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藕絲難殺

  第524章 藕絲難殺

  有太醫倉皇圍上來。

  高潛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濕熱,就連眼皮也不抬:「爾等盡數退下,孤,孤只想同皇后說說話。」

  太醫等一眾人見皇帝這般形容,一望而知,皆默默垂頭跪地,再不出一聲。

  高潛再抬眸看向眼前人,揚唇一笑:「是阿苗,不是趙合德……更不是蘇妲己。」

  梁婠瞳孔一縮,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要死在眾人面前,不給他們留下任何質疑她、詆毀她的話柄?

  他送她離開,不讓她參與今日之事,卻又等著她。

  只是為了讓他的死同她毫無關係嗎?

  如果不是高浥,他又會如何做呢?

  他問她:你知道蝴蝶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嗎?

  他說:因為一夕之歡後,雄蝴蝶就會死去……

  梁婠垂下頭,閉了閉眼,沒說話。

  高潛的目光落在梁婠的頭頂,繾綣溫柔。

  見人一直沉默不語,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臉,柔聲道:「你最痛恨的人馬上就要死了,應該開心點兒。」

  梁婠眯起眼,拂去他的手,微微抬眸:「……是,我很開心。」

  高潛抿唇笑笑,也不再戲弄她。

  他咽下一口血,緩了口氣,才道:「今日,我的安排,你應該都明白吧?」

  梁婠對上他的視線,輕輕點頭。

  高潛欲言又止:「至於太后……」

  蒙著霧氣的黑眸,有什麼一閃而過。

  梁婠卻讀懂了他的眼神:「你放心。」

  高潛艱難地笑了一下:「好。」

  轉而又是低低一嘆:「可惜的是,我不能幫你帶走更多的人。」

  梁婠一怔。

  終於明白他方才為何如此急於求成,那般不管不顧的,不惜當街殺人。

  高潛望著她的眼睛認真道:「做你想做的事,那樣錢郎與阿苗也不會分離,能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他又問:「我給你的東西呢?」

  梁婠從懷中拿出小盒子。

  高潛笑了:「往後,你要多加小心……好了,不說這些煩人的事兒了,你不是來找我算帳的嗎?」

  梁婠輕輕點頭:「是。」

  高潛將小盒子放去一邊,重新握上她的手,眼眸含著隱隱笑意。

  「那我們現在開始算帳吧,在此之前,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梁婠:「……你說。」

  高潛:「其實,一直留著同樂館,我也是存了私心的,現在我也不瞞你,有些消息,我也是從這裡獲取的。

  今日,我將這裡毀了,不止是因為高浥……」

  梁婠緊抿著唇。

  高潛溫柔瞧著她,笑得悵然:「你答應過我的,我死了之後,你便不會再恨我,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梁婠動了動唇,緩緩垂下眼,什麼也沒說。

  莫名靜了一靜。

  高潛唇邊掛著淺淺的笑,輕聲問:「梁婠……你是不是醉了?」

  梁婠眯起眼,搖了搖頭:「……沒有。」

  高潛低下頭笑了起來:「梁婠,下次,我可不會再把你讓給任何人了。」

  梁婠皺起眉頭,不及開口糾正,高潛拉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將她帶進懷裡。

  他疲憊地將頭靠上她的肩,笑聲又低又沉:「你一定不知道,從小到大,你是唯一個在我頭痛症發作時,主動留下來陪我的人。」

  隨即閉起眼,又是一嘆:「遺憾的是,有些事我明白得太晚,現在想想,錯了便是錯了……

  既然一切痛苦始於我,那麼就讓一切痛苦也終於我。

  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諒我,只希望等我死了以後,那些過往都隨我一起埋了,至此終止。

  往後,你只需要好好活著。」

  梁婠抿住唇。

  稍稍停頓,高潛又直起身,退開一些,拉著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處:「你知道嗎,這是我此生做的最對的一件事。」

  梁婠仍然沒有開口,只默默地看他。

  他臉色幾近灰白,閉了閉眼,十分睏倦。

  他笑著嘆口氣:「……我可不可以靠你一會兒。」

  不等她開口,他重新抱住她:「自知曉你懷孕的那刻起,我便做了個自私的決定……」

  梁婠緩緩垂下目光。

  所以,一直以來,他們到底是誰在陪誰演戲。

  高潛埋下頭,聲音悶悶的:「傻阿苗,你真的能分得清究竟是誰在心痛嗎……以後,別那麼容易相信人。」

  他微微側過臉,眸中是說不盡的痛楚,可這遠遠不及藏在心中隱秘的萬萬分之一。

  他眯起眼笑了笑,有溫熱滑出眼眶,嗓音嘶啞:「對不起,是錢郎對不起阿苗和……和他們的孩子……」

  梁婠渾身一僵,面色煞白,再也動彈不了一下,可靈魂卻在不停地發顫。

  高潛閉起眼,收緊手臂,低低哽咽:「直到那日看見你小產,我才知道,原來……原來我們也曾有過一個孩子的……可你們……你們卻被我害死了……」

  他也沒有想到,引著他找到她拋屍處的、那道長長的血跡,竟是,竟是他們的孩子。

  梁婠緊緊閉著眼,雙肩微微聳動。

  是啊,世事就是這般難料。

  府醫都說她壞了身子,無法生育。

  因而那些反常的現象,她也並未當回事兒。

  直至腹痛不止、血流不停……

  她才明白原是有了身孕。

  他埋下頭,分不清是淚還是血:「……你說我不能大悲大喜,可我……是我,對不起你們……」

  他渾身顫得厲害,嗓子啞得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她在漣州城小產後,他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她一直以為因為蠱的關係,才影響到他。

  誰想他卻是知道了她死前才知道的事兒。

  可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們像一座冰封的雪山,沉默矗立,任雪虐風饕。

  可惜,再也迎不來霧釋冰融。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仿佛萬事萬物都被大雪覆蓋,靜得一如那個冬夜。

  許久許久。

  高潛微微睜開眼,有些吃力地抬手撫上樑婠的手臂,隔著衣袖摸到他給她戴上去的纏臂金。

  他氣息微弱:「留著它好嗎……不是,不是為了我……只是為了,為了……那棵鳳凰木下的他們。」

  他慢慢吸了口氣,隱約牽出一個笑:「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這是他想送你的。」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緊緊抱著她,枕在她的肩頭,側過臉看她,喃喃自語: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我知道你恨我……可我還是,還是……還是……」

  抱著她的手臂徒然滑落。

  梁婠心口劇烈的疼痛,嘴裡溫熱的腥甜再抑制不住,猛地溢了出來。

  她靜靜坐在地上,一動也沒有動。

  她知道,他們的蠱終於在此刻解了。

  她還知道,從今往後,她的心上缺了一塊。

  她更知道,那是原本就不屬於她的一塊……

  周圍一片鴉默雀靜。

  她閉起眼,聽到了風聲,再仔細聽,似乎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有人撫著琴,琴音纏綿悱惻,伴著那曲調,好像在低低吟唱著一首《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最終,低低的吟唱像遠去的鳥鳴,漸漸飄散在風中……

  他的身體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巋然不動地壓在她的身上。

  光和十一年,七月廿七,帝崩。

  諡號:文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