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哭聲。
盛長裕也聽到了:「叫人去看看。」
「不,我自己去看看。」寧禎說。
她和盛長裕出門,遠遠瞧見她母親沒有打傘、沒有穿鞋,疾步在雨中奔跑,一邊跑一邊哭。
寧禎無比錯愕,待要上前,盛長裕扶穩了她:「慢點!」
薄雨還沒停,冷得刺骨。
他把傘給了寧禎,冒雨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寧禎的母親。
女傭等人,慢半拍才跟上來,有人打傘,有人拎著鞋,哀求太太穿戴好。
寧禎忍不住加快腳步。
「長裕,長裕他們說師座的遺體運到了門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去了駐地啊!」母親聲嘶力竭哭著。
寧禎距離她還有幾步。
耳邊的雨,似驟然轉大,母親的聲音忽遠忽近。
她駐足,靜靜看著母親,雨幕像是帘布,寧禎視線里隱隱綽綽。
盛長裕見狀,闊步回來,扶住了她。
寧禎差點跌倒。
「什麼?」她問盛長裕,「我姆媽她說什麼?」
母親還是沒穿鞋,繼續往外跑,女傭跑著扶住她,傘一會兒就扔掉了,另一個女傭撐傘去幫襯。
寧禎往外走。
盛長裕想要叫她慢些,話在嘴邊,沒說;想要抱起她,又被她拒絕了。
寧宅門口,已經圍滿了人。
祖母的哭聲,嘶啞得發不出來:「我的兒,我的兒啊……」
寧以申、寧策跪在雨里,任由副官們把一具薄薄棺木從大卡車上抬下來。
棺木剛剛落地,寧禎的母親已經衝到了跟前。
尚未合棺,母親稍微用力,就把薄薄蓋子推開了。
寧家的人全部圍上前。
一時間,哭喊聲亂作一團;親戚們全部出來,有人跟著哭,有人勸。
寧禎卻沒動。
她想:「午睡時常會做噩夢,我是不是沒從夢裡醒過來?」
盛長裕握緊她的手:「寧禎……」
寧禎倏然發了瘋似的推開他,又把攔在棺木前的寧策推開,向裡面望去。
雨還在下,蓋子被推開後,雨水不停往棺材裡澆灌,哪怕副官們極力撐傘,又被哭嚷著的人推開。
父親雙目緊閉,肌膚已經是蒼白見烏的顏色,沒有半分活人氣。
寧禎伸手,往他臉上摸:「阿爸?」
寧策抱穩了她,將她往後拖:「禎兒,你不能……」
他臉上淚水混合著雨水,濕漉漉的,眼睛通紅。
「先蓋好,抬進去收斂,不能放在這裡淋雨。」寧禎的二叔大聲說。
盛長裕上前,從寧策臂彎里把寧禎接過來。
他對寧策說:「先辦喪事,人不能停在門口。」
寧禎眼前一陣陣發昏。
寧州同重新裝殮。
裝殮的時候,寧禎、寧以申和寧策兄妹仨跪在旁邊。
「是胸口中槍。」
父親臉上的雨水擦乾淨了,換了簇新的壽衣,放入寧家給祖母準備的一副棺木里。
裝殮完畢,蓋棺。
寧禎跪著,把頭貼在地面上。
盛長裕已經把寧州同的貼身副官都叫過來,仔細詢問緣故。
「追到了西濱,在城外遭遇了伏擊。有一個德國使團正好路過,對師座出言不遜,師座沒讓。」
「叛軍的埋伏在這個時候衝出來。當時我們只有兩百人。」
「師座拉了使團的人做抵抗,沒成功,所有人都死了。我們只活了八個人,師座胸口中槍。」
「您的副官長程陽傳話,叫師座走西濱這條線,抄近路去抓人。」
「使團的人里,還有葛明,我瞧見了他。不過後來他跑了。」
盛長裕靜靜聽著。
他依靠著椅背,半晌沒動。
他與寧家的結仇,是源於西濱;最後,寧州同被人算計,死在西濱。
算計他的,除了叛徒,還有葛明、程陽。
程陽曾經是他的副官長,葛明是他心腹,又是在西濱。盛長裕如果說這一切都跟他無關,寧禎也許相信,外面的人信不信?
督軍夫人才懷孕,督軍擔心寧家藉此勢力龐大,除掉寧州同,留下三個好操控的舅兄——盛長裕想一下,他自己都快信了。
他身體發僵。
寧禎該何等傷心欲絕?
靈堂布置了起來,盛長裕聽到了哭聲。
他疾步出去。
釘最後一根棺木的時候,寧禎突然大哭起來,不准釘。
她死死扒住棺材的縫隙,泣不成聲。
盛長裕走過去,跪在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她肩頭:「寧禎,快要過時辰了……」
重新算了時辰,要按時入殮,不能耽誤。
寧禎不理他,只是哭。
盛長裕把她拖開。
寧禎哭得斷了氣,人竟然暈了片刻,盛長裕急忙吩咐叫軍醫來。
她被抱回了院子裡。
片刻後,寧禎轉醒,握住盛長裕的手:「我不相信,怎麼會這樣?我阿爸不至於遭遇埋伏的……」
她阿爸從軍這麼多年,一向謹慎,怎麼會?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天深夜,寧禎去了祖母那邊,和二哥、三哥一起聽了心腹副官的講述。
寧禎靜靜沉默了。
「程陽肯定被人收買了。也許是葛明。」寧策憤怒道,「他們不僅僅害死了我阿爸,還要挑撥寧家和督軍的關係。」
祖母沒有力氣說什麼。
她很有主見,此刻卻是眼淚漣漣,說不出話。
寧以申小心翼翼看寧禎。
寧禎不停擦拭眼淚。
翌日,寧家發喪,寧以安帶著妻子從福州趕回來奔喪。
寧禎一直在娘家。
盛長裕需要回督軍府,很多事等著他處理。
「……程陽被誰收買?」程柏升也非常意外,「他的性格,不像是鑽營的人。」
程陽要是很會鑽營,早在盛長裕手裡升上去了。
「葛明一定是主謀!怪不得他全家都搬離了蘇城,去了祖宅過年。要不要派個人去抓了他家的人?」程柏升問。
盛長裕:「人都跑光了,還等著你去抓?派個人去看看,他們什麼時候從祖宅離開的。」
程柏升道是。
「再派人去程陽的老家,把他家裡所有人都控制起來。」盛長裕又說。
程柏升再次道是。
另有參謀進來,說大總統府發了電報給盛長裕。
德國死了一個使團,十三人,算在寧州同頭上,外交部需要向盛長裕討個說法。
盛長裕:「沒有說法。大總統想要說法,親自來找我!」
程柏升:「……這是氣話。你別管,我去敷衍。」
盛長裕靠著椅背。
他在沉思,這件事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德國使團」,是個關鍵點嗎?寧州同在年前一直找什麼證據,問寧策、程柏升。
他們倆都懂德文。
寧州同是知道了什麼秘密,所以被滅口?
除了這些軍務,盛長裕也會想到寧家現在的心情。
他應該怎麼彌補?
寧禎該多傷心。
盛長裕愣是感覺自己虧欠了寧家和寧禎的,心裡十分不安。
「你勸寧禎節哀。」程柏升又跟他說,「她剛有身孕,胎相不穩。這個時候不宜太傷心。」
「我說不出口。她阿爸遭遇不測,她豈能不傷心?」盛長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