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戎辭還是第一次見戎錦這般好言好語的同自己說話，心下不禁一緊，料想自己是不中用了，否則他斷然不會如此。
思及此，戎辭的眸子不覺又暗了幾分。
沒想到，人言「一生」，他的一生卻如此短暫，短暫到他好像還沒來得及拼盡全力的去愛一個人就匆匆結束了。
雲嫣……
他到底還是放不下她，還想在死前再見她最後一面。
只是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猛的想到什麼，戎辭目光一凝，又近乎絕望的打消了這個念頭。
罷了，終歸不能相守，何苦再見，倒平白給她增添煩惱。
夫妻一場，戎辭也算是了解雲嫣，她或許不喜歡他，但她並非冷心冷肺之人，倘若自己彌留之際對她大訴衷腸，只怕她往後餘生都不能安然。
他既不是她的良人，那便更不該妨礙她去另覓良緣。
唇瓣輕動，戎辭對戴權說：「去傳、傳忠勇侯和太傅大人進宮，朕……有事交代……」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似耗盡了戎辭所有的力氣。
戴權應聲後轉身欲走，卻被戎錦喚住，他便連忙停下了腳步：「王爺有何吩咐？」
「不必去。」
「可這……」這可是陛下的旨意，他一個奴才哪敢不遵？
戎錦這一路披星戴月的往回趕，休息的時間很少，人一旦乏了就極容易焦躁，何況他還掛心慕雲卿在路上可還穩妥，這會兒見戴權在這唧唧歪歪，他心裡的邪火就「騰騰」往上冒。
冷冷的掃了戴權一眼，戎錦一個字都沒說，卻勝似千言萬語。
戴權「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戎辭握住了他的手腕，十分虛弱的喚道：「阿錦……事關重大，不可胡鬧……」
兄弟一場，戎錦一貫知道自家兄長是個什麼德性，即便戎辭不開口，戎錦都能猜到他心裡是怎麼個意思，更何況他都說的這麼清楚了。
忠勇侯與謝太傅，一文一武，乃是北齊的肱骨之臣，朝中砥柱，凡事只要先經由他二人，縱然其他人有些非議之音也無傷大雅。
戎辭此舉，分明是動了禪位的心思。
戎錦可不樂意接這「爛攤子」。
他轉頭對戴權吩咐道：「去命御膳房做些鬆軟易克化的東西來。」
「……是，奴才這就去。」話雖如此應著，但戴權心裡卻滿是疑惑，他心說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吃，不該是叫人預備後事嗎？
但戎錦那個脾氣哪像戎辭那麼好的性子，由得人偶爾多問上一句兩句的。
於是戴權只得壓下滿心疑問，連忙讓身邊的小太監去御膳房安排。
戎辭聽到戎錦說的話不禁苦笑道：「別忙了，朕吃不下。」
「吃不下就硬吃！」
「阿錦……」戎辭皺眉，好不委屈，心說我都這樣了，一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了，弟弟怎麼還對我這麼凶呢。
一時間，兄弟二人無話。
不多時，戴權領著一群宮女進殿，將各色吃食一一擺好，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可惜，戎辭連看都沒看一眼，只將頭轉向了榻里，賭氣似的說：「端走，朕不吃。」
見狀，戴權下意識看向戎錦。
戎錦定定的看著戎辭：「皇兄當真不吃？」
戎辭還是先前那句話：「朕吃不下。」
漆黑細密的睫毛垂下，戎錦默然一瞬，說出的話也不管是否犯上，只管自己痛快，說：「既如此，那就繼續餓著吧，等幾時活活餓死了就讓史官照實記載，皇兄也可『名揚千古』了。」
頓了下，不等戎辭說什麼，戎錦便又道：「哦，對了，還得告訴皇嫂一聲，叫她不必火急火燎的往回趕了，左右也來不及了，何必折騰。」
聽戎錦提到了雲嫣，戎辭頓時就來了精神。
他立刻轉頭看向戎錦，眼睛裡都有光了：「你說什麼？！嫣兒她回來了？」
「是在路上了，不過皇兄別擔心皇嫂回來會耽誤您尋死，臣弟就讓命人去攔截，讓她即刻掉頭回月秦去，您就安心在這絕食等死吧。」
戎錦說著就要起身。
戎辭眼疾手快的將人拉住，只是身體虛弱沒什麼力氣，好在戎錦也沒有真心要走，順勢也就停下了，卻還故作不知的問戎辭：「怎麼？皇兄有什麼話要臣弟帶給皇嫂？」
「……把、把飯給朕端來。」
戎錦揚眉，十分吃驚的樣子：「皇兄不是吃不下嗎？」
戎辭不吭聲，自己也覺得怪臊的。
戎錦「得寸進尺」，又說：「方才想來，也是臣弟做的不對，皇兄既然吃不下又何必逼你呢。」
說著，他吩咐戴權：「將這些都撤了吧。」
戴權小心翼翼的看了戎錦一眼，又瞧了瞧戎辭，戰戰兢兢的沒敢動，心下暗道這兄弟倆鬥法，能不能別為難他一個奴才啊。
不過該說不說，瑾王殿下是真厲害啊，三兩句話的工夫就讓陛下主動提出用膳了。
這也得說，宸妃娘娘在陛下心裡的分量當真是不一般啊。
看來，稍後宸妃娘娘回來，這宮裡便要大變樣了。
戴權兀自在這邊胡思亂想，那邊那兄弟倆還在僵持呢。
許是得知雲嫣回來了，戎辭忽然就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再搶救一下，因此面對戎錦不給他東西吃的行為深感不喜：「朕是你的皇兄！」
戎錦毫不客氣的回懟：「你還知道自己是做皇兄的？那還連個表率的作用都不起！娶個媳婦鬧的這麼興師動眾的，至今都沒能拿下皇嫂，現在還鬧小孩子脾氣不肯吃飯，我們家瀾兒都比你聽話省事！」
「我……」戎辭也急了，一時連「朕」都忘了說，滿口的「你呀」、「我呀」起來。
「皇兄可知我接到信時，底下人都如何說？還都猜測這是不是你的苦肉計呢，若是苦肉計反倒好了，但我料你就沒那個腦子。」
「沒大沒小！」戎辭一臉的不贊同：「我好歹是病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你病什麼了？你那就是餓的！」
「怎麼可能？！」戎辭難以置信，試圖找到自己病了的證明：「我吃不下、睡不著，之前還暈倒了，方才你回來時說話又那樣客氣，不是想著我沒日子活了嗎？」
戎錦慢悠悠的瞥了他一眼，怎麼形容那個眼神呢……頗為嫌棄。
他說：「我那會兒是在想，我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哥哥，居然能把自己的身體霍霍成這樣，若再不對你好點，總覺得你也太可憐了些。」
戎辭：「……」
暴擊！這妥妥的就是暴擊！
戎錦雖然平時對著戎辭沒什麼兄友弟恭的場面，看起來也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但他心裡終歸是惦記對方的，否則也不會一聽說戎辭病了就片刻不停的往回趕。
他這邊風風火火的回來，結果發現戎辭什麼事都沒有，就是害了相思病自己作妖不吃飯，心裡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焉能不氣！
這會兒將戎辭好頓說，那口氣便也撒出來了。
他揮了揮手，戴權立刻便有眼色的上前給戎辭布菜。
這回戎辭倒是乖乖張口吃了，只是還沒等咽下去他的臉色卻忽然一變，覆在床邊都吐了出來。
這可嚇壞了戴權：「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他忙求救似的看向戎錦：「王爺，陛下他這是怎麼回事啊？怎麼還吐了呢？」
戎錦表現的倒十分輕鬆，慢聲道：「許久沒正常吃飯了，無妨，多吃幾口適應適應就好了。」
戴權：「……」是這樣嗎？
得知自己不是大限將至，回想一下之前安排的那些事，自己也覺得怪丟人的，於是也不好爭辯什麼，漱了口之後便繼續吃。
雖說是在吃飯吧，但戎辭吃的並不專心。
戎錦也看出來了他的心不在焉，卻只當不知。
到最後，戎辭吃一口便看戎錦一眼、吃一口便看戎錦一眼，奈何對方就是不理他，無奈，他只能主動開口問：「你方才說……說嫣兒她也回來了，那她人呢？」
「在路上。」
「怎麼沒與你一道回來？」她獨自在外行走多危險啊！
偏他不提這事還好，這一提戎錦又有話說了：「宮裡來信把你說的快要駕崩了一樣，我自是能多快就多快的往回趕，皇嫂的身子哪裡招架的住這麼奔波折騰。」
話落，兄弟倆齊齊瞪了負責傳信的戴權一眼。
戴權：「……」終究是他扛下了所有。
揮手示意戴權退下，待殿中沒了旁人，戎辭方才拉下臉來問戎錦：「得知我身體抱恙，你皇嫂是怎麼個情形？」
「沒留意。」
「……」戎辭吃飯的動作一頓，眉頭越皺越緊：「不對啊，她是得知我病了才回來瞧我的，萬一回來一見我好了，她以為我騙她的怎麼辦？」
戎錦靜靜的看著他，並不說話。
兄弟倆就這麼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戎辭打破僵局：「問你呢，說話啊。」
戎錦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臣弟怎麼會知道，這是你與皇嫂之間的事情。」
「那若是換了你和雲卿呢？」
戎錦還當真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回答：「誤會便誤會了，又能怎樣？」
「她會生氣啊。」
「那你哄不就完了嘛。」
「怎麼哄？」
「……」戎錦心說要是這個天資的話，會不會別娶媳婦比較輕鬆呢？
見戎錦對自己頗為無語的模樣，戎辭心裡便愈發沒底。
他和雲嫣又不像戎錦和慕雲卿那樣感情那麼深，可經不起這樣的誤解，於是他對戎錦說：「若是你皇嫂誤會了我，你可一定要站出來幫我解釋清楚。」
抿了抿唇，戎錦忍不住道：「皇兄你娶個媳婦過日子一定得拉上大傢伙一起幫你才行，沒辦法自己獨立完成嗎？」
戎辭：「……」他感受到了來自弟弟毫不掩飾的嘲諷。
戎錦向來不是個聽話，戎辭深恐他真的不幫自己，想著要不這飯就別吃了，乾脆再餓上幾天，這樣等嫣兒回來就沒那許多麻煩了。
眼瞧著戎辭放下了碗筷，戎錦絕望的扶額，不懂明明法子那麼多，他為何偏偏選了最笨的一個。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沒辦法，誰讓這是自己的親哥哥呢，若不幫他把這件事了了，怕是來日他和卿卿也沒有安穩日子過。
難得嘆了口氣，戎錦啟唇道：「皇兄我要是沒看錯的話，你鼻子下面長的那個應該是嘴，你要試試，它能說話。」
「什麼意思？」
「皇嫂若當真誤會了你，你自己解釋與她聽不行嗎？」
「我說她也得信啊！」
「你不說怎麼就知道她不會相信呢？」國主抱恙，這事關國政，誰會輕易拿這樣的事情開玩笑！
雲嫣一貫聰慧，怎會想不到這一點。
再一則，戎錦總覺得皇兄低估皇嫂對他的了解了，他們或許對彼此的感情洞察的不夠敏銳，但對方的秉性一定是清楚的。
皇兄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皇嫂她必然是知道的。
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戎辭最後還是不放心的多補充了一句：「萬一……朕是說萬一！萬一你皇嫂她真的不信，該怎麼辦？」
「那皇兄就高抬貴手放過皇嫂吧，你們倆不合適。」
「……」
被戎錦打擊的體無完膚，戎辭就在這種「戰戰兢兢」的心情中，一邊期待著雲嫣的歸來，一邊又擔心著她歸來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幾日後，戎辭正在用膳，忽然見一名小太監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啟稟陛下，回來了！回來了！」
戎辭最初還沒反應過來，剛想說「誰回來了」，可話未出口他便頓住了，而後猛的站起身往外走。
戴權趕緊拿了披風跟上：「哎呦，陛下您慢著點，病才剛好了些，別再受了涼。」
這一日，北齊宮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一幕，他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不顧宮人侍衛的勸阻，一路跑著出了自己的寢殿。
別說這樣的事在戎辭自己身上少見，就是放眼北齊歷代皇帝也很少出現。
唯二的例外，是先帝。
彼時戎辭心裡就在想，先祖們沒有這樣做，大抵是他們心裡都沒有迫切想要見到的人，又或許有，但並沒有那麼喜愛她。
否則的話，一定會用跑的。
可以的話，他甚至想用飛的，那樣就能更快見到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