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斯蘅斯蘅,斯人如蘅(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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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娘子氣絕那一刻,天氣是陰翳的,秋風從山林中卷過。

  江雪翎突然就清醒過來。

  手中攥著一把刀,那刀刃沒入血肉,滾燙鮮血濺在了他手上。

  他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便是拼命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些殘缺而又凌亂的模糊畫面。

  似乎有一群人突然闖進家門,而後一陣香氣驟然襲來。

  那是江雪翎頭一回嗅見女人身上的信香,但那香氣令他作嘔。

  在意識崩碎那一刻,他下意識轉身,似乎想逃,也下意識想起了深山雨霧,想起自家那位妻主曾為他撐起一把傘,曾背著她從村外回來,也想起那人身上淡雅的馨香。

  然而不論他多麼反胃,多麼噁心,多麼不情願,甚至已屏住呼吸,試圖閉氣抗拒那些信香的入侵,但依然無用。

  他只覺「轟」地一聲,好似屬於他的理智、甚至、情緒,他整個人,他的自我,全在剎那間崩碎。

  「醒來,清醒過來!!」

  那是一份無聲的悲鳴,不斷在他心底里迴響。

  那些娘子不是早已被妻主關押起來?

  怎竟突然跑了出來?

  她們利用信香控制了那麼多的族人,又是想要做什麼?又是能去做什麼?

  突然一張冷清姣美的面容浮現他眼前,一個答案已呼之欲出。

  他為此一陣窒息。

  「醒來,醒來!一定要清醒過來!」

  「我不要,我不能,我不想!」

  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抵抗都是徒勞無功,他仿佛置身於濃霧中,那些濃霧一片漆黑,看不見絲毫光亮,仿佛已與世隔絕。

  直至沈娘子死,直至他心中的悲鳴不斷累積,焦灼如烈火燒灼著他整顆心,

  「……四哥!??」

  「妻主??」

  當重新睜開雙眼的那一刻,他首先看見的是一襲陳舊的黑衣,是四哥頎長挺拔的背影,展開的手臂,橫擋在前方,仿佛在保護著什麼,仿佛化為一座山,一座盾。

  而他手中的利刃,從四哥後腰刺入,刺穿了四哥的腹部。

  「小六兒!斯蘅!!」

  他聽見二哥驚顫的喊聲,沒了往日的清冷從容,也沒了那份仿佛敢以眾生為棋的狠辣謀略,那樣的二哥他曾見過兩次。

  一次是一年前,大哥死時,一次是半年前,三哥死時。

  他身形一顫,突然好似明白過來。

  「我……」

  我這是,做了什麼??

  只是沒待他反應過來,突然後頸一陣悶痛,接著他便再次沒了意識。

  二哥情急之下劈昏了他。

  那之後江雪翎就仿佛陷入一場夢魘中。

  他夢見了十年前,那一年他也才六歲而已,突然爹爹死了,起初他們這些人根本不知情。

  是大哥下了一趟山,從山下背回爹爹的屍首,往日總是輕佻從容又很隨和的一個人,被人一刀捅穿了心臟,渾身都沾滿了泥濘,仿佛被人浸泡在污水之中,沒了從前的瀟灑乾淨。

  爹爹死後,又過了一個多月,突然有天大哥再度出門。

  這回大哥一走就是三日,回來時帶回一個渾身是傷,瘦骨嶙峋的少年人。

  那人看起來年長他六歲左右,哪怕長相依然青澀稚嫩,但已經能窺見幾分勾魂奪目的俊美,與那份驚心動魄的妖氣。

  然而那人一臉陰鷙,一臉癲狂,他仿佛在不安,他似乎受了很大刺激,並且他身上全是血,他手上也全是血。

  他一隻手被大哥牽在手中,另一手緊緊地攥著一把匕首。

  他的眼神,他的表情,都是那麼的狠戾。

  後來大哥說:「六兒,這是斯蘅,江斯蘅。」

  也是就在那一刻,江雪翎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那個人。

  爹爹以前每隔一陣子便要下山一趟,總是為其擔憂的睡不好,總是放心不下的那個人。

  他同母異父的兄長,他的四哥,江斯蘅。

  …

  江斯蘅以前不姓江,他姓蘇,生父姓蘇。

  像他們這種人,都是沒人要的,那些妻主來幽州配種,生下女兒則由官媒抱走,生下兒子則是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所以通常都是由各自的父親撫養長大。

  江雪翎還記得,年幼時爹爹一臉愁眉苦臉,他說,他在山下遇見一個人,那人沒名字,都已經十一二歲了,還像個小啞巴似的,整天臭著小臉兒低著頭,連件像樣的衣服 都沒有,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爹爹不知多少次感慨,後來爹爹說:「就為他取名斯蘅,這定是個極好聽的名字。」

  「斯蘅斯蘅,斯人如蘅。」

  聽爹爹說,蘅之一字,意味著充滿生機。

  這人世雖苦,但願勇往直前,破除一切悲哀愁苦,願他來日典雅芬芳,高貴莊重。

  那是一份美好的祝願。

  但真正見到他這位四哥時,年幼的江雪翎一轉身,他突然扭頭就走。

  他不喜歡這個四哥。

  因為這個素未謀面、素不相識的四哥,他沒了爹爹,爹爹成了一個小墳丘,住進了大山里,再也不會活生生的出現在他面前。

  六歲的那一年,江雪翎第一次領悟死亡的含義。

  死了,就是死了,人一旦死了,就再也無法相見了。

  …

  那之後又過了很久。

  他那個四哥就如父親所言,像個啞巴,總是一言不發,但這僅僅只是白日之時。

  每當深夜,每當天黑,每當颳風下雨,四哥就又開始一聲又一聲嘶吼,一聲又一聲慘叫,神色驚惶,胡亂攥著把匕首,胡亂地刺向四面八方。

  旁人都說,他這個四哥是瘋子,是天生惡童,是大逆不道!

  起因是四哥不但拿刀捅死他自己的親生父親,連捅幾十刀,甚至還親手殺死了他的親祖父,親二叔。

  他從前姓蘇,可他一人滅蘇家滿門。

  轉眼爹爹的祭日到了,也是那天晚上,四哥突然不見了。

  大哥帶著他們幾個找了很久很久,才終於在後山墳冢發現了四哥。

  那個夜晚,陰鷙狠戾的四哥難得沒發瘋。

  但他穿一身陳舊黑衣,他跪在墳前,他重重磕頭,他聲嘶力竭。

  他的哀嚎聲,每一聲都如椎心泣血。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你不該靠近我,不該幫我,不該來找我!」

  「我該早點殺了那些畜牲們!我該早一點!如果早一些,那該有多好?」

  「是我,都怪我!全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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