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黃昏,有點冷。
寧禎穿一件薄風衣,也無法抵禦梧桐樹下的寒風。
很快日頭落山,世道又不太平,不遠處就是江邊碼頭,她不能在這裡落單。
寧禎猶豫了下,對邀請她上車的孟昕良說:「多謝孟爺。」
她是督軍夫人,也是寧家的小姐,孟昕良應該不敢綁架她。
——只是這麼猜,摸不准。
寧禎聽說他這個人特別狠,才能年紀輕輕爬到如今地位。
她端坐,後脊繃直。
一旁的孟昕良淡淡開口,聲音低醇溫柔:「四小姐,您知道我八歲就在幫內做事嗎?」
寧禎微訝:「這、我真不知道。」
怎麼提這話?
「旁人看我年輕上高台,以為我有通天徹地之能。其實我是熬資歷,二十年一步步熬上去的。」孟昕良笑道。
寧禎:「……」
她的心思,被他看穿。
好鋒利的一雙眼,幾乎要把什麼都看透。
寧禎有點尷尬。
「抱歉。」她難得真誠,「孟爺,我只是小心使得萬年船。」
「我能理解。我時常跟你大哥吃飯,偶然聽他聊,他總誇你受寵卻不生嬌,生性謹慎。」孟昕良說。
寧禎:「我也聽大哥提過您好幾次,他很欣賞您。」
孟昕良笑了笑。
寧禎其實更想問,他怎麼認識阿諾姐的。
又不好說。
她不說,孟昕良問了:「四小姐,再打聽幾句阿諾的事,您不會介意吧?」
寧禎的小八卦豎得老高,又強自一副雲淡風輕:「不介意,您問。」
「我和阿諾認識蠻久的,還以為您也知道這件事。」孟昕良沒問,而是先說了起來。
他很懂寧禎的好奇。
「大哥和阿諾姐把我們當小孩子,有些事不會細說。」寧禎意有所指。
孟昕良笑了笑:「原來如此。她在外面念什麼書?之前說是翻譯類,後來好像不是。」
寧禎:「她去學醫了。」
「這個專業,容易學嗎?」
「特別不容易。整個城市那麼多學校,專業稀少不說,且都不收女生。想要轉專業,得功課幾乎滿分,還需要之前的老師聯名舉薦。
不僅如此,一年的預科,考試比考狀元都難。關關通過了,學費又是龐大無比,是我專業學費的十倍。」寧禎說。
她提起表姐,口吻不自主帶上了崇拜。
「這麼難啊?」孟昕良神色有點恍惚,「她夫家支持她嗎?」
寧禎一噎。
「還好吧。」她把臉轉向窗外。
「聞蔚年與您是同窗,他也認識阿諾。我跟他也打聽過。他說他和阿諾不太熟,只知道阿諾的丈夫是南洋米商的兒子,但他並不住在倫敦。」孟昕良道。
寧禎:「額……」
「他住在哪裡?」他又問。
寧禎:「……」
「你們家的人,並不清楚他們夫妻分居兩地。」孟昕良又說。
寧禎感覺在上刑。
一時嘴快的話,回頭對不上就麻煩了。
她不能給表姐惹禍。
表姐快要畢業了,實習一年,就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內科醫生。
放眼全天下,有幾個女內科醫生啊?
她表姐走一條偉大又崎嶇的路。
要是舅舅知道表姐撒謊,拿著陪嫁當了學費,恐怕要鬧到倫敦去打她一頓。
表姐哪怕在學校,也宣稱自己已婚。除了寧禎,她室友都不知她真實情況。
「他們感情挺好的,只是太細的內幕,表姐也不會給我講。我那時候是未婚表妹。」寧禎說,「姐夫的確不住在倫敦。」
表姐的秘密,寧禎是這個世上第二個知道的人。所以,秘密不能由她的口,告訴第三個人。
孟昕良安靜聽著。
從這裡開始,他再也沒說話。
車子到了寧宅門口,寧禎下車,天色已經全黑了,門口電燈籠只照亮方寸天地。
寧禎向他道謝:「麻煩孟爺了。」
「不用客氣。您是督軍夫人,巴結您的人很多,我先結個善緣。」孟昕良說。
寧禎與他客套幾句,進門去了。
孟昕良的汽車折返,才從寧宅出來,拐彎處就叫司機停車。
路邊一輛黑色轎車,剛剛停靠。
瞧見他過來,車上的人走下車,高高大大站在暗處,神色莫測。
「……督軍,夫人安全到家了。」孟昕良笑道。
他微微抬手,左手拇指的碧璽扳指在暗處綠得發墨。
盛長裕看向他,渾身森冷:「我沒叫你多管閒事吧?」
「我與夫人是舊識。這不叫多管閒事,這叫雪中送炭。」孟昕良毫不相讓。
「你要跟我叫板?」盛長裕上前兩步。
孟昕良沒動,眉梢始終掛著溫潤的笑:「督軍一向自傲,認為我有叫板的能力,那孟某多謝督軍高看一眼。」
盛長裕:「看得起你,也要你識抬舉。」
兩人又針鋒相對了幾句,誰也沒占到便宜。
因為誰也沒辦法真的把對方給滅了,只能過過嘴癮。
盛長裕脾氣不好,容易暴躁,可他腦子很清醒,對利弊衡量非常準,從不亂下注。
孟昕良聽說過,當年大帥並不滿意長子,有意栽培次子。盛長裕愣是在絕境中殺出血路,順利接手了家業。
和孟昕良一樣,他是個為了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人。
這樣的人,不能惹。
孟昕良不想惹惱他,他也忌憚孟昕良,兩人平日裡有點交情。交情不深,有來有往的,誰也不欠誰。
盛長裕回到督軍府,程柏升已經聽說了今日之事。
程柏升下午勸他不要出門。
盛長裕這段日子很忙,跑了兩個地方視察。還遇到了鐵路被沖斷,騎馬跑了兩天回城,非常疲倦。
在疲倦的時候,盛長裕的脾氣最容易失控。
而後,程柏升就聽說盛長裕把蘇融一伙人全部打了一頓;又聽開車的副官說,寧禎下車時好像哭了,應該是挨了罵。
「怎樣?」程柏升問。
「不怎樣。」盛長裕回。
他脾氣壞到了極致,不願意理人。
翌日,程柏升直接去寧家找寧禎。
寧禎態度還好,對他也客氣。
程柏升打算勸幾句,尚未開口,寧禎已經說話了:「是罵了我。沒什麼大事,我阿爸這麼大年紀,督軍不也說罵就罵?上峰沒有不罵人的,我受得住。」
程柏升:「……」
督軍不是你上峰,他是你丈夫。
程柏升聽著寧禎口風,覺得夫人住官邸內宅這事,遙遙無期,他有點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