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臨別之語

  城外五里處,官道旁。

  梁婠站在一棵大柳樹下,看著遠處的朝陽一點點升起。

  秋風吹得頭頂枝條晃晃蕩盪,也吹得人衣角起起落落。

  王庭樾望一眼路面上等待的幾人,目光又落回眼前之人,囑咐道:「路上千萬當心。」

  梁婠系好小包袱,沉默點點頭。

  王庭樾將韁繩遞給她,輕輕一嘆:「倘若不是突生變故,待諸事塵埃落定,你又作何打算?」

  梁婠接過韁繩,沒說話。

  王庭樾心中瞭然:「我若猜得不錯,你設計剪除隱患,還把後續都安排好,是打算等局勢穩定下來,就離開晉鄴,對嗎?」

  梁婠看他一眼,沒否認。

  如今的朝堂上,不再有大權獨攬的重臣,有的都是實力相當、互為制衡的人。

  至於後宮,那更是簡單,新帝高子暾遠不到成親的年紀,如今高灝一死,所有妃嬪不是去守陵,便是去月台寺……

  若還說存在什麼威脅,也就剩彭城王和琅琊王了。

  她這趟去月州找宇文玦,定然不會坐視不理。

  王庭樾兀自想著,眸光微動,但願她屆時別怨怪自己就好。

  梁婠心裡有事,並未察覺望向自己的目光有異。

  她思索一會兒,又抬頭道:「那孟氏性子過於溫吞,是個極沒主見的,我在的時候尚能看著她些,可我這麼一走,只怕——」

  王庭樾神色恢復如常,面上帶了些許微笑,道:「你說的我明白,那個孟濤,你放心,我會命人暗中盯著孟氏一族,至於宮裡,有公羊敬和夏侯照,還有谷芽,不會有什麼事兒的,再說,萬一真有什麼情況,我定派人傳消息給你。」

  梁婠想了想,只好點頭,但心中仍有不安,猶豫下,又道:「那敖如彬——」

  「梁婠,你這個毛病可真是一點沒變?」見人這般磨磨蹭蹭,王庭樾皺了眉頭打斷。

  梁婠睜大眼,詫異地瞧著王庭樾。

  小時候,只有王庭樾要出言教訓她時,才會一板一眼叫她的名字。

  梁婠有些不解:「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發什麼脾氣——」

  「看你這樣,我能不發脾氣?」王庭樾一嘆,也不再跟她拐彎抹角:「你方才所說的,不是這兩日咱們都已經商量好的?可臨到啟程,你卻是磨磨蹭蹭,你說你到底是真不放心晉鄴,還是心中另有顧慮?」

  梁婠眸光一暗,垂垂眼沒吭氣。

  王庭樾見人不說話,心知她必是有什麼心結未解。

  「如果不是他身負重傷、性命垂危,你真打算不等他來晉鄴,就提前離開、再不見他?」

  梁婠微微一愣,張了張口:「不是,我——」

  她不知該怎麼往下說,初時,她是那麼打算的。

  王庭樾嘆息一聲,視線投向路面上等待的幾人幾匹,又轉向更遠的地方,聲音又低又輕。

  「阿婠,你還記不記得,有回你同太傅來我們府上做客,碰巧遇到兄長和我比試武藝?」

  梁婠點頭。

  那是個夏日的午後,她隨阿翁一同去王府,穿過庭院,路過荷塘時,看到幾個少年拿著小木劍打鬥。

  她一眼瞧過去,明顯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

  王庭樾道:「就是那次,我失手傷了兄長,父親本要罰我,還是太傅為我說情。」

  梁婠默然瞧他,陷入回憶。

  王庭樾笑容中帶了一絲嘆息,接著道:「也是在那天,兄長們奚落你,說你長大要嫁給庶子作新婦,可你一點兒不生氣,還挺著胸膛笑著對他們說,嫁就嫁。」

  梁婠垂下眼,點頭:「是。」

  王庭樾笑了笑:「其實,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你了。」

  梁婠微微眯起眼。

  王庭樾笑得無比苦澀:「那時,我以為只要長大,憑著自己的能力,總有一天能拼出一方天地,大大方方告訴所有人我喜歡你,然後,體體面面地迎娶你作新婦……可惜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我錯過了什麼……」

  他帶笑的眼眸蒙了層秋霧,潮潮的,看得人心裡也跟著酸酸的。

  是梁婠從未見過的王庭樾。

  王庭樾沉默瞧她一會兒,微微笑了下,聲音有些乾澀:「這麼多年了,這些一直都是我不能對你言明的秘密,時至今日,我也終於可以向你坦白。」

  他慢慢吸了口氣,移眸看向別處,緩了緩,才又看回梁婠。

  「你可知為何?」

  梁婠輕輕頷首:「我明白。」

  人可以直面過去的時候,就意味著他真的放下了。

  王庭樾垂下的眼底微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將人狠狠抱住,閉著眼只剩嘆息。

  梁婠沒有推開他,溫溫順順站著。

  良久,王庭樾鬆開手。

  「阿婠,別做讓自己抱憾終身的事。」

  梁婠抬起濕漉漉的眸子看他。

  王庭樾眼睛酸脹,依舊微笑道:「當日先帝將國璽交給你,還幾次命人送你去周國——」

  他搖頭一嘆:「你說,我們都看得那麼清楚,怎麼就你自己看不明白呢?你到底在逃避什麼?」

  梁婠嘴唇微動。

  王庭樾拍了拍她的頭頂:「好了,快去吧,月州情況危急,沒時間耽擱了。」

  梁婠輕輕應聲:「好。」

  前線傳來消息,周君攻下月州後,突然撤兵,返回洛安,據說是有亂黨餘孽趁周君帶兵在外,於洛安城中興妖作亂。

  初聞消息,梁婠半信半疑。

  直到那天傍晚,王庭樾冒著風險進宮找她,她才知曉內情。

  原來,宇文玦並未如傳聞所言返回洛安,而是依舊在月州城中,只是他舊傷復發、命若懸絲。

  更不幸的是,一向替他診治的陳德春被齊國叛軍所俘,月州城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醫者。

  且不說舊傷位置本就特殊,能放心醫治的醫者實在不多,再加上特殊時期,萬一再傳出什麼風言影語,必會掀起滔天巨浪。

  茲事體大,青竹與尉遲淵等人不敢驚動旁人,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便想到了身在晉鄴的自己。

  好在月州與晉鄴不算太遠,馮亭連著幾日不眠不休,馬不停蹄地趕回晉鄴,找到王庭樾。

  ……

  於公於私,她都不能不管宇文玦。

  梁婠也不再多說,翻身上馬。

  王庭樾視線越過梁婠,與遠處的馮亭相視一看。

  梁婠握緊韁繩,想了想,還是對王庭樾道:「晉鄴就交給你們了,待月州事情一了結,我再回來。」

  王庭樾微笑頷首:「好,快去吧。」

  梁婠不再磨蹭,雙腿一用力,馬兒飛奔起來。

  馬蹄聲聲。

  直到身影徹底消失,王庭樾才轉過身,慢慢往回城的方向行去。

  *

  月台寺。

  婦人前腳離開,有人後腳匆匆踏了進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