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沈二公子從前一直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如今不知是因為落榜而憤懣襟懷還是為何,竟終日流連酒樓買醉,經常將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今日又是如此。
他剛在西街的酒肆喝完了一波,跟著又來了這曲花樓。
他直奔二樓的雅間,上樓梯的時候,迎面撞見了一行人,他已有醉意並未看清為首之人是誰,直挺挺地撞了過去,自己被撞得一個踉蹌栽下樓梯不說,還聽到了玉器碎裂的聲音。
那是玉質的九連環,通體翠綠,竟無半點雜質,一看就價值不菲。
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大膽!竟敢損壞御賜之物!」
此言一出,沈臨的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他強忍住痛意,定睛往樓上一瞧,眸光倏然一凝。
容冽站在樓梯口那裡,一襲錦藍繡雁雲紋袍,瑩白玉冠,端的是風流瀟灑,高貴無塵。
他一隻手負在身後,居高臨下的看著仰倒在地上的沈臨,衣裳皺皺巴巴的,渾身上下散發著濃濃的酒氣,再不復曾經意氣風發之態,兩廂對比之下,只讓沈臨覺得愈發難堪。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強壓著心底的屈辱感跪倒在地,斟酌著該用何種說辭解釋才能免遭此禍,畢竟弄壞了御賜之物非比尋常,稍有不慎可是要誅連滿門的。
但讓沈臨沒有想到的卻是,容冽什麼都沒說,只讓人將那九連玉環的碎片撿起來包好,不可有半片遺失,然後便帶著一眾跟班走了。
經過他身邊時,容冽垂眸掃了他一眼,就像看街邊的乞丐一樣,厭惡、蔑視。
對於如今的沈臨而言,容冽那如看螻蟻般的眼神簡直比一些譏諷的話語還要厲害。
撐在地上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沈臨的眼底通紅一片。
可屈辱和憤怒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邊無際的後怕。
容冽對沉鳶有意,沈臨不是不知,為此在最初沉鳶嫁到侯府時,沈臨在外行走沒少被容冽的那些跟班欺負折辱,他也因此沒少給沉鳶臉色瞧。
容冽恨他奪走了沉鳶,照理說碰到今日這樣的事情原該對他百般為難,甚至是向整個侯府發難才對,怎的會如此輕易地放過他?
不遠處,目睹了全部經過的慕雲卿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帶著秋桑從另一側的樓梯上了二樓。
秋桑和沈臨一樣,也是滿心疑雲,小聲同慕雲卿嘀咕:「奴婢還以為容公子會以此為難二公子呢,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放過了他,真是讓人意外。」
聞言,慕雲卿眸光微閃,淡聲道:「許是為了沉鳶吧。」
御賜之物有所損壞,容冽倘或以此向沈臨問責,難免不會牽連整個侯府,可唇亡齒寒,沉鳶既是沈家的媳婦,自然無法獨善其身。
秋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不想這容公子竟還是個痴情種,可惜啊……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說完,她又不確定地問慕雲卿:「小姐,奴婢用得對嗎?」
她自幼服侍慕雲卿讀書習字,時日久了,倒也學了個大概,深究起來,比一些不愛詩書的閨閣小姐懂得還多。
慕雲卿彎唇淺笑:「語境倒對,只是你怎知那二少夫人不知好歹的心向溝渠呢?」
「這……」
「旁的事倒也罷了,唯獨感情一事,外人難辨是對是錯,是以莫要輕易評價。」她自己是有過切身體會的,前世容錦待她也算是掏心掏肺,可她經歷得太多,便不敢輕易相信、更加不敢交付真心,可那不代表她不珍視容錦的一腔真心。
容冽和沉鳶之間亦是如此。
若沉鳶喜歡他,那他的糾纏才是一往情深,否則,便只是沉鳶的負累。
像慕雲卿和秋桑這樣的局外人都看得分明,只要有沉鳶在一日,容冽為了不讓她討厭,就絕不會擅動她身邊的人,哪怕是最令人厭惡的沈臨。
可如此淺顯的道理,沈臨不知是看不透還是不願意相信。
自曲花樓一面之後,他整日裡提心弔膽,每每府外來人都恐是宮中來降旨問罪的。
他的異樣秦氏皆看在眼裡,多番追問後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秦氏一介婦人,又不是那等精明強幹的主兒,聽了這樣的事哪有不慌的,心一亂想的便全是些亂七八糟的主意:「臨兒,你說那容公子是不是有意如此?」
說著,秦氏眉頭一皺,愈發覺得事情不簡單:「他想看看咱們的誠意。」
沈臨徹底懵了:「什麼誠意?」
「你糊塗啊,自然是歉意了。」若他們能拿出像樣的致歉的東西,登門拜會,哄得容公子一高興,那到底是打碎了御賜之物還是在幫他解那九連玉環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不過這賠禮的東西嘛,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金銀之物只怕公主府拿來堆山填海都不缺,想來無論送什麼都難動其心。
秦氏目露深思,幽幽道:「要送,咱們就得送他最想要但一直沒能得到的,如此才能讓他念著咱們的情呢。」
「最想要……但一直沒能得到的……」沈臨低聲重複了一遍秦氏的話,心裡忽然想到什麼,神色不禁一變:「娘,孩兒想起還有事,先行告退。」
「誒,臨兒?」
沈臨沒再理會秦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逕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未至房中,便聞聽一陣悠揚的箏聲,高山流水,曲調悠揚,功底深厚。
沈臨腳步微頓。
他從不知道,沉鳶原來當真會彈箏,自她嫁過來之後,房中倒是一直擺著一架箏,可他只當是她為了附庸風雅才裝模作樣擺在那的,並不曾真的聽她彈奏。
他從前一直覺得,她出身商賈,自然滿身銅臭,庸俗至極,如今卻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一路走進房中,見沉鳶身邊的婢女見他跟見了鬼似的,沈臨雖心有不悅,卻到底沒說什麼。
其實這也不能怪這些下人,實在是他踏足寢房的次數屈指可數,平日多是歇在書房的。
聽到門口傳來的請安聲,沉鳶指尖動作一頓,瑩白玉手輕輕負在覆在琴弦上,止住了琴音。
她盈盈起身,一襲杏色滾雪細紗散花水霧百褶裙裾垂下,髻上珍珠碧玉步搖輕動,柔柔光暈映在臉上,愈發襯得她整個人眉目如畫,秀色可餐。
沈臨一直都知道她模樣生的標緻,只是他自詡並非好色之人,是以從不肯輕易承認這一點。
強迫自己收回了視線,他走到桌邊坐下,對沉鳶為他斟的茶視而不見,沉聲揮退了下人。
待到房中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沈臨方才斟酌道:「……我有一事……想煩請你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