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男兒丈夫當如是,慷慨上天宮
陸斬聲音平靜溫和,像是在輕聲自語,卻傳徹整座蒼山城。
屍骨累累的城池中,似乎被這道聲音所震懾,屍堆中輕輕震顫,緩緩探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有人掙扎著爬出屍堆,撥開刺目的鮮紅,重新看到溫柔天光。
緊跟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努力自血泊中起身,艱難地眯起眼睛朝著城門方向遙望,只覺得陽光刺目,原來金烏已經衝散烏雲,重新照亮人間。
在死寂般的安靜後,終於有人拖著殘軀,顫抖著舉起長刀,發出悽厲喊叫:
「能!」
「能!」
「……」
此起彼伏的嘶吼聲,像是野獸發出的不甘哀鳴,自各個街道傳來。
這場戰鬥來得實在突然,就算是身經百戰的鎮妖師,也被打蒙了。
而這一聲詢問,猶如黑夜裡的春雷,喚醒屍堆里尚存的生命。
倖存的鎮妖師們爬出屍堆,互相攙扶踉蹌著走向城樓處,滿是血污的面孔卻帶著絕對的堅定,一步一步行至長街,握起長刀,聲嘶力竭道:
「蒼山鎮妖司,尚能握刀!」
……
陸斬端坐城樓半空,凝望著傷痕累累的鎮妖師們,幽幽長舒一口氣。
這場惡戰來得實在突然,不僅對百姓們是滅頂之災,對蒼山城鎮妖司更是如此。他們平時面對的妖魔,大都是玄妙境,連造化境的都很少,更何況是夢魘使者這類大魔?
別說蒼山鎮妖司猝不及防。
就算是各大仙門碰到這種事情,估摸著也會損失慘重。
高境界所產生的碾壓之勢,根本不是普通修者能抵抗的。
百姓們尚且能出城逃竄,可鎮妖師卻必須堅守最後一道防線,必要時還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組成新的防線。
哪怕這道防線一戳就破。
「傷不重的隨我回鎮妖司,傷重的領取丹藥回家療傷。」
陸斬揮舞衣袖,便有諸多丹藥飛出,依次落在城樓之下。
他剛剛救治百姓時,已經耗費許多元神之力,眼下沒有妖魔作為養料,他不想再耗費精力。否則,一旦碰上夢魘使者,只怕會力不從心。
好在他隨身攜帶靈丹妙藥,乃是療傷聖品,一樣可以治療這些鎮妖師。
「感謝執刃大人!」
街頭傳來道謝之聲,鎮妖師們相互攙扶遙望,眼底閃爍著堅韌之色。
陸斬知道他們的想法。
鎮妖師是朝廷兵將,對於他們而言,大司主便是信仰。他們心懷信仰,可以流血拼命、拼死一戰。可若是信仰拋棄了他們,這便是致命打擊。
陸斬今日出現在蒼山城,不僅是百姓的定心丸,更是鎮妖司的強心劑。
這意味著鎮妖司永遠不會放棄任何手足。
陸斬站起身來,並未多言,悄然從城樓處離開。此時此刻,已經沒必要說其他的話,他出現在這裡就是最好的鼓勵。
況且,眼下這種情況,夢魘使者肯定早已離去。他身為鎮妖司執刃,理應繼續追擊,但在追擊之前,還是要了解一下妖魔動向,判斷對方的下一站路程。
畢竟,像夢魘使者這種大魔頭,可不像普通妖魔那般雁過留痕。祂若是想隱藏氣息,恐怕很難發現。
就算心底再著急,也要摸准底細再說。
陸斬飛身離去,可長街百姓卻仍舊愣在原地。只是與方才茫然絕望不同的是,他們眼神中出現了第二種神采。
那黑衣肅殺的青年身影,猶如揮散不去的烙印,死死烙在眾人心底。
剛剛那場屠殺實在迅疾,以至於百姓們都沒有反應過來。當看到滿城血流成河時,他們本能地以為,是鎮妖司不作為,這才導致如此慘劇發生。
可當看到鎮妖師們相互攙扶、血跡斑斑出現時,他們才意識到…不是鎮妖師不作為,而是鎮妖師們也無能為力。
可就算無能為力,就算城破人亡,鎮妖司也沒有退卻半分,反而以血肉之軀為他們築起高牆,爭取最後一絲機會。
反倒是他們心懷怨懟,哪怕這怨懟只存在一瞬,也足夠令人羞愧。
長街陷入詭異的寂靜。
可寂靜後便是痛苦悽厲的叫喊:「鎮妖司沒有放棄蒼山!」
……
秦玄依舊跪在街頭,他聽著周圍的喊叫,神情依舊堅定。但除了堅定之外,還多了幾分敬佩之色。
身為秦家弟子,秦玄自幼便充滿光環。哪怕不是秦家嫡系,可起點也遠超其他的世家弟子,再加上少年時便頭角崢嶸,更是聲名遠揚。
就算後勁不足,但是在同輩之中,他秦玄依舊算是佼佼者。
在鎮妖司的歷練,對他而言只是修行中的一段路程。除了高高在上的大司主,他至今沒有佩服過其他人。
對於陸斬這位年少成名的執刃大人,秦玄雖然知道,但卻也沒有其他看法。若說唯一的不同,就是將陸斬看作長輩。
畢竟…按照輩分,楚晚棠算是他的小姑姑。
事實上,不僅秦玄如此,其他的鎮妖師亦是如此。
陸斬上位執刃時,風評實在不佳,曾受到多方排斥,並非執刃首選。地方鎮妖司,許多也是面服心不服。都覺得陸斬是靠男色上位,甚至暗地裡蛐蛐過這些風流韻事。
可此時此刻,秦玄才意識到,大司主為何讓陸斬做鎮妖司執刃。
因為一頭妖魔便千里奔襲,身後甚至沒帶一兵一卒。
因為蒼山百姓被困,就不惜耗費大量精力,將妖毒引到自身,也要救治百姓。
這種少年意氣,這種熾熱胸懷,才是真真正正的鎮妖師。
陸斬他不是權利養出來的蛀蟲,而是敢為天下先的俠客。
鎮天下妖魔,築萬世太平,需要這種孤勇熱血,更需要這種少年意氣。
秦玄凝望著那道蕭瑟背影,胸腔內熱血沸騰,四肢百骸都似乎被熾熱力量填滿,忍不住自語:「男兒丈夫當如是,慷慨上天宮。」
段雲曉坐在地上,白袍沾滿血污,絲毫不顧及族長身份,如浪蕩俠客般望著城樓方向,仰天大笑兩聲:
「說得不錯,鎮妖司陸斬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陸斬到此不過一刻鐘,沒有多餘的話,更沒有熱血激昂的演講,卻默默地拯救了蒼山城。事後亦未曾多言,轉身離去。
此等做事魄力,深藏功與名,真讓人敬佩。
秦玄用刀撐著地面站起,朝著段雲曉笑了笑:「蒼山城亂成這樣,還需要善後,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族長若是無事,一同去鎮妖司走走吧。」
段雲曉望著刺目金烏,淡笑道:「樂意至極。」
夢魘使者沉寂已久,了解這個魔頭的人並不多,就連蒼山城鎮妖司都一頭霧水,段雲曉算是在場最了解夢魘使者的人。
秦玄邀請他去鎮妖司,便是想讓他配合鎮妖司行事,將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幫助鎮妖司將夢魘使者捉拿歸案。
若是其他時候,段雲曉或許還會猶豫。
畢竟段氏乃是江湖門派,跟官家合作確實需要謹慎。
可現在事關夢魘使者,事關全城百姓安危,他如何能拒絕?
更何況,如今段氏家族幾乎覆滅,段氏跟夢魘使者之間已是血海深仇。
段雲曉看著灑脫,實則心底鬱結難舒。若是那位陸斬大人能誅殺此獠,他段雲曉就算跪地喊爹又如何?
如今配合鎮妖司行事,又算得了什麼?
…
蒼山鎮妖司。
相較於汴京總部,蒼山鎮妖司格外簡樸。因為妖魔肆虐過的緣故,司內瀰漫著一股刺鼻鮮血,隨處可見斷肢殘骸,皆是中了夢魘使者的招數後,自相殘殺所致。
秦玄跟段雲曉趕到時,便看到青年站在血泊中,正將血泊中殘存的妖毒吸收。
秦玄快走兩步,下意識喊道:「執刃大人,此毒非同小可,乃是深淵妖毒,我們的真炁很難應對,您不該如此……」
陸斬緩緩抬手,將妖毒吸收乾淨,淡聲道:「無妨,我略懂解毒之法,正巧能克制此毒。」
「……」
略懂解毒之法…
能解深淵妖毒?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怎麼聽怎麼奇怪。
連深淵妖毒你都能解,你管這叫略懂解毒之法?
秦玄眨了眨眼,忽然有些如鯁在喉,不知道說什麼了。
算了。
人跟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他又何必執著這種事情?與其感慨陸斬的能耐,倒不如想想正事。
這本就是難得的天驕,又何必以常人思維度之?
思至此,秦玄猶豫著問道:「大人,秦非他……」
「秦非沒事。」陸斬知道他要問什麼,淡聲道:「我接到他的求援,便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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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玄鬆了口氣,卻又有些詫異,忍不住問道:「您真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陸斬也不好說自己想獨享經驗,斟酌片刻,便道:
「時間太緊迫,來不及叫其他人。不過剛剛我已經傳信給總部,相信很快便會有人來支援蒼山,幫助蒼山重建秩序。只可惜我還是來遲了,被那東西跑了。」
「……」
秦玄面部微微顫抖,被陸斬的話震了震。
他驚訝的倒不是蒼山秩序問題,他驚訝的是陸斬居然真的是單槍匹馬而來。
不是…就這麼自信的嗎?
秦玄咽了口唾沫,就算您是高手中的高手,面對這樣的大魔頭,也應該謹慎點吧?雖然他很佩服陸斬的一腔熱血,但如今冷靜下來後,又有點後怕。
若是陸斬在蒼山城出事,他的小姑姑不就要守寡了嗎?
就連段雲曉都忍不住感嘆:「真是英雄出少年,陸斬大人這股魄力,真是讓老夫羞愧。」
身為段氏家主,段雲曉每次出門斬妖除魔時,身邊高低帶著十幾位護法,哪像陸斬這麼幹脆?如此位高權重,居然一點排場都沒有。
陸斬視線落在段雲曉身上:「這位是……」
段雲曉忙地走到近前,雙手抱拳,朝著陸斬行了一個江湖禮,坦蕩道:
「在下蒼山段氏段雲曉,見過陸斬大人。陸斬大人此行是為了夢魘使者,正好我們段家跟夢魘使者新仇舊怨數不勝數,願意為大人效勞。」
陸斬此行確實是為了夢魘使者,當下抬手回了一禮,微笑道:
「原來是段前輩,陸某有禮了。此行確實為了斬妖除魔,只遺憾來遲一步,致使蒼山城遭難,前輩若對妖魔有所了解,還請前輩告知。」
「……」
段雲曉聽到這話,倒是神色詫異。
倒不是其他,而是沒想到陸斬如此和善。
剛剛見到陸斬時,青年神色冷峻,語氣平靜,還以為是不好相處的人。
結果沒想到如此禮貌謙遜,倒是讓段雲曉不太適應,半晌才道:
「大人客氣,實不相瞞,我之所以在觀瀾湖建造家族勢力,便是因為這魔頭。早在三千年前,我段家便跟此魔有血海深仇,祂當時屠戮我先祖,害我段氏差點滅絕!」
「後來聽說祂被雲水宗上任掌教斬殺於觀瀾湖,我便想在祂墳頭建造家園,天天將祂踩到腳下,讓祂這輩子都不能翻身……」
「……」
陸斬聽到這話,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
好麼…沒想到這段家家主也是個性情中人。
自己沒能力報仇,就在人家墳頭蹦迪是吧?
「只是沒想到,這魔頭狡猾,竟然騙過了雲水宗掌教。如今時隔三千年,居然能再度出世,且來勢洶洶……」
段雲曉嘆了口氣,心底有些發悶。
年少時期,他也曾有一腔熱血,甚至幻想過自己成為絕世武者,將家族仇敵斬於馬下,用其頭顱做酒杯。
可惜幻想太過美好,現實太過殘酷,他沒有成為絕世武者,反倒是因為種子太好,僅用數百年時間,便繁衍出一個龐大家族。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也算重振段氏家族了。
段雲曉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在妖魔墳頭建造家族,一是為了一解心中夙願,二是為了杜絕後患。
可如今後患真的來了,他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族中精英前赴後繼的送死,用血肉之軀阻擋那魔頭。
思至此,段雲曉長嘆一聲,苦澀道:
「祂不是突然出世,是有人喚醒了祂。喚醒祂的魔物,也是來自深淵。」
陸斬眯起眼睛,第一時間便猜出對方身份:「深淵使者。」
段雲曉問道:「大人知道是誰?」
「在北海的時候,曾經交過手。只可惜祂似乎會某種秘法,中我一拳未死,逃跑了。」陸斬若有所思道:「祂曾經想攪亂北海,失敗後又想攪亂蒼山……」
段雲曉道:「能從大人手下逃脫,可見此魔不同凡響。如今他們兩頭魔物匯聚,只怕要掀起大亂子。我們段家當年之劫,恐怕要在修仙界重新上演了……」
段雲曉嘆息連連。
他跟陸斬訴說這段恩怨情仇,倒也不是為了吐苦水,只是想讓這位年輕的執刃大人,知道那魔頭到底多麼恐怖,千萬不能有任何輕敵的心理。
但真正令段雲曉奇怪的,還是夢魘使者重新出世後的選擇。
「可問題是,祂若是想覆滅蒼山城,應該不難,無非是多浪費點時間而已,可那魔頭卻沒有這麼做,只是用夢魘籠罩了蒼山,瞧著聲勢浩大,實則遠不是祂真正的實力……」
段雲曉阻攔夢魘使者時就感覺到了,那魔頭強到離譜。
他們都以為,蒼山要被屠殺殆盡,結果夢魘使者只找了點存在感,就立刻消失了,這才給了陸斬救援的時間。
秦玄亦是點了點頭:「段族長說得沒錯,祂真想覆滅蒼山,我們肯定是攔不住的。祂沒必要做出這種動靜,偏偏製造出這麼大動靜,又沒有真的覆滅蒼山,很奇怪。」
「……」
陸斬眯起眼睛,聽明白了兩人的意思。
若是夢魘使者真想屠城,在他來之前的那段時間,完全是足夠的。
可夢魘使者並沒有屠殺,只是用夢魘困住了百姓,製造了點動靜。雖然夢魘也足夠可怕,但遠不是真正的實力。
陸斬稍作思索,很快便明白其意圖:「或許,祂是故意製造聲勢,吸引鎮妖司跟仙門的注意,祂的目的不是蒼山。」
秦玄若有所思:「若是如此,那魔頭意在何方?」
陸斬沉吟片刻,忽然猛地抬起頭,看向正東方向:「青丘!」
根據目前已知消息,修仙界共有三條裂縫。
其中南海地縫已經被鎮世神劍封印,北海地縫便是天墟,除非深淵使者重塑肉身,才有能力聯繫到地底的深淵怪物,裡應外合重啟天墟之路。
現如今唯一沒有屏障的,便是青丘。
縱然青丘地縫微小,可它沒有屏障,一切都不好說!
思至此,陸斬拍了拍秦玄肩膀:
「我不能在此久留,不多時會有援軍趕到,善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段雲曉知道陸斬要去誅殺夢魘使者,不由躍躍欲試:「能否……」
「不能。」陸斬知道他的想法,當即無情拒絕:「我不能再浪費多餘的力量跟時間。」
若是其他魔物,相差一刻鐘時間的腳程,陸斬根本無須著急,稍微想想辦法就能趕上。
可夢魘使者巔峰時期已是神念境大能,祂想降臨哪裡,幾乎是一念之間,說不準已經在青丘大開殺戒。
在這種節骨眼,他不可能再帶著其他人。
段雲曉知道自己跟著也是拖後腿,可見陸斬拒絕得如此迅速,不免有些尷尬:
「那請您萬分小心,我在蒼山城待您凱旋!」
*
PS:下章開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