這麼大的腦袋,裡頭沒長腦漿子。」

  音樓給她一通揉/搓長出氣兒,唉唉叫道:「再搖就散架了!說得真嚇人吶,拍碎了才見腦漿子呢!你這是幹嘛,誰怪你了?別往自己個兒身上攬事。」

  彤雲哭得兩眼通紅,「我沒伺候好您,肖掌印恨不得活劈了我……怪我睡得死,裡頭鬧這麼大動靜我一點兒沒察覺,還是虧得他發現了,要不您這會兒已經不喘氣了。」她絮絮叨叨認了錯,然後略頓了下,一時沒轉過彎來,脫口道,「不過沒見他從門上進去,怎麼就到了屋裡呢……」

  看曹春盎一眼,曹太監清了清嗓子,把臉轉了過去。

  這個細節就別追究了吧!音樓笑得很勉強,指指臉盆架子說:「給我打個手巾把子來擦擦臉,小曹公公置辦一下,等廠臣洗完了讓他進些東西吧!」

  曹春盎知道他們的關係,再不敢在她跟前拿大了。這是誰?鬧不好就是將來的乾娘!他搓著手說:「老祖宗,您千萬別叫我小曹公公,看把我折得沒了壽元。您隨我乾爹叫我小春子吧!您放心,往後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就跟孝敬我乾爹一樣一樣的。」他說著咽了口唾沫,「至於吃食,廚里燉著呢!先前我乾爹他老人家見您這模樣吃不下,現在您大安了,他胃口也該開了,一會兒等他回來我就讓人給他送過來……」

  話音才落,有人站在廊子下叫曹春盎,問督主人在哪兒。音樓聽了是雲尉聲氣兒,便叫千戶進來說話。

  雲尉進門作了一揖,笑道:「娘娘鳳體康健了,給您道個喜。頭前兒真嚇著咱們了,那麼兇險的。」

  她抿嘴一笑道:「我也沒想到,怎麼突然出這樣的事。所幸命大,且死不了,就是鬧得大家不安生了,怪不好意思的。」朝外看了看又說,「廠臣換衣裳去了,過會子就來的,千戶找他有要事?」

  雲尉唔了聲,「這回的亂子叫督主不痛快得很,咱們受命逮宇文家的小崽子,伏了一夜,今早可算得手了。眼下關在刑房裡,是殺是剮,等督主過去料理。」

  音樓有些吃驚,「抓了孩子嗎?回頭別鬧大了!」

  「鬧不大,你放心。」他換了件佛頭青素麵細葛布直裰,站在門前沒進來,瞥了雲尉一眼,轉身往刑房方向去了。

  說刑房,其實是後面園子裡辟出來的一間柴房,兩間打通了,統共不過五六丈面闊。之前拘過人的,酷刑過了一遍,青磚地上淋淋漓漓全是血水,進門就是一股化不開的腥氣。這種味道於他來說是聞慣了的,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宇文家的小崽子卻不成,嚇得臉色煞白,站在木架子前只管發抖。

  他找了張圈椅坐下來,偏頭打量那孩子,個兒不高,穿著小號的象牙白山水樓台圓領袍,頭上束玉冠。宇文氏果然是盛產美人的,這麼點兒孩子粉雕玉琢,有點觀音駕前善財童子的模樣。

  他和顏悅色笑了笑,「叫什麼?多大了?」

  那孩子畢竟小,瑟縮了下道:「宇文瀾舟,今年七歲。」

  他點點頭,「知道我是誰麼?」

  瀾舟很快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左不過是我父王的朋友,接我過府玩兒的,回頭就送我回去。」

  他的眉毛慢慢挑起來,拿扇子遮住了口,笑道:「好伶俐的孩子,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這來燕堂是誰的產業麼?不愧是宇文良時的兒子,打馬虎眼倒是一等一的。我不是你父親的朋友,今兒請你來也不是玩的。你父親欠了我一筆債,我追討不回來,只好把你帶來充數。」

  那孩子直勾勾看他,眼睛純澈得水一樣,稚聲道:「這麼的,阿叔何不同我父王坐下來好好商談呢?我父王是個守信的人,欠了錢財或是人情,必定會盡力償還。至於我,我只是個庶子,在王府里無足輕重,就是來了,恐怕對阿叔也沒什麼幫助。」

  受人擄掠,最要緊的一點是示弱,這孩子倒明白。肖鐸若是個尋常人,大概會被他純良的外表蒙蔽,只可惜他閱人無數,小小年紀到了這種刀山血海的地方不哭不鬧侃侃而談,那就叫人信不實了。

  他使個眼色命人把他吊起來,那孩子終於有些驚惶,咬著唇掙扎不休,昂首道:「阿叔何必這樣,我今年才滿七歲,大人的恩怨和我有什麼相干?我一心只在讀書上,阿叔為難一個孩子,是君子所為麼?」

  他歪著頭打量他半天,「虎父無犬子,宇文良時後繼有人了。看看這張鐵口,留到將來必定是個禍害。」檀香扇骨點了點道,「原本各種刑罰都該過一遍,可究竟是個孩子,能從寬還是得從寬。咱家瞧他挺有骨氣,就把脊樑抽出來得了,回頭找個瓮裝上,王府就近扔了,宇文良時早晚能發現。」

  那孩子駭然大叫起來,「阿叔留著我同我父王談條件不好麼?為什麼非得殺我?」

  他漠然道:「誰是你阿叔?你要怨就怨你父親,他招惹誰也不該招惹我!事到如今談條件是用不著了,你子償父債,有什麼冤屈,上閻王殿申告去吧!」

  他發了話,那頭兩個番子拿著大鐵鉤上來,抽脊梁骨這種活兒還得老手干。東廠這幫施刑的人,對殺人有特殊的癖好,手段越是離奇越是喜歡。聞見血腥氣就癲狂的人,要開殺戒簡直像節日的狂歡。嘴裡哼唱著,圍著那孩子打轉,手一揚,一鉤子扎在他頭頂的木架子上。刑具拿烏黑的托盤托著,從中挑出一柄鋒利的小刀來,一把挽起他背後的頭髮撕開衣裳,像裁縫裁衣似的,在那孱弱的脊椎上仔細丈量。

  挑出尾椎,先讓脖子離了縫,鉤子勾住脖梗上的那一截,施刑人抱住受刑者的身體使勁往下一扽,一根脊樑就乾乾淨淨剔出來了。吹吹刀鋒,嗡然一聲響,正打算下手,佘七郎進來稟報,說宇文良時到了。番子們停下手等督主示下,那孩子顫著聲道:「阿叔三思,冤家宜解不宜結,若是能化干戈為玉帛,不單對我南苑王府,對阿叔也有大大的益處。」

  一個孩子有這等縝密的心思,天底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不過他眼下沒有心思理會這個,既然南苑王找上門,總歸會有些說頭。他看了宇文瀾舟一眼,未置一詞,起身往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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