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禎再次見到京春安,是三日後。
雪已經化了,蘇城天寒地凍,處處結冰,冷得伸不開手。
京春安避人耳目,來了趟摘玉居,她提前打電話給寧禎的。
「哭過了?」
京春安眼下淤青、眼皮浮腫,看上去格外狼狽。
「是江南浦和你吵架了嗎?」寧禎問。
京春安搖搖頭:「夫人,我是登門道謝的。要不是您把這話告訴督軍,再由督軍告訴我公公和南浦,沒人會相信。」
她把江家的事,說給寧禎聽。
寧禎聽說江家四少拿槍對準父親,心頭一驚。
她這才意識到,這件事要麼不說,要麼必須由盛長裕說。
寧禎去說都不行,更別說京春安或者她娘家了。
否則,江家沒人會相信。
京春安是少奶奶,她在江家的威望與信譽,遠遠不及江太太。
江太太可是四個兒子的媽。
「我妯娌未必不疑心。她和她娘家一樣,不敢說。找不到鐵證,哪怕留下藥汁,婆婆也可以反咬說是我們換了藥污衊她。
她的人熬藥,藥渣肯定會處理,甚至熬藥的人必定不清楚藥理,不知緣故。婆母敢做,定然都布置好了。」京春安道。
江太太持家三十年,她的手段,絕不是孩子們可以反抗的。
別說京春安,常年在駐地的江郴,都能被兒子拿槍指著。
這個時候怎麼辦?
江郴又不能斃了兒子。
江太太不會承認,打死都不認。
已經驚動了她,再想去查也查不到什麼。哪怕傭人出來指證,江太太也會說她倒戈、誣陷。
江郴現在相信,可又能相信到幾時?
江南浦和江豐兄弟倆呢?是相信自己的妻子,還是相信他們敬愛了多年的母親?
寧禎真有點後悔,把這件事告訴盛長裕。
壓根兒不能指望盛長裕委婉,他不把天捅破就算他仁慈了。
「……春安,你如今怎麼辦?」寧禎問。
京春安:「我和弟妹各自回了娘家。我跟南浦、二弟和二弟妹聚了一次,大家的想法一致:我們出去置辦小公館,從家裡分出去單過。」
寧禎:「這也是個不錯的主意。現在新派的門第,少爺少奶奶都置辦小公館。長輩也不會反對,以表示自家『門風開化』。」
此前,社會輿論上,高門大戶很怕被罵頑固,都以「門風開化」為傲。婚禮要西洋式、孩子要出國鍍金,光耀門楣。
換做從前,兒子沒資格從大宅分出去,京春安又沒有對付婆婆的本事,她就等著死。
「……先把小公館置辦起來,公公也同意。沒跟婆母提。事情不宜鬧得太大,我與二弟妹在娘家住幾日,還是要回去的。否則,人盡皆知,我們都不光彩。過完年再找藉口分家,去住小公館。」京春安道。
說到這裡,她輕輕嘆一口氣,「夫人,我很羨慕您,日子輕鬆。」
寧禎被她逗樂:「你哪裡看得出我輕鬆?」
她便把自己這一年多遇到的事,挑了兩件不太要緊的,說給京春安聽。
寧禎如今的好日子,是她自己打下來的,而不是她婆婆施捨的。
要是她沒本事,別說婆婆刁難,三姨太徐芳渡也會騎在她頭上;盛長裕原本對寧氏女很厭煩,但凡寧禎是個軟弱可欺的,他覺得爛泥扶不上牆,也不會偏幫她。
京春安聽得眼睛亮了亮。
她越發敬佩寧禎。
「夫人,您說我執意換掉自己身邊的女傭,可妥當?」京春安問。
「當然妥當,這是家務事。你顧慮的,無非是怎麼做不損你丈夫的體面,所以你不能長久住在娘家,徒惹非議。
回去又危險,身邊傭人早已被收買。趁機換掉這一批,誰會對外說?」寧禎道。
京春安點點頭。
她復又回了娘家。
江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各自回娘家小住五日,又回了江家大宅。
只是不到婆婆跟前。
二少奶奶娘家更靈活,京春安還在猶豫的時候,二少院子裡所有的傭人全部換新的了。
京春安當即毫不顧慮,也把人都換掉。
外頭都在討論江家,人人看笑話。
之前江瀾那場生日宴,簡直提供了無數笑柄。
江郴如今位高權重,沒人敢當面說他什麼,背後嘲笑他;而他去軍政府開會,板著一張臉,心事重重,旁人只當他是面上無光。
盛長裕和他單獨聊了一次。
「督軍騰出手,是不是要收拾江郴?」
「這一年多的局勢,督軍全力提拔的,除了江郴父子,就是寧家了。江郴應該不會倒,否則寧家就不安分了。」
「寧家還有什麼不安分?寧州同是『國丈』,他還想要什麼?督軍未必還需要江郴。」
人心惶惶,老將們一個個夾起尾巴做人,比從前規矩了百倍。
盛長裕單獨找江郴,談的卻不是江瀾,而是江太太。
「……我夫人不會胡說,你親家也查了藥汁,的確是有問題。」盛長裕說。
「我明白,督軍。」江郴說,「我只是想不通。」
「那就慢慢想。快過年了,沒什麼要緊事,過完年再回駐地。叫江豐去看著。」盛長裕說。
江郴道是。
盛長裕又說:「『江瀾』一事,我原本很惱火。夫人再三勸我,我岳父也說你這個人沒野心。況且你人在駐地,城裡的變故與你不相干。」
江郴打起精神:「是,多謝督軍信任。」
又道,「老寧那裡,我過年去跟他喝杯酒。督軍放心。」
盛長裕再次點頭。
他與江郴聊完,又跟江南浦聊。
江南浦同樣很受打擊,只不過他比江郴直白多了。
「什麼親娘這樣狠心?」江南浦很痛苦。
盛長裕:「你最近幾天才思考這個問題。我思考了二十六年。告訴你,沒有答案。」
又道,「有些親爹禽獸不如,似乎很好理解。怎麼換成了親娘,就接受不了?不是每個女人都溫順。這世上有些女人,和男人一樣狠心。」
江南浦看一眼他。
他沉默良久,還是情緒低沉。
盛長裕又說:「至少,她對你們兄弟一視同仁,而不是專門針對你。你們父子怎麼猜測原因的?」
「猜不出來。」江南浦說,「我頭都想破了,也想不出她為何那麼做。」
「慢慢想,多想幾年就想通了。」盛長裕道。
他叫江郴父子回去了。
這天回家,盛長裕坐在汽車裡,耳邊忍不住想起了他母親的話。
在槍斃戴雲兮之前,他與母親吵一架,母親說江太太對偷人一事,運用自如,肯定不是頭一回那麼干。
女人看女人,可能更准。
盛長裕便覺得,也許他母親說得對。
江太太對兩個兒子的子嗣下手,可能江郴真應該查查,有幾個兒子是自己的血脈。
這個癥結,江郴估計從未想過,也不敢如此想,故而他們一頭霧水,十分費解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