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芽是看著梁婠服下藥丸的。
「太后……」
她從梁婠手中接過杯子後,卻站著沒走,微微動了動唇,有些遲疑。
太后錯穿了皇后鳳袍一事,在後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皇帝雖懲處了含章殿相關的宮人內侍,且禁止後宮妃嬪們再議論此事,但此舉,能管住的只是人的嘴,而非人的心。
最令人費解的是,通常出了這種差錯,就該一查到底,搞清楚究竟是無心之失,還是有人故意使壞?
可皇帝也只有在臨走時,當著眾妃嬪的面不無溫柔地瞧著太后,依違兩可地道,在這後宮裡太后至尊至貴的地位無人能及,往後太后不論想要如何行事都是應當的。
那慣縱與優容的語氣叫人瞧著心驚肉跳。
谷芽沒有忘記當時皇后及一眾妃嬪驚愕的表情,更沒忘記淑妃瞧過來怨毒的眼神。
近來,後宮隱隱傳出太后與皇帝有私情。
有太極殿近身伺候的內侍道,服侍皇帝沐浴時,無意瞥見其左肩上又一圈結痂的牙印。
據說那便是皇帝與太后私會時,太后故意留下的,為的就是不許皇帝再親近旁的妃嬪宮人。
不然,皇帝為何近來一直獨自宿在太極殿?就連從前最受寵愛的韋昭儀都拋之腦後?反倒是有事無事就往太后的寢殿去?
再瞧每日那些來問安的妃嬪,只遵循慣例聽完太后的訓導,便匆匆離開,再也不敢多逗留。
畢竟,前日有個新封的隆輝,一時忍不住在言語上嘲諷了太后幾句,卻恰巧被皇帝撞見,當場就被拖去殿外杖斃,還責令讓后妃去瞧,看誰日後再敢不尊?
要知道隆輝位分可不低,可還不是說殺就殺了。
如今,就連從前走動頻繁的皇后,都不大來含章殿了。
這樣下去可怎麼行?
她不信太后對這些一無所知,可太后不但不避諱,反而愈發對皇帝親昵起來。
……
谷芽咬著唇,心裡擔憂得很。
梁婠托著腮,專心下棋,待落下一子後,沖對面的高暘揚了揚下巴:「別愣神了,該你下了。」
高暘瞥一眼旁邊的谷芽,從瑪瑙棋笥中拈起一顆黑子,置於棋盤上。
他抬抬眼:「再這麼下去,太后就要輸了。」
梁婠笑了下:「現在若論輸贏,實在為時尚早。」
說完才發現谷芽仍舊垂著頭站在一邊。
梁婠扭頭瞧她:「下去歇著吧。」
谷芽再不情願也只能躬身退下。
殿中再無旁人,只有輕盈剔透的珠簾輕輕晃動。
高暘瞧一眼:「谷芽倒是個忠心的。」
梁婠沒抬眼,只又落下一子。
高暘卻沒什麼下棋的心情。
含光殿裡,他燒得很重,直到天剛微明,才清醒過來。
不想一轉頭,發現她不僅睡在他的身側,還抱著他。
他僵硬著身子不敢動。
依稀記得,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了母后,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心裡難過得不行,好像積壓了那麼久的委屈、恐懼……就在那一刻決了堤。
他一邊哭一邊拽著她的手說了許多話,也記不清究竟說了些什麼。
總之,死活也不肯鬆手。
直到後來,母后拍著他,將他哄睡……
不是母后,卻是她。
他就這麼在她懷裡睡了一夜?
他又氣又恨又難堪,只怪自己病糊塗了。
就在氣惱之時,她也醒了,立刻坐起身。
也不管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又是給他量額溫,又是給他把脈。
他扭過頭不看她,不想目光卻瞥見一旁的浸在水盆中的葛布、地下尚未完全融化的冰塊,還有幾乎要燃盡的油燈。
再看她,髮髻鬆散、衣不解帶,一向精緻美麗的臉上,竟掛上了隱隱青色,分明是一夜未睡。
又或者不止一夜。
畢竟,他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賭氣的話含在嘴裡,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也是在那一刻,他就覺得無論對她說什麼氣話,她都不會真的拋下他、不管他。
同別人聯手廢掉他的是她,幾次救他性命的還是她。
他真是不懂。
「為何還要管我?我已經不是皇帝了。」
他眼眶酸得很,只低下頭,啞著嗓子問她。
她倒了杯水塞進他的手裡。
「難道不是皇帝了就該死嗎?」
他坐在榻上看她。
她也坐著看他,目光不閃不避:「就算你不是皇帝了,你也還是高暘,還是你自己。每個人可以有許多個身份,卻只有一個自己。」
她沒再多說什麼,只起身看了他一眼,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放在他的枕側。
然後,她便走了。
他愣愣望著她的背影,滿腹疑問。
最終,他還是拆開了那封信。
信是寫給永安王高渙的。
至於信的內容,與高灝當眾拿出來示人的那封如出一轍。
等他看完信,她再回來時,手中還端了碗栗粥。
也是在那天,他一邊喝著藥,一邊聽她平平靜靜地講著榴花苑裡的隱情。
雖然她從一開始就做了兩手準備,但最想殺的人還是高灝。
奈何,人算不及天算。
其實,不單是她,他也一樣。
如何也沒想到陸氏暗地裡已經與高灝結盟,更沒想到太妃竟會委身高灝,還已珠胎暗結。
而今——
高暘緩緩垂下頭,低低一嘆:「若非我當初錯幫了皇祖母,高渙說不定不會死,咱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怪我不信你,打亂了你的計劃……」
梁婠咀嚼著他口中的『咱們』,輕輕拍了拍他。
「不論高渙,還是高灝,不過都是一丘之貉罷了,又有什麼分別?若非要講不同,也只是吃咱們的方式不一樣。」
高暘勉強笑一下:「你就別安慰我了。」
梁婠搖頭:「當初,我既然準備了兩封密函,自然也就沒有真的指望誰,無論誰死,也都不是我們的損失。何況,就算今天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不是高灝,也還是會有別人。」
她頓了頓,又道:「皇帝若是想活著坐在龍椅上,要麼大權在握,無人能撼動,要麼只能變成傀儡,乖乖受人擺布。」
高暘垂垂眼:「那我父皇呢?」
梁婠沉默一下,道:「他只是想做真正的高潛。」
高暘蹙著眉看她。
有關父皇的記憶,真是少得可憐。
仔細想想,好像從來都沒有看清過他的長相。
更談不上相處。
記得最深刻的也只是一個遺世獨立的玄色身影。
高暘低下頭。
殿中靜了許久,兩人各自想著心事。
高暘猶豫了片刻,還是抬起眼:「你一直都知道是我偷了解藥給皇祖母的?」
梁婠輕輕點頭:「是。」
「那你為何不阻攔我?」高暘怔怔看她:「難道……你是想借旁人的手殺了她?」
梁婠轉過臉,瞧著高灝命人給她殿中新添的水玉珠簾,微微笑了下。
「比起讓她死,我更希望她活著。」
眼神很冷。
高暘忽然想起皇祖母死前那雙絕望又不甘的眼,或者裡面還有別的什麼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