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雨前

  「乖雙丫呀,切記落日前吶要趕回家——」

  秋霜今日早早收了攤,因這天色竟真如昨日那算命的瞎子所說的那般因烏雲沉了下來,一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辰時因趕集人壓彎的草兒現在努力直起身來了,她推著吱呀呀叫的木車,經過了熟悉的河。

  她所待的鄉鎮比起尋常小鎮更像是發展不錯的村,常走動的除了雨鎮附近的村子人家外少有外地人往裡邊走,大抵是離城鎮來說過於偏遠,選擇離開家鄉發展的人也不會再回來。

  但近些天來、好似從外面來的人變多了起來。

  暫且不提前幾日突然出現在鎮中那神神叨叨的老瞎子,她又在熟悉的地方看見了梳著雙丸子頭坐著發呆的女孩。

  女孩還是老樣子,拿塊布墊在了石頭上。那圓石面恰好能坐下一個小個子,紅裙下擺被她仔細拽在手裡以免落在泥巴地里沾了髒,一雙小巧的布靴露了出來、鞋跟就踩在前邊的小石上,黑眼睛眨也不眨仔細盯著流水瞧。

  秋霜從蒸籠里拿出幾塊沒賣出去的冷糕點,小心停放了推車,然後用布包著點心慢步走到了女孩跟前。

  小姑娘這下才抬起頭,她模仿著秋霜的樣子扯了個笑來,卻實在是皮笑肉不笑叫人瘮得慌、像是被外力強行提起臉皮來的娃娃。要不是這幾日確認了這丫頭只是性子比常人木楞了許多,陌生人瞧見了定要被嚇出一身冷汗。

  「阿霜,又給我、帶了甜糕?」

  天可憐見的。她彎腰將懷裡的帕子遞給了坐著的小姑娘,對方頂著張白淨的小臉盯著她瞧,與樣貌完全不符合的沙啞嗓音,再加上話都說不完整的可憐樣。

  秋霜儼然對眼前的女孩產生了同情,亦或許只是想起了童年的自己?畢竟她小時候也曾孤零零地抱膝坐在河邊,只望著不停奔流的水流發呆。

  「髒。手,我弄髒了。」女孩搖搖頭沒接,她沒鬆開捏著裙擺的手,明明下擺那已有著深色痕跡的髒污,眼裡透露出渴望來:「阿霜,想吃甜糕。」

  「……那我用帕子幫你擦手?」她抽出一隻手來想去口袋裡掏乾淨帕子,卻又看見女孩搖頭拒絕。

  「擦不乾淨的…但、阿霜很乾淨。」她又努力扯著嘴角露出笑來,屁股往石頭邊挪了挪,還帶著點不確定的模仿討好和幼貓討食:「餵我。阿霜,餵我甜糕。」

  「好不好?」

  不知是缺愛還是怎麼的,經過幾天的無意投喂,小孩黏自己黏得要緊,她不知道有妹妹是不是這樣的感覺。眼前的孩子可愛中又透露著幾分怪異,秋霜還是拈起塊糕點朝她嘴邊送去,小孩一口咬下前端,甜膩的味道充斥齒間。

  少女和身形嬌小的孩子擠在一起坐,小孩還是注意著裙擺不沾上對方的衣服,在秋霜疑惑的眼神中又張開嘴來轉移她的注意力,等著人把糕點一點點餵到自個兒肚裡去。

  她是想問小孩夜晚宿在哪裡的,是否有地方安身。半大的孩子身邊一個陪著的大人都沒有,可小孩卻不願意多透露半個字,大多時候她只是一個絕佳的聽眾,就連第一次開口回話也是在點心的誘惑下——幾天以來,她就連名字都沒能問到。

  「阿霜想知道、名字?」女孩只是捏緊著衣服下擺,像是費勁了力困惑思考才吐出幾個字來:「可時候還未到呢……」

  叫她抽離回憶的是指尖傳來的潤濕感,在秋霜機械式一板一眼的餵食中,小孩總算是吃完了剩下的糕點。

  因用力而顯得蒼白的指頭此時鬆開了裙擺,紅裙就這樣落進泥巴地里。她學著毛茸的小動物用腦袋蹭了蹭秋霜的肩膀,而後快速直起身來,毫不客氣地抽走了秋霜膝上搭著的小布。

  在她印象里,女孩分明總是一副懶洋洋慢吞吞的樣子,今日卻行動異常麻利。她小心疊好還沾著糕點屑的布,像對待什麼寶貝似得放進自己的上衣內里口袋中。

  布料被抽走時恍若帶起了陣陰風。

  秋霜打了個寒顫猛地站起身來,剛要脫口而出的話語被滴到臉上的濕意打斷,待到她不可置信地再眨眨眼時,面前的紅衣小孩早就消失不見,只剩下石頭上一塊粗布孤零零地躺著。

  「奇了怪了…我難道真見鬼了不成?」

  她趕忙去拿推車,心底的疑惑先壓下不提,當下是得在雨下下來之前回家去,免得讓家中的阿婆為她擔心。

  「雨落落啊,乞求神明事事順遂呀……」

  推車下的車輪子快被人推得冒煙,可真當她長嘆口氣回到家門口時,鄰家妹子扯著自己的袖子抹了下滿頭的汗水,嗤道:「秋姐怎麼連賣個糕點都能賣成這副狼狽樣?若是真下田幹活可不是要把自個兒都種地里去。」

  頭頂的烏雲一眨眼間居已然散開,她張張嘴不知從何解釋起,明明二人從小一起捉鳥爬樹也有過一段友好時光,在各自長大後便變了許多。而在田裡幹活不利索這事她也無從辯駁,作為前世都十指不沾陽春水,頂多做做因喜好蛋糕等甜點且不會被油濺到的糕點。

  她在五歲生了場大病後記起了上輩子的事,同倒霉的前生一樣,這輩子轉生也是無父無母,秋霜原本便是被鎮中的一對無子夫婦撿到撫養,霜一字繡在了一張舊帕上同嬰孩放於一起,而因為撿到她時是個秋天,夫婦倆便以秋霜為她的名字。

  這是養父母告訴她的。

  可到她五歲那年和養父母一同參加祭祀典禮,十年一度來參拜供養大家的福神。在前半段時她就莫名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就是由現在鄰家的妹妹攙扶回家的,當她天黑悠悠轉醒時,才從鎮民口中聽到了下午發生的噩耗,村中的老祭台因翻倒的紅燭失了火,老夫婦倆捨身救下了火中的神像,可惜二人因傷勢過重丟了性命,只留下家中被收養的她。

  正處於過量記憶湧入而混亂的她只記得那些鎮民們悲傷又欣喜的臉,一位老婦人甚至走近掖了掖她的被子,臉上卻帶著她看不明白的欣羨。

  他們說:「真好啊,願姐兒心善,一定會保佑他們。」

  他們說:「可惜我們沒有這樣的福氣,火燒來了他們的好日子,願姐兒帶他們脫離了苦海。」

  他們說:「可唯獨你被留下了,是你拒絕了願姐兒給的恩賜嗎?」

  方還在擔憂著關心她的老婦人用力抓緊了她露在外邊的手腕,枯黃且冰冷的手如同乾裂的樹皮,即便疼了也沒法掙脫出去。

  「因為你是外來人?外來人、所以不被祂喜歡?」

  秋霜緊緊靠著鄰家妹妹,她盡力去蜷縮身子想要遠離神色不對的眾人,她想抬頭去看安小妹現在的表情,環境帶來的緊張感叫她頭皮發麻。

  可安妹子的表情被她厚重的劉海擋住了,她看不明白。也懼怕明白。

  「胡鬧!責怪孩子算什麼本事?」一位婆婆出了聲,很顯然、她是人群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被他們稱為雨婆婆的奶奶拄著拐杖走進屋來,「霜丫頭分明是有福氣的孩子,你們莫要在此處亂說!」

  方才還嘰嘰喳喳的鎮民們現在安靜下來了。秋霜的撫養權最終被雨婆婆要了去。雨婆婆長著一張七旬老太的臉,可摸過她臉的手卻是如嬰兒肌般光滑,等到再握住她手時,又確實是老人粗糙的掌心。

  「二娘,你不好好幫自家父母做事,來老身家門口堵著是什麼意思。」雨婆婆推開門的聲音打斷了秋霜的思緒,她沒有看回家的女孩一眼,不太高興地用拐杖敲了敲門框發出聲響,她眯著眼看向,「安二娘,還是說你對老婆子我今年祭祀的安排有意見?」

  「……二娘不敢。」安丫頭抱著懷裡的籃子,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哼。」

  婆婆的眼才轉向干站著的秋霜身上。

  「還不快快進來——多大的人了還一副糊塗樣,叫老婆子以後怎麼放心讓你接手?」

  「噯,這就來。」秋霜小跑去停放糕點攤子,用木車上掛著的布抹淨了手才進屋來,「阿婆怎的出來了?您身子最近不大好,可莫被晚風吹得著了涼。」

  「臨近祭祀了,可不能再出什麼亂子。」雨婆婆先說了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才像是醒神過來似得回話道:「你這丫頭最最容易被外界物什擾亂心神,要不是願姐兒慈悲潑水澆醒你,可是迷糊到連回來的路都記不得了?」

  「行了,能在天黑前回來就好,阿婆得繼續籌備祭祀的事項了,你這邊可不能再出岔子。」沒等來秋霜的回答,老人就掀起貼滿鬼畫符的帘子,神神秘秘地到自個兒屋內搗鼓什麼去了。

  鎮內的祭神儀式十年一次,而祭司的位置婆婆坐了有半輩子,她不懂婆婆口中的接手到底是指什麼,就算是直接問還是旁敲側擊老婆子都不會向她透露哪怕一點。

  秋霜在飯桌邊配著鹹菜扒了幾口冷飯,喝杯溫熱的茶水後,簡單抹乾淨身子躺回自己的小木床上。她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五年,同上輩子擁有發達科技的社會不同,這一世更像是她看過的古裝電視劇,甚至身份都不是富貴人家的種田背景。

  她一直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性子,上輩子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只是像普通人那樣循規蹈矩的過日子,過著在家、學校然後回家兩點一線的生活,常陪在她身邊的是位活潑健談的閨蜜。

  可惜的是…最後自己病危時沒能跟她好好告別,明明約好要上同一所大學的。

  秋霜捂著薄被,努力將最後的遺憾埋進深處、淚水灌進肚裡,再說了,再活一輩子過得也不差,在婆婆這裡也不愁吃穿,不擅長體力勞動的她不需要像別家孩子一樣下地幫忙。

  她也是試過的……在試圖去其他家找活做幫忙卻差點把鋤頭栽自己腦袋上的人又被隔壁家心驚膽戰地送了回來,說是怕自家傳下來的農田沾了人命。最終找到了條沒有劇烈運動只用每天早起點出去叫賣的活做,她做的糕點簡單好吃且能填肚子,價格便宜實惠,一天下來也能賣出不少。

  不過每天剩下的一點本是要進她自己肚子的,最近則是全數都餵給了那孩子。

  以及就是,有一點…也是唯一一點讓她感到很不安。

  願姐兒、雨鎮、十年一度的祭祀,以及生活以來各處透露的詭異細節。

  她,好像轉生到了上輩子閨蜜跟她聊天時談到的那本玄幻小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