滎陽城外,到處都是丟棄的營帳、赤幟,曾經圍困城池的數萬楚國大軍,轉眼間就消失無蹤,只留一地狼藉。
城西方向,有一支黑甲大軍列隊行來。
同時緊閉三月的滎陽城門緩緩打開。
「李由參見上將軍,楚軍敗走,李由未率軍追擊,還請上將軍恕罪。」
李由率親衛出城,向立於戰車上的章邯行禮告罪。
章邯不敢托大,忙下車將李由扶起,笑道:「李君堅守滎陽,使之三月不落於賊手,便是大功一件,何來罪責可言。追擊之事我已交由楊熊將軍負責,無需李君多慮。」
將李由安撫後,章邯有些疑惑的望向東方。
按照正常情況下,圍困滎陽的楚軍撤退,最優先的選擇肯定是往南撤往京縣、新鄭。
那裡尚在楚軍手中,不管是據城而守等待陳勝的援軍,還是繼續往南撤回陳郡都很方便,最主要的是撤到那裡可以阻擋秦軍南下的步伐,為陳郡的陳勝贏得防禦的時間。
可現在這支殘軍選擇東撤,相當於是將南下的道路給秦軍讓了出來,讓章邯能直接率兵南下,一路往陳縣而去。
這是放開了大路,讓他章邯能直搗楚國的老巢陳縣啊!
「這支楚軍是想往東郡投周市嗎?」
章邯心中的疑惑在數日後得到了解答。
「上將軍,楚將伍徐搜集船隻渡過大河,我軍追趕不及,只截住其後軍三千人,餘眾皆已北渡。」
楊熊派遣的信使解開了章邯心中謎團,同時又讓他有些錯愣。
這支圍困滎陽的楚軍不僅沒有南下護衛陳勝,也沒有向東投靠周市,反而是選擇了北渡,看樣子是想投河北的吳廣軍。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選擇,相當於是棄南方的陳勝於不顧了。
你伍徐不要陳王了?
聯繫到之前主動來突襲他的兩方楚軍,章邯心中有所猜想。
「看來這些叛軍內部早已分裂,一旦面臨危機,便各奔南北東西啊。
章邯冷笑連連。
此時隨著伍徐北渡,剩餘楚軍被章邯摩下的楊熊、趙賁、司馬夷等將掃平,
整個三川郡全數被秦軍光復,不僅消除了楚軍對關中的威脅,更打開了秦軍平叛的新局面。
現在擺在章邯面前的共有三個選項,
一是直接往東,去打魏地的周市。
二則是北上渡過大河攻取河內,打通與王離軍的聯繫。
第三是南下收復穎川韓地,然後直搗楚國都城陳縣。
周市現在名義上還是陳勝的部將,而魏地相比河內和南邊的潁川韓地,又顯得不是那麼重要,故而章邯首先放棄。
「楚將伍徐率殘兵兩萬渡過大河,與河內的張耳合兵一處,兩軍加起來怕是有四五萬人之眾,以此人數守大河天險,我軍想要渡河北攻,頗為困難。且楚軍帶走三川郡船隻,吾等若想過河,得從他處調船,需要等一段時間。」
「反而是現在滎陽的楚軍北上,放開了南下的道路,陳勝在穎川沒有多少兵力,我若率軍南下,兵鋒便可直指陳縣,一舉拿下叛賊陳勝的首級!」
相比要渡大河去攻打張耳、伍徐的數萬人。
南下去奪取空虛的穎川郡,然後直搗楚國老巢,怎麼看都更有誘惑力。
陳勝的腦袋啊,現在是天下第一值錢。
如果不抓緊這良機南下,給予陳勝調兵北上防禦的時間,又少不得一番麻煩。
至於北邊的殘賊,有王離的大軍在,危險程度並不高,
「關中有信傳來,皇帝和李相已遣長史司馬欣、董二人率兵卒五萬出關相助,我將留兵一萬守備滎陽,等他二人前來匯合。」
「至於本將軍,當親率大軍南下,一舉克潁川,攻陳縣,斬下逆賊陳勝的頭顱!」
章邯意氣風發,當著手下諸將之面定下了接下來戰略進攻方向。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底。
秦將章邯親率大軍十餘萬南下穎川,兵鋒直指楚國腹心。
與此同時,位於陳縣王城的楚國君臣也陷入極度恐慌中。
最開始周章曹陽大敗的消息傳到這裡時,就讓楚國群臣嚇了一跳。不過當時周章未死,滎陽處還有伍徐、田臧的數萬大軍,他們在驚恐之餘還沒有絕望。
陳勝在暴怒後,下令再度於陳郡徵兵,準備送一波兵卒去前線支援周章,將秦軍擋在三川郡。
哪知道兵員還沒征齊,就傳來了周章戰死論池的消息。
這讓陳勝暴跳如雷之餘,也大為驚恐。
「秦軍—————-竟真的如此兇猛。」」
他想起了吳廣給他的那些信,裡面多次提及關中秦軍可能帶來的威脅。
一切都成真了。
從北方不斷傳來的消息也在證明著這支秦軍的兇猛。
秦軍取新安。
秦軍拔洛陽。
秦軍克鞏縣。
接下來一座接一座的城池淪陷,這樣的消息不斷的刺激著陳勝及楚國群臣的心。
武臣的歸來,又帶來了新的刺激,
見到武臣,陳勝就像是看到了函谷關外的慘敗,那場葬送了他一切希望的慘敗。
「你請命西攻秦關,結果周將軍戰死,而你武臣卻活了下來,覆軍殺將,你怎還有臉回來!」
陳勝當場暴怒,甚至當著群臣之面拔出佩劍,想要當場斬了武臣。
「大王!」
武臣哪料到昔日好友竟要當眾砍了自己,嚇得亡魂四散,跪在地上大叫道:「曹陽之敗,皆因周將軍輕敵,被秦軍突襲所致。至於論池之戰,我是為了去蒙陽為周將軍求援啊!今日我回來也是因秦軍將抵滎陽,特受伍將軍所託,為其求取援軍而來!」
「大王,我武臣每想到周將軍戰死論池,心中便疼痛萬分,恨不得與秦人決一死戰!在滎陽之時,我便下定決心要和秦人拼死決鬥,然則伍將軍見秦軍勢大,苦苦哀求望我速回陳縣求援,就是指望大王能看在你我昔日舊誼上,能速發援兵相救。」
「我沒有辦法,只能應伍將軍請求南下,我心中何嘗不想與秦軍決死啊,大王!」
武臣聲淚俱下,除了解釋自己為何不在前線與秦軍死戰外,還不停提起他與陳勝的舊日友誼。
同時蔡賜、孔等老臣也紛紛為武臣求情。
陳勝殺了一個亂說話的故友阿攸,就落了個不念舊情的名聲,讓許多人心生不滿。如果再當眾斬了武臣這個舊日友人,對他名聲傷害會更大。
見到眾人求情,又看武臣跪在地上叩首哀泣,模樣十分淒涼,陳勝心中憤怒漸漸平息。
他將手中寶劍一丟,坐回位上,哀聲道:「今秦軍勢大,滎陽之軍恐不能擋,為今之計該當如何?」
武臣見保住了性命,忙縮到角落大口喘著氣,剛才可真是嚇死他了。
群臣大多沉默不言,陳勝的目光落到上柱國蔡賜和賢信君舒勛的身上。
他們一個是柱國老臣,一個是昔日秦將,相比其他人在大事上更有決斷力。
兩人對視一眼。
舒勛起身道:「稟大王,秦軍勢大難敵。為今之計,一是立刻派人命伍將軍南下潁川守御,同時發兵援助,儘量將秦軍擋在北邊。二則是命南陽的宋將軍和泗水的武平君回援,集合眾力以抵擋秦軍。第三,河南之地唯周市兵多,吾等當向他求援———大王可放魏公子歸國,以得魏人相助啊。」
話音落下,陳勝身體顫了顫。
放魏咎歸國,得魏人相助。
就在上半月,周市那邊不死心的派來第四波使者求魏咎歸國,陳勝再度拒絕了。
四求四拒。
堅持了這麼久,最後還是要走到這一步嗎?
可是他現在確實沒有多少力量。
吳廣大軍在河北,離陳縣太遠了,而且聽說駐守長城的二十萬秦軍在王離率領下已經渡過黃河,現在的吳廣怕是自身難保,更別提來幫他。
吳廣靠不了。
陳勝周圍的勢力里鄧宗不聽命令,秦嘉自立為大司馬,周市則是一心復魏,
除了宋留和王畔兩個部將外,沒人能幫他了。
陳勝深吸口氣,下達命令。
「速令伍徐、田臧率兵南下潁川守御,不穀將派兵一萬北上救援。同時令宋留、王畔等人率軍回援。至於魏人-—----派人告訴周市,若能率兵助不穀擊退秦軍,不穀便放魏咎歸去!」
朝會上,陳勝最終還是選擇了保留自己的尊嚴。
他再度拒絕了放魏咎歸國的事情,反以此事作為與周市交換的條件。
這樣的決定讓蔡賜、舒勛等臣子暗暗嘆息。
陳勝則是繃著臉離去。
君王的臉面不能丟。
直到數日後,滎陽楚軍大敗的消息從北方傳來。
田臧戰死,伍徐率殘軍東逃。
這個消息給了楚國君臣迎頭重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敗的這麼快!」
「為什麼伍徐沒有帶兵南下守城!」
陳勝咆哮震怒之餘,心中的恐懼如同野獸般將他吞噬。
伍徐、田臧的數萬大軍一戰敗,潁川郡幾乎沒有多少力量,在秦軍兵鋒下撐不了多久。
潁川若被秦軍奪取,則陳縣門戶大開,秦軍將直指他陳勝的郢都所在。
陳勝第一次感受到了性命之危。
而魏地的周市也知道了楚軍在三川郡慘敗的事情,第五次派來使者。
「今秦軍勢大,吾等關東之國有傾覆之危。還請陳王放公子咎歸國,吾等魏人將與大王共抗秦軍!」
這一次陳勝沒有拒絕。
天大的面子,也不如性命重要。
陳勝低下了往日高傲的頭顱。
他將魏咎兄弟招來,以送他們歸國復立魏國社稷為由,與魏咎訂下了共抗秦軍的盟約。
為了表示鄭重,陳勝親自送魏咎兄弟出城。
「大王放心,吾等歸去後定然舉兵抗秦,為大王分憂!」
魏咎拱手,向陳勝再度拜謝。
然後便和兄弟魏豹上馬,在騎從護衛下縱馬而去。
陳勝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
他再度想起了吳廣。
想起了他那些如同預言般的話語和信件。
「一———-都如你所料。」
陳勝幽幽而嘆,神色複雜。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初。
魏咎抵達碭郡,被周市為首的魏人擁戴,稱魏王,復立魏國社稷。
自楚、齊兩國後,關東六國之魏國亦在這片大地上復活。
同時在十二月。
邯鄲以北的大道上,也出現了來自北方燕地的車、騎身影。
戰車滾滾,馬蹄如奔雷。
吳廣風塵僕僕,立在車上,扶著車軾,望著遠方的那座巍峨城池。
「邯鄲,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