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重逢

  程柏升再次見到寧禎,是三年後。

  北城的火車站,平時柵欄外有黃包車、馬車和汽車,混作一團;如今衛隊扛槍守護,停靠五輛汽車,旅客遠遠避開。

  高大軍官由下屬簇擁著,從火車站出來。

  雙眸森冷,是殘暴、張狂藏匿其中,微微抬眸便可窺探端倪。

  旅客在戒嚴外踮腳張望,低聲議論。

  「南方來的大人物。」

  「多大的人物?盛長裕?」

  「這麼大的陣仗,也許真是他。最近報紙不是鬧得沸沸揚揚?」

  北城的普通老百姓,也知道盛督軍,只因他最近和大總統府鬧得很兇,報紙成天罵他。

  「……住飯店,還是住私宅?」汽車上,程柏升坐在盛長裕旁邊,耐心詢問。

  盛長裕摘了軍帽,短短頭髮,竟有半頭花白。

  「飯店。」

  「那就住六國飯店。」程柏升說。

  盛長裕:「住華安飯店,把第五層戒嚴,不需要專門住六國飯店。」

  程柏升:「那守衛需要加強,至少多派五十人。」

  「你這麼怕死?」

  程柏升:「聞家父子要是弄死了你,真是無本買賣,你猜他們會不會抓牢機會?」

  他怕什麼死?

  他怕盛長裕死。

  「隨你。」

  不聽安排,程柏升又要囉嗦。

  盛長裕這次到北城,是處理一樁官司:有人向大總統告發他叛國,軍部最高軍事法庭要審他。

  傳喚盛長裕已經一年了,他懶得理。

  大總統府除了發電報催促,沒有旁的辦法,甚至不敢派人南下當面去催,怕他們全部死在蘇城。

  一年多,報紙天天罵,盛長裕也不怕,還說繁榮了報界市場。

  快要過年,他閒來無事,終於鬆口,說北上瞧一瞧。

  他輕裝簡從來了,大總統府卻如臨大敵。

  北城的火車站不是盛長裕戒嚴的,而是北城的人替他戒嚴,軍部總長親自去迎接。

  盛長裕沒住大總統府安排的飯店,而是住到了華安飯店。

  甚至華安飯店也不清場。

  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如此囂張的軍閥。其他人到北城,小心翼翼,帶著幾百衛隊,下榻飯店內外守護,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程柏升心裡有數,沒有嘮叨。

  華安飯店斜對面,就是北城另一個更繁華的六國飯店。住得起六國飯店的,非富即貴。

  程柏升下車時,餘光一瞥,心頭很震驚:「我怎麼看到了寧禎?」

  再去看,只瞧見一個背影。

  斜對面六國飯店門口,女郎穿一件淡藍色洋裝風衣,裁剪合度不臃腫;簡答髮髻,只戴著一把珍珠梳篦。

  不管是身段還是側顏,酷似寧禎。

  她伸手去抱孩子。

  她一邊哄孩子,一邊和傭人說著什麼,然後獨自抱著孩子進了六國飯店。

  程柏升舒了口氣。

  雖然這三年寧禎音訊全無,派出去尋找她的人也一無所獲,她不至於結婚生子。

  程柏升看了幾眼,收回目光,盛長裕已經察覺到了:「看什麼?」

  他順著程柏升的視線,只瞧見年輕太太抱著小孩進了六國飯店的旋轉大門,消失在門後。

  「看看環境。剛剛那邊站了兩個人,還好只是普通行人。」程柏升道。

  盛長裕:「別這麼怕死。聞家父子不給老子安個罪名,是不敢動手的。目前很安全,你等開完庭再擔心。」

  程柏升:「也是。」

  兩人閒話幾句,進了華安飯店。

  華安飯店有兩部電梯,其中一部已經有人把守,成了五樓貴客的專用。

  盛長裕和程柏升上樓,服侍開關電梯的,也是盛長裕帶過來的副官。

  「……等會兒要不要出去逛逛?」程柏升問他。

  盛長裕:「出去受凍?」

  程柏升:「看看北城的熱鬧。」

  「遠不及南邊。要是比得上,聞家父子就不會不顧局勢的安穩,非要折騰我。」盛長裕淡淡說。

  他坐下,先點燃了一根香菸。

  程柏升心中有事,和他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

  寧禎抱著圓圓進了客房,他叫嚷:「媽,喝水。」

  他還有一個月才滿兩周歲,說話比較簡單。

  比如說「姨媽」,寧禎和女傭教了他無數遍,他一會兒叫「姨」,一會兒叫「媽」,全憑他心意。

  寧禎給他倒水,小心翼翼餵給他喝。

  「圓圓,要睡覺。」寧禎替他脫掉外面的衣裳,「睡醒了就可以看到爸爸媽媽,好不好?」

  圓圓:「我餓。」

  寧禎又給他沖米糊。

  她忙忙碌碌,終於把圓圓哄睡下,已經是兩個小時後。

  女傭回來了。

  「老爺說火車站還在戒嚴,最近不少大人物北上。太太的火車估計還在管制,人還沒到。」女傭跟寧禎說。

  寧禎:「不急。北城太平,沒有戰火。只要不打仗,路上就不會出大事。」

  「我再出去問問。」

  寧禎:「你別奔波。他們兩個大人,還有隨從,到了自然就會來敲門。你看著圓圓睡覺,我也要去歇一歇。」

  在車上的時候,圓圓喝水嗆到,全部吐在寧禎的鞋子上,從鞋口浸了不少進去,她左邊腳濕漉漉的,別提多難受。

  女傭道是。

  寧禎回房,終於脫掉了鞋襪,腳底浸得發白。

  她赤足穿拖鞋,撥打電話。

  電話號碼比較特殊,接線員說寧禎沒有權限接通。

  寧禎掛了電話,寫了一封很短的信,按鈴叫了飯店的侍者上樓。

  她給了一筆不菲的小費,吩咐侍者把這封信送去大總統府。

  雖然她知道,很快會淹沒在大總統府浩瀚如煙的來往書信中。

  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外面的天陰陰的,隱約又要下雪。

  寧禎趕了挺長時間的路。她從歐洲回到港城,又和表姐帶著孩子北上,兩個月幾乎都在路上。

  她年輕,身體好,倒也扛得住。

  只是,她與表姐在天津分開了,因為表姐要去拜訪一位師兄。順便在天津等姐夫。

  寧禎就帶著表姐的兒子孟恆和照顧孩子的女傭,在幾名隨從保護下,先到了北城。

  照顧孩子比任何事都費力,寧禎真的累了,和衣躺下小憩,片刻功夫進入了夢鄉。

  她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

  她夢到了盛長裕。

  官道兩旁種滿了垂柳,盛長裕站在樹影下,一錯不錯看著她。

  寧禎醒過來時,心口悶得喘不上氣。

  她簡單刷牙洗臉,整頓情緒。

  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