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縈縈死了,死不瞑目。

  周遭的街坊鄰里聚在巷子口閒聊,「我方才路過廣安侯府,瞧見兩個婆子用草蓆裹著具屍首出來,露出半條腿,那腿慘白乾癟,像是身體裡的血都流幹了,著實嚇人。」

  「你還不知呢?那是陳府的三姑娘陳泠縈,據說生了場怪病人突然沒了,你怕是剛好撞上。」

  那人驚奇道:「怎地用草蓆裹著,陳家是侯府,大戶人家,怎不給三姑娘好好安葬?」

  「你懂什麼喲,陳三姑娘未及笄,又是那種古怪的病,死後怎麼可能入侯府祖墳,再者既沒嫁人也無未婚夫家,只能隨意找個地兒給埋了。」

  有人感嘆,「陳三姑娘也是個可憐的,陳家孩子多,三姑娘庶出自然不被重視,若是陳府那位嫡出的二姑娘……不過也是造化弄人,聽聞二姑娘自幼身體就不太好,沒曾想病逝的會是三姑娘……」

  「噓,快別說渾話,省得給陳家人聽了去……」

  閒聊聲越來越遠。

  縈縈被裹在草蓆中,聽見閒聊聲漸漸遠去。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已經死了,卻為何還是能夠聽見一路傳來的各種聲音。

  這些人言她是得怪病而亡?言她沒有未婚夫家?

  可是她明明有未婚夫,也不是因病而亡,她是給嫡姐治病時死掉的。

  她是廣安侯府陳家庶出的三姑娘陳泠縈,侯府女兒多,只有兩個嫡出姑娘,其餘皆庶出,她排三,下面還有八個庶妹,她與其餘八個妹妹都不得重視,她自幼性格柔和,十歲前一直養在姨娘身邊,十歲時府中來了個神醫,給府中所有庶出的女孩們都診脈查血。

  之後她被挑選出來養在了嫡母身邊,自此,她的吃穿用度都比旁的庶妹好上許多,甚至從不拿正眼瞧她們的二嫡姐都待她溫和許多。

  一開始,縈縈並不知為何,後來才得知是她的血可以救二姐性命,嫡母溫柔的告訴她,希望她可以救救泠寶,父親亦如此懇求她。

  她那會兒猶豫不決,十二歲時,那個猶如謫仙的王府世子上門求娶她。

  縈縈不可置信,少年卻溫柔款款告訴她,對她一眼傾心,想要娶她,照顧她一生一世,只是她年紀尚幼,希望兩人定親的事情先瞞著,等到她及笄時再交換庚帖,縈縈同意下來,因著她也愛慕這滿京城少女都傾心的少年。

  所以她與王府世子定親的事情知曉的人寥寥無幾,唯有嫡母,父親,嫡姐,姨娘和她孿生胞弟知曉。

  後來未婚夫也時常來府中做客,有時會與她聊起二姐的病情,會溫柔的告訴她,「你二姐是個可憐人,她的事情我聽你父親說起過,縈縈,唯有你的血才能救她,若不然你幫幫她?卞神醫也說只需你的一些血,並不會傷身,到時多補補身子便能補回來,若縈縈不肯救她,她似乎活不過雙十年華的。」

  世子心懷天下,善良又正直。

  許是被他的心懷折服,縈縈又想著只是需要她的一些血,便同意救人。

  隨後,那位卞神醫開始周遊列國尋些稀奇古怪的藥材。

  等所有藥材尋到,卞神醫回京已是兩年後。

  她與二姐喝下湯藥,進藥房時回眸望了世子一眼,少年清雋的俊顏成為她生前最後的記憶。

  縈縈不清楚藥房裡發生何事的,她與二姐喝下湯藥都昏睡過去。

  但她卻死了。

  馬車行駛到城外時,暮色已蒼茫,馬蹄嗒嗒嗒,車廂內靜悄悄的,兩個婆子同車夫都不敢多言,實則那草蓆裹著的屍首太過駭人,猶如一具乾屍。

  很快到了亂葬崗,兩個婆子抬著縈縈的屍首跳下馬車。

  廣安侯讓她們尋地兒把三姑娘埋了,可此處荒涼陰森,她們哪裡還敢停留太久,直接把人扔在了亂葬崗裡頭。

  卻有一抹紅色閃過兩婆子眼前,那是三姑娘頸上帶著的一枚紅蓮玉佩,紅的亮人眼。

  兩婆子對視一眼,起了貪戀,這玉佩明顯是血翡雕刻而成,是好東西,價值連城。

  其中一婆子快步下了亂葬崗,一把扯住三姑娘屍首上的紅蓮玉佩,卻被燙的尖叫一聲,那燙意都侵入骨髓,疼的婆子直哆嗦,驚恐的喊著,「好燙,有鬼,有鬼……」再也不敢起貪念,連滾帶爬的爬上馬車,喊著要車夫快些回城。

  入了城,就著城中繁華的光亮,婆子發現那扯住玉佩的掌心已經血肉模糊,甚至可以聞見肉被燒焦的味道。

  兩婆子驚恐萬分,懼不敢再言語。

  縈縈也注視這一切,她著實不清楚現在的狀況,明明已經死亡,她卻清楚知道周圍發生的一切。

  她感受到那婆子想要搶走她佩戴的那塊紅蓮玉佩,卻不知為何尖叫一聲,嚷著有鬼,驚慌的逃開。

  頸間佩戴的紅蓮玉佩是她七八歲時跟著姨娘去寺廟的路上撿到的,初撿到時,它黯淡無光,仿佛一個破石頭,只有拇指大小,幼時的她卻覺自己似與玉佩有緣,回去清洗過就尋了紅繩系在頸間,幾載後,這塊紅蓮玉佩變得晶瑩剔透,層層蓮瓣栩栩如生,顏色濃艷。

  這塊紅蓮玉佩她已經佩戴了七年,並無異常,偏那婆子喊著好燙。

  縈縈不解,她靜靜躺在亂葬崗里。

  她還有意識,還能思考,反反覆覆想著她為何會死,哪裡出了岔子。

  她就這樣靜靜的躺著,感受日月星辰的交替。

  不知道過去多久,縈縈覺得意識好像要漸漸飄散……

  她模糊的想著,自己是不是終於要死了,真正的死亡……

  有馬蹄聲響起,蒼茫的天地間瀰漫起漫天沙塵,馬蹄聲在縈縈耳邊停下,她聽見個男子的聲音,如玉石清泉,卻冷冽透入心扉,「下去瞧瞧那具屍首是怎麼回事。」

  「是,端王殿下。」有人跳下馬,開始朝著亂葬崗下的縈縈走來。

  那是端王殿下的聲音?

  這滿京城沒有不識端王殿下的人,既是尊貴之人,又是可憐之人。

  端王乃皇后所出,還有個疼他入骨的太子胞兄,偏他是個天煞孤星命,他剛出生就克的皇后與彼時還不是太子的大皇子生了重病,後被國師道出命格,皇帝忍痛賜下封號,將端王送往邊城。

  端王是邊城軍營里長大的,心性堅毅,戰功赫赫。

  不過才十六歲就被百姓們封為戰神。

  端王侍衛很快下來亂葬崗看過縈縈屍首後回去通稟道:「殿下,是名十三四歲左右的少女,全身血液都已流干,傷口是手腕經脈處一個口子,人已經死透。」

  俊美無雙的青年騎在駿馬之上,身姿挺拔,淡漠看著亂葬崗下瘦下乾枯的屍首,半晌吩咐下去,「去尋口紫檀棺木來。」

  侍衛領命而去。

  縈縈意識已經快要飄散,不知過去多久,她感覺自己被人抱起朝著遠處山坡上而去。

  縈縈恍惚中瞧見灰濛蒼穹之下,那抱著她屍首的青年俊美而又淡漠的側顏,那是她此後數千年唯一印在心底的光。

  縈縈被放入上好的紫檀棺木中,棺蓋合攏,她意識餘下一片黑暗。

  有泥土落在棺蓋之上的聲音。

  這裡很舒服,有月光的清輝灑下,縈縈原本快要消散的意識也漸漸清醒起來。

  她又能慢慢感受周遭的一切,開始時只有一片黑暗,慢慢的她能感受日月交替,看見月光灑落在她的墳間,看到她被埋的地方是亂葬崗上面的半山坡,綠茵遍野。

  不知道過去多久,縈縈的意識探到的地方越來越廣闊,周遭的山林,田地,村落。

  最後甚至到了京城,探到了廣安侯府里。

  從府中丫鬟們口中她才知曉距她病逝已過五載,她早已成了侯府里的禁忌。

  從丫鬟口中她知曉到,她才死時,姨娘和同胞的弟弟瘋了一樣找父親要她的下落,最後卻被父親送去了千里外的莊子上。

  她日日徘徊在廣安侯府,待的久了,她聽見父親和嫡母私下的爭吵。

  才知曉,原來父親納許多的妾,生許多的孩子都是為了給二姐陳泠寶配藥人,原來二姐的病需要全身換血才能活下去,而她就是那個跟二姐配上的藥人,也根本不是只需要她一丁點的血,是需她全身的血都給二姐。

  甚至就連那個神采秀澈的未婚夫顧承錦也只是假意同她定親,只為哄她乖巧給陳泠寶做藥人。

  她死後,顧承錦就跟陳泠寶定親成親,他們婚後並不快樂,總有爭執,顧承錦總是痛苦的問陳泠寶,「縈縈為何會死?泠寶,當初是你告訴我,只需縈縈的一些鮮血才便能救你,因需縈縈心甘情願,否則血會燥熱,不能使用,我這才肯幫你哄縈縈救你的,可她為何會死?你可知這已成為我的夢魘。」

  「夫君,是我不好。」陳泠寶哭的似要暈厥過去,「都怪我,是卞神醫說的,沒想到麻沸散下去後,縈縈救再也未曾醒來,都怪我,若我知曉縈縈會死,我當初定不會讓你哄縈縈的救我的,我寧願自己去死。」

  兩人到底有感情,顧承錦見不得妻子哭,只能把人摟入懷中。

  可即便如此,顧承錦心中還是埋下疑惑,若真是麻沸散的問題,那為何市集中的百姓曾言,見到縈縈的屍首猶如乾屍,仿佛全身血液都流干。

  縈縈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輕輕冷笑了聲。

  原來她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可她唯有意識能動,卻奈何不了他們半分。

  若有一日,她的意識足夠強大,她能否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縈縈不清楚,她甚至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是人,是鬼,還是其他?

  她唯有繼續讓自己意識更加強大。

  又過去五載,她的意識可以飄蕩的更遠。

  而她也終於知曉為何身死魂不散。

  一切都只因她那配撿來的紅蓮玉佩,裡面別有洞天,有山有水有田有地,還有一座蓮花池同小竹樓,竹樓中藏書無數。

  縈縈在修行十載後,意識終於進了這洞府。

  她開始於洞府中修行,看那萬卷書,偶爾也會讓神識離開洞府去往外面。

  她似乎越來越強大,神識能夠探查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只是等她能夠探查到邊城時,早已是百年後。

  姨娘,胞弟,還有端王殿下都已不再人世間。

  她修行著,也讓神識遊覽這大千世界,她見證王朝的興衰,見證滄海桑田,見證世間的一切。

  她越來越強大,卻怎麼都無法擺脫早已成白骨的肉身。

  她已不知今夕何年何月,到底過去百年還是千年,洞府中所有的藏書她都已看完。

  縈縈卻開始疲憊迷茫,這世間再無讓她留戀的,她讓自己的意識附在紅蓮玉佩之上,陷入沉睡。

  又是千年,彈指一揮。

  縈縈耳邊傳來女孩隱隱約約的啜泣聲,還有遠處嘈雜的腳步,喘息聲以及各種說話的聲音,「那臭丫頭跑哪去了?趕緊把人找到,這都快到瞎子谷,那地兒邪門的很,再不趕快,等天黑就更加沒法子。」

  「可不是,這已經跑到瞎子谷附近,這地方還有狼群出沒。」

  「媽的,那臭丫頭真能跑,等逮回來非打她一頓,餓她三天三夜。」

  這說話聲惡狠狠,都是男人的聲音,帶著絲晉語的腔調,又稍顯不同。

  這些聲音似有些遠。

  唯獨女孩低低的啜泣聲近在耳畔。

  縈縈醒來,放開神識,見到旁邊的古樹下縮坐著個女孩,約莫十五六的年紀,縮成一團兒,穿著很是奇怪,長長的裙擺,卻裸著半截白嫩纖細的小腿,甚至連穿的靴都很是奇怪,露出白嫩的腳背和小巧可愛的腳趾。

  不過裸露在外的肌膚都有被樹枝剮蹭的痕跡,滲出絲絲血跡。

  女孩五官生的嬌美,只滿臉恐懼,眼神略有空茫。

  縈縈忽然愣住,這女孩……

  竟同她長的一模一樣,仿佛是看到她自己。

  怎會如此?

  卻不等縈縈神識繼續朝遠處探出,下一秒,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

  縈縈睜眼,入目的是纖細小腿和圓圓的腳趾,上面斑斑血跡,不僅如此,她還聞見泥土和森林清新的味道,這是她用神識無法辦到的,她用神識時只能看和聽,並無別的感官。

  縈縈慢慢起身,看見長長的裙擺散開,遮住白嫩的小腿,她伸出手臂,看見柔軟白皙的手掌。

  她活了過來?

  或者說藉由這個同她長的一模一樣的女孩的身體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