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卓哉光武真聖君
公孫珣感到躁動不安,不僅僅是因為這一日悶熱的天氣與隨之而來的暴雨,更是因為常年以武力、軍事以及政治威信解決問題的粗暴行為方式忽然離開,面對著大量的官僚體系問題和即將到來的大規模民政治理行為時,其人未免有些不適應。
多少年了,這位衛將軍不是在戰鬥中就是在為了戰鬥而進行的忍耐與奔波之中, 常年伴隨在他身邊的也不過是戰馬、軍刀、甲士、義從這些東西,再加上邊郡貴族的出身,其人其實已經從骨子裡習慣了一些事情……須知道,即便是在洛陽參與政治鬥爭那一次,他也只是扮演一把刀子的角色,而遼西、彈汗山、高句麗、黃巾之亂、平關西、討董、滅袁,一次次一件件, 完全可以說,他的每次真正起勢幾乎全都靠著最直接的暴力手段來完成。
而暴力是很容易上癮的!
不是說他沒有民政經驗與經歷。
恰恰相反,在很多人眼裡,這位衛將軍的民政經驗也是極為豐富的,甚至治政手段堪稱出色,政治理念獨樹一幟,甚至還有足夠光明正大的經學背景,這也是很多人認為他不同於一個邊郡武夫的根本緣由……譬如董昭、田豐、荀攸、鍾繇等重要下屬之所以一開始咬牙選擇他,多少是有這些緣故的;而再往後,關西的公卿、太原的世族、河北的豪傑,這些人願意在一定程度上服從他,認可他的統治,而非簡單點的把他當做董卓一樣的人物單純畏懼,也都是因為他那些執政經歷與經學背景。
可是誰能想到,這些治政理念並不是來自於他本人,而他的每次執政全都有一位強悍母親在身後用超出時代的理念、手段, 還有大量的金錢背景來為他兜底呢?至於他的所謂經學背景就更扯淡了,那完全是兩位老師的寬宏贈予!
而且再說了, 之前邯鄲一城、中山一郡,治理也就治理了……說句不好聽的,以他公孫珣的當日幾百精銳義從跟在身邊那種執政方式,敢搗亂的豪強,敢扯淡的世族,完全可以用強力壓制,而沒了反對力量,還不是想怎麼治政怎麼治政?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如今公孫珣面對的是九個州,四十多個郡,一千多萬人口(甚至可能不止)……換做以往和以後,稱孤道寡,甚至直接稱帝都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而面對這麼大的一個統治區域,按照公孫珣所受的教育而言,他非常清楚自己以後要面對什麼:內部的派系鬥爭;施政理念實施中官僚體系的陽奉陰違或者過度熱情;學術建設與制度建設中漏洞;世族豪強改頭換面後的捲土重來;農業為本的堅持、手工業的扶持與商業發展的對立……這些公孫珣全都知道!
可更重要的一點是,公孫珣心裡也同樣非常非常清楚,將來面對這些問題時,作為一個絕對武力的持有者與上位者,除非萬不得已,他是不能在內部輕易舉起刀子的,那樣只會帶來更大的破壞,會帶來更多的問題……之前對崔琰的驅逐,更像是最後一次任性,卻已經有對青州儒士們的妥協在內了。
畢竟,既然走到這一步了,他想做的自然是母親口中的唐宗明祖!至不濟也要做一個光武!
怎麼能做董卓、爾朱榮呢?!
唯獨稍微可惜的是,他明明已經很克制了,每次想用強來處事時都撫刀來提醒自己,但還是在戰事之外,無奈親手殺了許攸。
只能說,這就是亂世嗎?
當夜,公孫珣輾轉反側,到了後半夜方才枕刀而眠……而不知為何,明明身在數萬大軍金戈之中,可其人先是夢到了劉璋捧來那隻黃河鯉魚,繼而卻還是夢到了昔日此地渡河而死的那些黃巾軍。
只是時過境遷,雖然依舊清楚那幾個為首之人名字,可夢中卻怎麼都記不得那些人的容貌了。
………………
大雨瓢潑,電閃雷鳴,不分晝夜,龐大的軍營之中,有一名高冠披甲外罩蓑衣之人轉入中軍大帳的後帳之中,卻是在火盆之側朝著榻上方向拱手行禮,口稱君侯。
「不必多禮!」榻上之人滿頭大汗頗顯狼狽,望著來人隨意示意後卻又乾脆直言。「君理,我昨夜枕著古錠刀而眠,竟然夢到了世祖光武皇帝!軍中你的學問最大,也是我最信重之人,務必替我解夢!」
來人微微怔住,而待其小心脫去蓑衣斗笠後,方才露出面容,卻正是朱治朱君理,榻上之人也不是別人,正是朱治主公、中原四強之首,號稱江東猛虎的孫堅孫文台。
至於此地,乃是大漢荊州南陽郡淯水與比水之間,新野縣境內的一處軍營。
朱治脫下蓑衣、斗笠,借著火盆打量了一下孫堅的臉色,很顯然,僅憑對方面上的汗珠來看便能斷定自家主公沒有說謊,而且孫文台也確實沒必要跟朱治這種心腹之人說謊。
「臣這裡有三個說法,看君侯信哪個了。」朱君理來到榻前,稍作思索後便直接開口了。
「一一講來!」孫堅坐在榻上,握刀而應。
「其一,乃是尋常的鬼神之說。」朱治指著對方手中古錠刀而言。「此刀久隨君侯,多有殺傷,日久天長不免沾染血煞之氣,更不用說前幾日還剛剛在此處經歷大戰,而今日天雷作響,震動其中冤魂溢出,而君侯枕此刀而眠,不免受到侵染……」
「非是我不信這些鬼神之言。」孫堅搖頭言道。「而是我殺人無數,自己的刀,自己殺的人,又是自己所領的兩萬軍之中,焉能為其所迫?」
「也是。」朱治當即頷首,依舊面色不變。
「其二呢?」
「其二,便是所謂吉兆之說了。」朱君理依舊面無表情。「咱們數日前一勝,擊敗袁術、劉表聯軍,只待天晴便要跨過比水,徹底擊敗袁術了,而比水對岸的蔡陽縣正是光武帝鄉,想來是光武見君侯神武,青睞君侯之下乃有此兆……」
「若是吉兆為何會驚醒……也罷,其三呢?」
「其三嘛……」朱治稍稍改容而言。「有人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事無關吉凶……君侯,我知道你平素不喜曲折,那屬下也就直言了,此事說不定只是君侯白日心中起了一些念頭,卻又因為身為漢臣屢受漢恩而覺得稍稍有愧,偏偏又聽說前方便是光武帝鄉,這才會有今夜失神。」
「也就是君理敢對我這麼說。」孫堅不由搖頭苦笑。「好像還真就是這樣了……連日淫雨,我昨日在帳中聽那老先生為我讀史,說起光武天命,然後想起如今局勢,卻是有了些許異思……你為何不驚啊?」
「屬下為何要驚?」朱治稍作措辭便緩緩而答。「誰不是漢臣呢?可如今局面,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早就覺得漢室不可復興了,最起碼從董卓開始,便人人都覺的『天下事吾亦可為了』,更何況如今還有衛將軍為天下先,而偏偏咱們的形勢現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君侯有些心思又有何妨?不瞞君侯,你昨日才正經起了心思,依我看反而有些遲了,軍中一些將佐心思比你野的多……」
「你呢?」孫文台冷不丁的問道。
「屬下有時也會覺得有愧於長安。」朱治沉默片刻,但依舊是變相承認了。「但,屬下在長沙時便被君侯委任為兩千石之都尉,若說沒有從君侯成大事而列雲台之心也是自欺欺人。」
孫堅幽幽一嘆:「關鍵是,眼下正如君理所言,咱們的局勢實在是太好了,若說不起心思簡直可笑!」
朱治立即頷首。
話說,這裡就不得不提一提南陽的局面了。
南陽一郡三十七縣,近五十城,早在順帝年間就有近五六十萬戶、近二百五十萬人口,而與此同時,號稱河北精華的整個冀州不過是一百個縣、一百二三十城,然後九十萬戶、五六百萬人口……說南陽一個郡抵得上別處一個州真不是假的!
更不用說,南陽還有整個大漢最密集也是最發達的手工業基地,還有整個大漢朝最大的官營鐵器冶煉基地,這麼一個郡,真的是王霸基業所在。
然而,說到這裡,不免還得先再說一個人,那就是袁公路!
袁公路當日得了董卓後將軍印綬後南走南陽,當時便在孫堅這個打手的協助下圈下了南陽、潁川、汝南這三個連在一起的中原精華地盤,累計人口約六百萬……你沒看錯,三郡六百萬人口,汝南的農業、潁川的人才、南陽的鐵器和財貨,應有盡有,再加上當時荊州無主、淮南動盪、江東空虛,當時袁術被認為是天下四強之一絕不是虛妄之語,他本人以南制北的那番言論也不能說是空穴來風。
但就是這麼大一片基業,劉表單騎入襄陽,荊州除了南陽外的地盤就不再屬於他袁公路了;朱儁交州救兒子不成,被士燮攆回會稽老家,與自己另一個兒子豫章太守朱皓打聲招呼,江東那邊就不聽他後將軍的招呼了;最要命的是劉備一個涿郡混小子,當時才三十歲,往淮南那麼一坐,揚州精華所在的九江、廬江二郡也忽然就沒了!
最後隨著孫堅一怒之下臨陣反戈,汝南、潁川也立即就沒了,而如今南陽那麼多城,也被孫文台如疾風烈火一般給侵襲的只剩下了比水東南、桐柏山西南、江夏郡北面,這片狹窄區域內的區區五縣七城。
短短四年,一次大規模決戰都沒爆發,稀里糊塗就從最盛時割據大漢南方所有精華,坐擁六百萬人口、遙控荊、豫、揚三州之地,然後淪落到只有五縣七城的地步,人們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麼概念……
這種人,古往今來,上下五千年,我們只會用七個字來稱呼他——路中悍鬼袁公路!
那反過來說,孫堅此時的形勢為什麼好,為什麼會嚇得劉表反過來跟袁術這種人合作,也就不問自知了,因為孫文台幾乎馬上就要完全掌握潁川、南陽、汝南三郡了!
而且,和袁術四面皆敵,內部亂糟糟的不同,孫文台除了本身用兵強悍無匹外,如今的外部形勢也對他格外有利……公孫珣息戰、曹操為他阻擋、劉備為他遮蔽,這使得他完全無後顧之憂,只朝著一個方向用兵就行;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因為公孫珣的壓力,中原格外團結,這使得孫堅暫時不用擔心地盤的消化和統治問題,因為沒有外部武力呼應的話,這三郡的士人拿什麼來對抗他們心裡牴觸的孫文台呢?
實際上,隨著孫堅統治時間的持續,以及他本人連戰連勝,此時這位江東猛虎已經漸漸開始取得部分當地人的認可了——部分士人出仕,不少豪強投奔!
這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董卓亂後起兵於汝南、江夏、南陽三郡交界處朗陵縣的本地名將李通,也帶著一大批豪強之眾降服了他!而且因為出身江夏,熟悉比水東岸形勢,如今正在他麾下為將,領三千朗陵兵助戰!
那麼在這種局勢下,孫堅完全可以沒有任何壓力的持續向南推進!
推完了南陽就可以推江夏,屆時江夏有劉備在側翼保護,他推完了江夏後還可以毫無壓力的去推南郡(襄陽所在),等到南郡、江夏俱在手中,再南面就是大江了,也就是他昔日討平四郡的那荊南四郡了……到時候,袁公路曾經達到的威勢他也可以達到,而袁公路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
或許正如孫堅直接和曹操約為婚姻時信中所書一般——『休養三年,以玄德為留守治地,以孟德為後軍輸糧,吾自將中原、荊襄二十萬眾西征,衛將軍雖強,焉能當之,何愁長安不下,天子不還?』
這真不是開玩笑,最起碼不能當他是玩笑話,因為就在數日前,孫文台還剛剛在此地大破袁術、劉表聯軍,一展江東猛虎之威!
當時,劉表派出了一萬援軍,領兵者乃是其號稱驍勇的從子劉磐,一萬援軍加上袁術最後拼湊出的一萬家底,合計兩萬,而孫堅那邊也是兩萬,然後雙方兩萬對兩萬,在新野境內淯水畔一決雌雄。
雙方從上午戰到日落,孫文台親持古錠刀衝殺在前,雙方反覆衝鋒,但最終的結果卻是袁、劉聯軍大敗,伏屍數千,便是劉磐也差點被李通擒獲,最後是靠著此次副署的中郎將黃忠奮勇作戰才救了回去。
如今,靠著一場從天而降的夏日暴雨,袁術得以領殘兵渡過比水,回到自己最後的地盤,而劉磐和黃忠也勉強收攏敗兵回到淯水對岸,卻連對岸空虛的朝陽縣城都進不去,只能再度冒雨倉促南走,回到襄陽北面鄧縣境內安置。
換言之,此時此刻,距離孫文台橫掃南陽只差一個鄧縣和一個比水五縣了。
另一邊,議論了一番局勢後,隨著帳外雨水漸漸稀疏,孫堅也稍微氣息均勻,卻是終於漸漸神思清明起來:「等到此番平定比水五縣後,先不急南下江夏,要做四件事,君理一定要替我想著……」
朱治即刻準備起身肅立聽命,卻被孫文台順勢拽回到了榻上。
「其一,寫信給玄德,請他婚後即刻出兵北上去汝南,替我剿滅盤踞在新蔡一帶呼應袁術的黃巾賊劉辟、龔都,並在其後南下到江夏助我……」
朱治當即欲言又止。
「聽我說完,剿滅黃巾賊後,不管他來不來江夏助我,潁水以東的汝南東側七縣全都給他,算是我這個兄長給他的新婚添禮。」孫堅趕緊制住對方。「然後再勸他往江東而去,就說朱公偉年事已高,兒子不成器,建議他盡取揚州之地。」
「劉玄德北地英雄,其人坐斷淮南,眼睛裡也只有北面中原,未必對苟且於江東有意。」朱治還是有些無奈。
「我知道。」孫堅同樣無奈。「但總是個交代吧?他這個樣子,一聲不吭,我總覺得有愧,天下人也都說我是竊義弟屬領之賊……偏偏又無可辯駁!而亂世當中,哪裡能平白給地盤?當日給曹孟德陳郡,也是咱們實在難以立足於彼處,而且曹孟德也多多與咱們糧草,助咱們熬過去年秋收之前的饑荒。今日不過是見他不願意取江夏之地才平白與他七縣,還想如何?」
朱治遂不再言語。
「其二,袁公路是我昔日舉主,我身上破虜將軍的身份,雖然後來為長安所核復,但畢竟一開始是他給的,若戰後能獲其人,要好生招待,然後不要送來見我以免尷尬,直接往長安送去,只說是奉命討賊功成……」
朱治連連頷首,這件事情他早就想提醒對方了,對方能主動想起最好。
「其三,袁術之餘,一定要檢視府庫和繳獲,抽調一些珍寶、特產,以貢物的名義,尋一個本地名士,隨行送入長安天子處。」
朱治毫不猶豫點頭稱是:「天子那裡不能只讓曹孟德一人為之!」
「倒不是此意。」孫堅略顯感慨道。「最後一事……到了蔡陽,看看有沒有光武廟,有就重修,沒有就新建,屆時我一定親自率荊豫之士祭祀世祖,再行討伐江夏!」
朱治緩緩頷首:「君侯既生此心,便去做好了……唯獨要小心江夏黃祖受劉表之命北出綠林山,再助袁術。」
「這幾乎是一定的,有什麼可小心的,就等他來呢!」孫堅拄刀從榻上起身,渾不在意。「天下紛亂人人相爭,而能成事者不過是那一人罷了,如今既然起意,至於得夢光武,那劉表黃祖乃至於袁術之流,本就當碾過去才對!而如今我自領兩萬雄兵在此,尚有萬軍援兵將從潁川來,屆時三萬軍在手,除非衛將軍親至,天下誰又能攔我?那個被人從長安攆出來的大鴻臚嗎?其人好大名聲,又有將軍印、又有縣侯印,還有南陽太守印,更是大儒子弟、昔日九卿,卻只有八百騎兵,連丹水都過不來,聽說只能從西面偷渡沔水,卻連吃飯都難,只能占據一個涉都鄉當土匪!昔日英雄淪落到這種地步,我若是他,早就抹脖子死了,何須受此羞辱?!」
朱治不再多言……想那溫侯呂布堂堂正牌南陽太守,出了武關後卻不能過丹水上任,沿途得不到補給,最後被攆到涉都鄉當一個土匪……難道不是你孫破虜搞出來的事情嗎?!感情領兵在丹水埋伏呂布的不是你外甥徐琨?!
當然了,朱治也知道孫堅和呂布有私怨,當日呂布、賈詡、段煨、李蒙等人可是在撤離潁川之際設伏成功,殺的自己這邊全軍覆沒,便是孫堅本人也差點身死。
當日無言,第二日天色漸漸放晴,孫文台雖然性烈如火,卻久歷行伍,更懂得軍事分劃之事,所以其人並未著急進至比水東岸討伐袁術,反而全軍先進入新野城內,稍作安頓,晾曬衣物,乾燥軍糧……一連三日,將要進發時,哨騎往來,卻果然又得知黃祖引兵一萬出江夏入南陽,與比水東岸的袁術殘部合兵一處,約一萬五千眾,屯於帝鄉蔡陽;同時,劉表增派援兵兩萬,由蔡瑁帶領出鄧縣與劉磐合軍一處,彼處竟然也有了兩萬四五千眾。
非只如此,更有哨騎直言,看到南陽太守呂布旗幟與部分騎兵出現在了鄧縣北面軍營之中……些許哨騎,猝不及防之下,幾乎被并州鐵騎捕殺殆盡。
平心而論,這些大部分都在孫文台的預料之內……如黃祖北上支援袁術,如劉表增兵,甚至如呂布山窮水盡之餘無奈何繼續南下投奔劉表,全都是預想之中的事情。
但是,唯獨劉表從鄧縣方向派出的援軍多達兩萬眾,而且如此之速,著實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稍作思索後,孫堅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合理的……鄧縣身後就是襄陽,而襄陽世族對劉表的支持與對自己這個殺過荊州刺史、南陽太守,並曾在荊襄大舉索求軍資之人的厭惡都是毋庸置疑的!那麼面對著可能到來的滅頂之災,這些人傾盡全力也是正常的。
還是那句話,誰讓他孫文台是個武夫呢?誰讓他殺的王睿?誰讓他祖上是一個吳地賣瓜的呢?
袁術勢窮,已經淪為了一個招牌式的東西,這些罪過自然是他孫堅擔著。
孫文台一時無奈,只能暫時停止進兵,一邊派朱治引兵五千渡過淯水去對岸朝陽城中分為犄角之勢,一邊卻又發文身後親弟孫靜,讓他趕緊帶著潁川援兵到此!
然而,六月初十這一日,孫靜那邊剛剛回信說在潁川徵兵之苦,彼處世族皆有怨望譏諷,並建議兄長寫信邀請曹孟德正式出援兵,這邊,新野城中卻忽然來了一個使者。
使者自稱姓宋名忠字仲子,乃是南陽本地人,如今在劉表手下為官,此次受劉表之命前來請和。
孫堅心中好笑,如此大局之下,哪怕是暫時有些蹉跎,他又怎麼可能真正休兵呢?
不過,畢竟韓拓的事情在前,孫文台到底是對這種所謂名士留了幾分薄面,所以便捏著鼻子擺出一副姿態,還在新野官寺內設宴款待,準備敷衍了事。
而堂中酒過三巡,孫堅方才舉樽與身側這位正襟危坐的大儒談及正事:「宋公,不知道劉荊州如何打算?又是怎麼一個『和』法?」
宋忠稍作猶疑,但還是懇切開口:「孫破虜,劉荊州的意思是,如今國家動盪,你與他俱為朝廷重臣,當以保境安民為先……」
「宋公。」孫堅聽得愈發好笑。「我只是問你劉荊州打算,乾脆一些便好,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宋忠一時茫然:「既然議和,總要有所名吧?不說這些怎麼議和?」
孫文台和堂下諸多軍官面面相覷,這才醒悟此人乃是一個腐儒,祖茂乾脆笑出聲來,卻是被孫堅給瞪回去了。
「那宋公繼續。」孫堅無奈抬手。
就這樣,宋仲子絮絮叨叨了許久,孫堅方才弄明白劉表的意思……原來,劉表是想說,如果孫堅願意將新野、朝陽兩縣讓出給呂布這個正經南陽太守屯駐,那他願意讓黃祖動手縛了袁術入長安,比水東岸的賦稅也是他孫堅的!
對此,孫堅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嘛,公孫珣破袁紹後,政治立場發生位移,二袁就成了天下公認的政治反派,而如今袁術兵敗,只有幾千殘兵,算是喪失了最後一點利用價值,劉表也知道不能跟袁術這廝再捆綁下去了,索性拿出來,連帶著軍事實力的展示,看看能不能換個平安。
然而,還是那句話,孫堅如今戰略形勢大好,他是準備連劉表、黃祖一塊吃的,又如何會同意就此罷兵呢?遑論讓出朝陽、新野這兩個明顯是襄陽屏障的重地。
「若我不許又如何?」孫文台聽完以後,姿態難免輕佻起來。「莫非劉荊州以為他給劉磐、黃忠多送了兩萬新兵就能嚇退我嗎?之前在新野大敗的難道不是這二人?再戰一場,加上蔡瑁、呂布,敗得也是他們。」
「將軍聽我一言。」宋忠懇切勸道。「刀兵為不詳之事,而如今天下各處漸漸有安泰之意,大家都是漢臣,若能各退一步,則為天下幸事……」
「難道只有劉荊州是漢臣不成?」孫堅愈發敷衍。「我也是漢臣。」
「但將軍此番征討多有名不正言不順之論。」宋忠繼續苦口婆心。「當慎之啊!」
「怎麼講?」孫堅不以為然。「後將軍有罪,我身為漢臣,不該討伐嗎?」
「話雖如此,可這南陽之地,劉荊州為荊州刺史,本有統帥本州之權;而呂溫侯為南陽太守,本當制南陽事;便是後將軍雖有罪責,可終究為朝廷重臣,更是破虜將軍舉主,如何能擅自問罪?更何況,還有劉豫州為豫州之主,而如今破虜將軍就食於豫州,來南陽取後將軍,與這幾位相對,未免……」
「宋公且住!」孫堅忽然打斷對方。「你說劉豫州是何人?」
「豫州刺史劉備啊!」宋忠正色答道。
而此言一出,堂中自孫堅以下,人人變色。
「我弟玄德在南面?」大夏天的,孫堅目瞪口呆之餘簡直覺得寒毛倒立,若劉備在對面,那背後的含義可就不是一次戰役勝負的問題了,他孫文台可能有傾覆之危。
「非是此意,乃是劉豫州與劉荊州俱為漢室宗親,又連年相鄰,素來交好,而聽說孫破虜與劉荊州連日交戰,死傷無辜無數,便有書信至此勸和……」說著,宋忠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來。
這下子,堂下諸將紛紛釋然,至於與宋忠並席的孫堅,饒是其人一再提醒自己要給這位在南方好大名聲的名士面子,此時被如此驚嚇一番後,見到書信也不由氣急敗壞!
於是乎,其人怒從中起,竟然直接起身奪過信來拍在案上,並張口喝罵:「你這人簡直可笑!劉景升讓你來,是為辱我還是為戲弄我?!」
宋忠還未說話,而其人身側卻是有一年輕束髮隨從之人直接憤然起身:「我父為古文經學大儒,素來知名,常與高密鄭公並稱南北,一旦避禍荊襄,便是巴蜀之地亦有士人聞名負笈求學,若非為天下太平計,如何屈尊紆貴來見你一個只知殺人的武夫?今日同席,已經是在辱我們父子了!而我父念在天下兵戈之苦,如此懇切相勸,你卻反而辱沒更甚!」
孫堅怒極反笑:「今日方知為何衛將軍要驅鄭玄身側崔琰,你父雖糊塗,卻多少知禮,而你這種借名小兒,雖然年幼,卻已能亂群!」
「我固然只是借父名之人,可衛將軍師從大儒盧公、劉公,算是正經經學傳承之人,你一種瓜之輩、濫殺之徒,也有資格與他相比嗎?」這少年面色漲紅愈發急促。「天下之所以大亂,就是你這種心懷不軌的武夫太多!依我來看……」
孫堅聽到一半,先聞得對方辱沒自己先人,又被對方說到痛處,再加上之前著實被宋忠驚嚇一番,冷汗未消,卻是再難壓抑,只隨手從身後木架之上取下一短戟,隔席輕輕一擲,那少年便當即脖頸撕裂,血濺於席,即刻死於其父身側……
滿堂鴉雀無聲,而宋忠茫然之下居然一時沒反應過來,隔了許久方才慟哭失態,撫屍而嚎。
堂中不是沒有文士,南陽、潁川、汝南本地之人更是許多,此時紛紛出列,下跪懇求饒恕宋忠,而孫文台也醒悟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卻只能尷尬揮手,讓人帶這對父子出去。
這日晚間,朱治聞得此事,驚愕渡河來見,卻發現孫文台與核心諸將皆在新野城中血跡未乾的堂中等他。
「是我錯了!」見到素來勸自己善待讀書人的朱治,孫堅難免尷尬,開口便自承有錯。「但事到如今,也是無法。」
「關鍵是人心如何收拾?」朱治苦笑失態,儼然怨氣難消。「我如何不知道君侯這是幾十年殺人殺慣了,平日衝鋒在先,一往無前,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於是私下也不把別人性命當回事……可是君侯,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再大的基業又有何用?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誰又願意從你?宋忠本地大儒,汝潁宛襄稱古文第一,今日還是做使者至此,其子更是一區區束髮少年而已,如何就當眾殺了?事情傳出去,怕是身後要出亂子的,潁川的援兵都要耽擱!」
「我知道。」孫文台勉力答道。「所以咱們必須要有一場大勝,必須要急速擊破鄧縣、蔡陽兩路兵馬,不然相持許久,人心散的更快……而若能速勝、大勝,一個少年之死反而無人在意了。」
「可是如今鄧縣兩萬五千眾、蔡陽一萬五千眾,各自隔河相對,兼做呼應,咱們之前一戰後不過一萬七八千兵,若無援兵如何能速速擊破兩路大軍?」事到如今,朱治也只能強去忘掉此事,正色相詢。「尤其是鄧縣之敵,數量已經超過我們,還有呂布、劉磐、黃忠、蔡瑁這樣的知名之將,其中劉磐雖有敗績,卻也是驍勇知兵之人,而且還有黃忠勇烈。」
「這一路最忌憚的還不止是劉磐、黃忠,」孫堅肅容以對。「我們剛才議論,呂布雖然只有八百騎兵,卻又不可小視……因為若只是八百騎,則在荊襄之地並無大用,如之前徐琨小子那般,順山河而阻,困也困死了,但如今他與劉、黃、蔡合流,步兵為砧,騎兵為錘,反而會有大用……咱們又不是沒嘗過他的騎兵之利!」
「不止如此。」一旁蔣欽正色言道。「我們騎兵太少,哨騎這幾日已經漸漸無法從下游渡河了。」
「那怎麼打?」朱治癒發不解。「莫非是要我固守朝陽,君侯自去比水東岸去破黃祖?可若是如此,鄧縣兵多,其人分兵塞我,再發兵渡河去占新野,君侯豈不是要被困死在比水東岸?」
「所以要先打鄧縣,當面擊敗呂布、劉磐、黃忠、蔡瑁四人!」孫堅乾脆言道。「黃祖、袁術無能,不會輕易渡河……」
「可即便如此……」朱治還是難以理解。「蔣校尉剛剛還說到,彼方有呂布八百并州騎兵,我軍哨騎連下游都去不得,而我在朝陽也是感覺南面一團黑……那若我軍強行渡河,無論是搭設浮橋還是泅渡,都必然會被對方知曉,然後為其半渡而擊吧?」
「正要借他自以為掌握軍情,出其不意掩其不備!」孫文台終於扶刀昂然而言,一錘定音。「我意已決,三日之內,必破鄧縣四賊!」
朱治久隨孫堅,自然知道對方作風,而且正如政治上讓人無奈相反,軍事上此人之強悍毋庸置疑,絕不是幾勝幾敗這麼來算的。
「這一次,某人身側可沒有賈亂武襄助,雙方乃是各依強兵,正面相撞,一決雌雄!」見到朱治也不多言了,孫堅決心下定之餘表情也愈發猙獰。「而若光武有靈,便請他隔河做個見證,看看并州虓虎與江東猛虎公平相逢,誰才能真正虎嘯於世!望諸君隨我努力奮戰,助我成事!」
自朱治以下,眾將紛紛出列俯首稱是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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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太祖立業於鄴,常配項羽之斷刃在側,遇事多撫之,或有議事者見而驚疑,以為將有殺事,楊修為側侍,聞之,乃出而哂曰:『此將軍抑殺心矣,見之反安。』眾釋然。翌日太祖聞之,使修立於庭前,自撫刃目之良久,修驚惶難制,出而告之眾人曰:『抑殺心須先起殺意,舊言不當真也!』眾遂笑之。」——《世說新語》.尤悔篇
PS:繼續懇求大佬們隨手對大娘比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