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秦宮大殿,今日唐王正宮。
其殿宇恢弘壯麗,頗有大國之風範。
來自關東的新主人此刻正坐在帝榻上,接見著原主人的親屬。
吳廣的自光從當先之人臉上掃過,
子嬰。
一個身著素衣的中年男子,秦國宗室當今的領頭人。
子嬰是秦始皇之弟,也是《史記》中明文記載的秦始皇四個弟弟之一。
論血緣關係,在秦二世一系被閻樂殺絕後,子嬰就是當世距離秦始皇血脈最近的人。
故而由子嬰率領其餘宗室公子,向著吳廣稽首相拜,並請罪道:「秦法殘酷,禍亂天下,使得萬民生怨,終至於今日大王起義兵而誅之。吾等皆乃秦之後裔,身負罪責,還請大王懲之。」
「還請大王懲之。」
眾公子跟著子嬰拜下,向吳廣請罪。
吳廣微微一笑,溫聲安撫道:「諸位公子起身吧,秦之無道,源於皇帝一人。其以嚴刑苛法馭民,以滿足自身之私慾,皇帝所行暴政與爾等宗室何干?」
「寡人聞商鞅在秦立法時曾言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爾等雖為秦之公子,然並未多享富貴,甚至無封君侯爵之利益,更論參與朝政,左右天下之局勢。故寡人以為,此秦之暴,與爾等無多大關係,不會妄加誅戮。」
吳廣話音落下,子嬰等秦公子皆渾身大震,甚至有人差點落淚。
唐王這話真說到他們心坎里去了。
這些秦國宗室確實很委屈。
在其他六國,宗室公子生來就是貴胄,享受富貴權力,如果自身有能力甚至還可以左右國家的盛衰。
如趙之平原君,魏之信陵君,齊之孟嘗君,都是六國赫赫有名的宗室公子。
就算能力和貢獻不如這三位,普通的六國宗室同樣可以成為一地封君。
比如魏豹之兄魏咎,就是魏國的寧陵君。又比如張良所立的韓成,就曾是韓國的橫陽君。他們的能力也說不上多強,能成封君,主要還是靠了血脈的力量。
六國皆是如此,唯有秦國大相逕庭,
自商變法後,秦國宗室力量大為削弱。秦之宗室相比於黔首庶人,有一定的福利可享受,能確保一生衣食無憂,可再進一步的能力就沒有了。
按照商君之法,宗室子弟與黔首庶人一樣,必須要有相應的功勞才能提升官爵地位,除此外就只能當個混吃等死的小貴族,過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
在此情況下秦國宗室力量十分的衰弱,以至於秦二世和趙高屠殺始皇子女的時候,連一個敢阻止的重量級宗室人物都沒有,讓當年淳于越的諫言成了現實。
「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
皇帝無道,趙高為亂,秦宗室無能為力。
就連子嬰也得向趙高屈服,跟著指鹿為馬,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堪稱悲哀。
今日他們被吳廣挑破了此事,悲上心頭,紛紛道:「大王所言甚是,秦之暴政皆乃皇帝昏庸而奸臣弄權,這才致使朝綱敗壞,萬民之怨沸騰難平。
吾等縱使一腔熱血,然無身份地位亦難以諫之,對此無能為力。大王仁善明鑑,真乃聖王也。」
吳廣一句寬容理解的話,讓這些秦宗室心裡對唐國的抗拒再度減弱了許多。
殿中其餘臣子看在眼中,皆微微點頭。
特別是文宣將軍阿牛,一雙眼晴都快冒出光來。
他在心中暗道:「接下來我就向阿廣請求讓這些秦國宗室四處巡遊,叫他們當著各裡間黔首的面講演上天棄秦,天命從秦轉移到唐的事情。由這些秦王后裔來宣講此事,關中之人誰還會不服?到時候阿廣就是真正的關中之王了。」
「他是要做天子的。」
阿牛看著帝榻上的威武君王,眼神有些複雜。
昔日一起在鄉下吹牛造車,一起修路睡覺的好兄弟,竟然搖身一變坐上了天子的位置。
阿牛心情之複雜可想而知。
和他一道心情複雜的還有趙高。
只是他的情緒更偏向於驚恐和擔憂。
剛才這些秦國宗室竟然當眾說秦之暴政是由皇帝昏庸和好臣弄權才引起的。
皇帝昏庸是事實。
奸臣弄權是什麼意思?
這奸臣指的是誰?
趙高心知不妙。
他是個頭腦靈活的人物,眼見唐王赦免宗室之心已定,趙高也不阻攔反駁,而是站出來主動附和道:「諸位宗室公子所言甚是。秦國之暴政,除了皇帝昏庸無能外,更是因李斯、馮去疾一干奸臣亂政啊!』
「天下苦秦久矣,萬民疲累於秦之政法,吾等皆知癥結所在,屢次向皇帝建言,然皇帝不聽。吾便向李斯勸諫,言其身為秦國丞相,當負安穩國家之責任,應勸皇帝休養生息,不要再折騰黔首,希冀李斯能勸皇帝更改政法。」
「然而那李斯明知萬民之所怨為何,也當場答應我。可他轉身便獻上《奏請皇帝行督責書》,反而讓皇帝加重刑罰,越發苛責天下。朝中有如此奸臣在,秦國安得不亡啊!」
趙高聲音中氣十足。
他確實曾請求李斯入宮進諫皇帝,李斯也確實向皇帝獻上了施行督責之法,讓法律執行更加嚴苛的上書。
所有的話都是實話,他趙丞相說起來自然是堅定有力。
吳廣聽得劍眉微挑。
優秀。
這趙高還真有些說話的本領。
不過他自己主動跳出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子嬰等秦公子一聽趙高之語,個個震驚,緊接著這震驚就化成了滔天憤怒。
「趙高奸賊!」
子嬰一聲大喝,起身對著他怒斥道:「你這奸賊篡改始皇帝遺詔,矯詔殺長公子,並誅蒙將軍兄弟,又濫殺宗室,屠戮忠臣,唆使皇帝行苛法於天下,一切暴政之禍皆是由你而起。而且你還弒君犯上,如此不忠不義之輩,
安敢言李斯為奸臣?你才是天下最大的奸臣!」
『我不是!我沒有!公子豈能胡言!」
趙高臉色一變,當場出聲駁斥:「二世皇帝是聽聞唐王大軍將至,故在宮中畏罪自到,豈有我趙高弒君之事?」
子嬰之前說的其他事情就算被證實了,對趙高的影響其實都不算大,因為那是秦國的事情,甚至趙高做的那些事情對秦有害,反而對唐國有利,唐王不一定會在意。
唯有弒君之事是萬萬不能擺到明面上說的。
弒君。
以下克上。
以心腹重臣之身而手刃君王。
這已經違反了通行於世的道義準則,這不管放到哪個陣營,哪個國家,
哪個君王都是絕對難以容忍的。
就如原歷史上項羽命人去弒殺義帝。
劉邦轉頭就為義帝發喪,並公開指責項羽道:「今項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以臣弒主,大逆無道,天下共擊之。
這就是本時代的價值觀。
故而趙高和女婿、弟弟可以私下談論誅殺皇帝,但在官方上的說法從來都是皇帝畏罪自到,與他趙高無關。
這種事趙高萬萬不能承認。
子嬰和其餘宗室公子對望一眼,他們入殿前就被囑咐過相應事項,此刻一個個跪倒於殿中,大聲哀泣道:「大王在上,弒君之徒,違君臣之道,背天下之大義,自古所不容。今日此趙高能弒秦帝,安知日後不會有害大王之心乎?還請大王能順天道,誅滅此大逆不道之人,以正天下之大義!」
趙高臉色大變。
子嬰竟然直言他趙高今日能殺秦帝,明日便有殺唐王之危。
這話一出來,換成哪個君王也得提心弔膽一下,殺傷力真是太大了。
「我趙高怎麼敢殺唐王?誣陷,赤裸裸的誣陷!」
趙高心中大怒。
他拜倒在地,向吳廣叩首,乞求道:「大王明鑑,那二世皇帝自到於宮中時,我正在府中吃食,安得背負這弒君罵名?臣從未行過此大逆之事啊!
一切都是冤枉的!」
就在趙高大聲呼冤的時候,昔日秦臣的隊伍中,趙成和閻樂二人臉色發白,眼露恐懼。
是呀,秦二世死的時候,趙高在自己府里吃飯,有不在場證明。
但趙成和閻樂呢?
「皇帝是自殺的,吾等並非弒君。而且唐王本來就暗示想要皇帝去死,
吾等不過是按照他的示意去做,唐王想來會在此事上輕輕放過吧。」
閻樂和趙成只能在私下自我安慰。
可出乎他們的意料。
吳廣一開口,便帶有殺氣。
「寡人應天順人來誅暴秦,伐滅的不僅是無道昏君,更是違背人倫之逆臣賊子。若寡人魔下,真有人曾枉顧君臣之義去行弒君之事,寡人絕不姑息,當代天行正道,以明正典刑!」
吳廣義正言辭的說了一通,定下了此事的基調。
秦二世昏庸無道,但他依舊是皇帝,是君。
而以臣弒君,是不顧君臣之義,是大逆無道,違反了禮法道德和最基本的人倫。
對於這種人,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吳廣自然要明正典刑,嚴肅處理。
否則日後引來他人效仿怎麼辦?
不過吳廣又轉而道:「然此事當仔細調查,絕不可輕易誣人。」
趙高忙道:「大王所言甚是,此事當仔細調查,絕不可亂誣好人。」
陳平適時站出來,笑眯眯的說道:「此事簡單,大王可召二世死時在秦宮之人出來,以明此事。」
話音落下,閻樂、趙成二人臉色越發恐懼,攏在袖中的雙手不斷顫抖。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和這二人所恐懼的那樣。
秦宮的宦者、宮女、郎衛、衛士,甚至之前閻樂帶進宮中的那些兵卒都被一個個押了上來。
在唐王和群臣面前戰戰兢兢的陳述供詞。
通過這些人的供訴,將當初發生在宮殿中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呈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大王,皇帝乃是以劍自殺的,與吾等無關啊!不是我動的手!」
閻樂噗通跪在地上,試圖進行狡辯。
「無恥之徒,若無爾等闖入宮中濫殺,並威逼皇帝,皇帝豈能自殺!以臣弒君,安得狡辯!爾等毫無廉恥忠義,如此敗類,如何能為臣子。大王在上,此等弒君之賊人若是不誅,恐日後會引人效仿啊!」
名為韓談的宦者當著所有人的面,大聲指責閻樂等人弒君,並跪在地上向著吳廣苦苦哀求。
到了此時,有了這麼多人證,閻樂、趙成二人弒君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眼看形勢不妙,趙成一急之下,竟當眾道:「此事皆乃唐王魔下陳平私下向使者言臨陣舉義之人可得赦之,而唐王又當眾言要誅滅暴君。故吾等為求唐王歡心..」
「無恥逆賊!爾等弒君不義,竟然還敢牽扯到大王和我身上!」
陳平大怒道:「大王言誅滅暴君,乃是自舉兵以來就宣告的事情,是為天下萬民行此大義,吾等率大軍殺到咸陽就能親手將暴君誅滅,豈用爾等動手?更何況吾言臨陣舉義,乃是希望各處秦將能效仿司馬將軍和董將軍,凱是讓爾等行臣弒君之事!你們做出了這種大逆無道的事情,竟然還敢牽扯大王,果真是無恥至極,還請大王盡殺此弒君之徒!」
趙成愣住了。
是呀,唐王暗示他們殺二世皇帝,其實只是他們私下的猜測,根本就沒有說過準話和承諾。
他們之所以要殺二世皇帝,除了為唐國立功外,主要還是想要滅口,然後將所有罪責都推到皇帝的身上,好保持他趙氏的清白。
這事情仔細一想,完全和唐王無關啊。
而此刻趙成這些話,已經成功讓吳廣臉色變得陰沉下來,並激怒了唐國群臣。
「弒君之徒,該當去死!五馬分屍,車裂以徇!」
葛嬰大怒,口中說出殘酷的刑罰。
其餘張、陳澤等將領也都大聲斥責。
司馬欣、董二人相視一眼。
司馬欣對吳廣大聲道:「君上,這趙成、閻樂兩個弒君之徒,一人為趙高親弟,一人為趙高女婿,二人所行必是趙高所指示。此賊弒君亂國,天下之大害。君上若是不誅,日後必亂我大唐啊!」
董也道:「為我大唐計,還請君上誅殺趙高一族,以向天下明示弒君之賊無可赦免!」
吳廣尚未回答。
趙高就已經慌了。
可有如此多的證人出面作證,趙成和閻樂二人弒君之事已經無法狡辯,
趙高也不可能為其開解,只能不停道:「此事與我無關,皆是閻樂、趙成所為,非我趙高之意啊!」
趙高這話一出來,其他人還沒聲,便先將閻樂給激怒了。
老東西,之前弒君的時候還把我老母劫持在府中作為人質,生怕我不敢動手。如今見唐王要追究弒君之罪,反而開始拋責任了。
你不仁我不義,撇開責任,誰不會啊。
閻樂眼見事情無法翻轉了,心一狠,大叫道:「大王,弒君之事皆是趙高主使,我和趙成是被他威逼行事,他為此還劫持了小人之母在府中作為威脅,一切都是他做的,吾等也是被迫無奈啊。還請大王明察,趙高才是真正的惡賊啊!」
趙成也反應過來只有將責任推到趙高身上,才能減輕他們的罪責。
他跟著叫道:「說的沒錯,一切都是趙高威逼。吾等不得不為之,大王,趙高才是真正的弒君之賊啊!」
親弟弟和女婿的倒戈一擊,瞬間打得趙高發不了聲。
不僅是他們,眾多秦臣也紛紛加入了指責的位置。
「趙高奸賊,之前指鹿為馬,殺戮忠良,他連當面欺君都敢,弒君之事肯定是他為之!」
『天下之亂皆由趙高始,還請大王主持公道,能誅殺此等奸賊,以正天心!」
能夠在指鹿為馬中活下來的秦國臣子大多是有眼色的人,此時見唐王有清算之意,他們立刻將之前強壓在心中怨氣發泄出來,一個個大聲指責,把趙高的罪狀一件件抖出來。
這一刻,咸陽大殿上。
秦國宗室,秦國群臣,宮中的宦者、宮人、郎衛、衛士全都在請求唐王為他們主持公道,誅殺逆賊趙高。
而在唐國陣營中,以司馬欣、董為首,諸將也紛紛大聲請求唐王殺此奸賊,以順天道大義。
所有人都在喊殺,就連閻樂、趙成也希望趙高擔下最大的責任。
這一刻,趙高抖如篩糠,感覺到了絕望。
『只要唐王保我,還有機會的。」
趙高在心中喃喃著,他懷著期待望向帝榻。
吳廣「失望」的看著他。
「趙高,你太讓寡人失望了。』
「寡人本以為你是能臨陣舉義的賢良忠臣,正有重用之心,哪知道你竟是這般無恥的背主弒君之徒。」
「以臣弒君,大不道也。又禍亂朝綱,使天下生民疾苦。今日還敢當眾欺騙寡人,推卸責任,又是一欺君也。」
「今日你敢欺哄寡人,他日還不得在我大唐再干出禍國殃民之事!」
說到此處,吳廣一拍案幾,勃然起身。
他怒道:「寡人乃是承天命而滅暴秦,一切所行皆為正道,安能容你這亂國奸臣,弒君之徒。來人,給我拉下去,明日具五刑,腰斬於咸陽市!並夷其三族,以宣告天下,寡人對於此等弒君亂國的奸臣到底是何態度!」
「大王聖明!」
「殺得好啊!大王真乃聖天子也!」
殿中諸人盡數歡呼。
尤以子嬰等秦國宗室,和那些被其欺壓已久的秦國群臣最為激動。
趙高,這個篡改了始皇帝遺詔,唆使二世殺戮了無數秦國宗室、良臣猛將的亂國之奸臣,終於在聖明的唐王手下得到了應有的制裁。
唐王的判決大快人心,讓子嬰等秦國宗室對唐滅秦之事越發沒有牴觸那些備受趙高欺壓的秦臣也是拍手叫好,積累了許久的怨恨終於在這一日盡數疏散,真是暢快啊。
正常人,誰願意去給趙高當狗,跟著他指鹿為馬啊。
以前不過是形勢所迫,如今正是反攻倒算的時候了。
陣陣歡呼中,趙高被盧陵帶人拉了下去。
他淒聲尖叫著:「大王饒命啊,我為你立過功,我為你立過功啊—」
聲音漸行漸遠。
吳廣坐回榻上,目光注視著趙高、閻樂等人被拉下去的方向。
趙高的那句話,讓他突然有些感動,
是啊。
光以個人層面的利益來看,趙高對他其實挺好的。
要是沒有趙高的篡改遺詔,等到扶蘇順利繼位,秦國的施政方向怎麼都會比二世時代好,這就很難給他吳廣揭竿而起,王下這番的大事的機會。
除了遺詔事件,在吳廣起兵後,趙高也是對他多有助力。
比如王離在淇水欲要整兵抵抗吳廣的時候,趙高將王離抓了回去,重重打擊了秦軍士氣,讓吳廣更容易的渡過了淇水。
在吳廣與司馬欣、董相持的時候,趙高在後方殺了李斯,讓這二人倒向自己。
而在降將秦軍忠心不定的時候,趙高又默默誅滅了司馬欣、董二人全族,來堅定了他們為吳廣效命的心思。
吳廣想要得到完整的咸陽城,又憂慮接受投降後不好處理二世,趙高就默默的殺了二世皇帝,為吳廣解決了困擾,還將整座咸陽完完整整的交到了吳廣手上。
一直到現在,趙高又承受了所有。
他用自身吸引了所有秦人的仇恨,以性命為代價幫助吳廣得到了秦國宗室的效忠。
吳廣應秦宗室之請殺了這個弒君賊,說不定還能讓關中秦人歡呼一場。
因為吳廣是站在了大義一側,站在了大多數人的一方。
趙高,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吳廣能順利覆秦的第一大功臣。
想到這些,吳廣不由在心中感嘆。
「趙高,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