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又見猛虎起河東(下)
不知道是不是戰鬥已經開始的緣故,下午時分,悶熱的天氣中,袁紹居然有些呼吸不勻的感覺……這讓向來注重風度的袁車騎有些不安,甚至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養氣功夫。
而就在這時,軍中負責傳遞消息的翎羽衛士卻是忽然到來:
「回稟主公, 武安校尉被斬,麾下兩部潰散,但于禁將軍已經率三部前驅,堵住了關雲長後路……」
袁紹聞言冷笑一時,其人左顧右盼,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心中的鬱悶,或者發個怒, 卻發現連陳宮都去預備最後的包圍和阻截了,哪裡有什麼真正能說得上話的人呢?
無奈之下, 其人只是微微揮手,攆走了衛士,然後依舊在數千甲士的環繞下急促呼吸……當然,此時他絕對不會在意自己呼吸勻稱不勻稱了。
但過不多久,又有翎羽衛士來報:「程武校尉戰敗,其麾下兩部潰散!」
袁紹眨了下眼睛,繼續冷笑一聲,依舊沒做表示。
然而,過了一陣子,翎羽衛士卻又三度來報:「主公,李校尉麾下李整司馬被關羽生擒,李校尉投鼠忌器,不敢輕動,只能尾隨, 關羽部從容脫身,已轉過城角, 往此處而來!」
這下子,袁本初卻是收起嘴角笑意, 幽幽嘆了口氣。
話說,袁紹當然知道李整是誰,實際上濟陰李氏恐怕是其人麾下最得用也是最有水平的一家宗族豪強,比清河季氏、東平呂氏、東郡薛氏,都更入袁本初的眼睛,而這麼一家大豪強的繼承人被抓,他當然可以理解李進的無奈……不過,這也愈發讓袁紹感到鬱悶了。
平心而論,如果沒有公孫珣在前,這個世界似乎也就是這樣了,但是就因為出現了這麼一個標杆,出現了一個不停散發著奇怪思想的人,之前的孫文台也好,隨後的公孫伯圭也罷,還有如今的袁本初卻都忍不住對自己進行了審視。
這種審視,未必是觸及靈魂的,也未必是行之有效的,但是從觀念上而言卻是毫無疑問是一種洗禮和進步。
換句話說,這次搶攻邯鄲,剛一開始袁本初就對自己手下這種低劣的軍隊組織形式產生了某種不滿和不安,而且這種情緒隨著之前友軍坐視田銀部覆滅不理,到今日擒獲一人、斬殺一人就讓數千兵馬喪失戰鬥力,卻是變得越來越明顯了。
甚至於說,此時這位袁車騎隱隱覺得,在與公孫珣這種相爭天下的大局中,相比較於邯鄲一城得失爭一個先手與否,內部軍事整編似乎才是真正的當務之急。
不過,隨著關雲長領兵轉過城角,來到城東,袁紹倒也來不及多想了,他遙遙看到城角處一軍閃出以後,便強打精神,肅容相對。
「主公,」又一名翎羽騎士到來,卻是代表了陳宮到此。「陳長史說,他準備放關雲長到土山前,然後兩翼齊發,兜對方,還請主公稍安勿躁!」
「知道了!」袁本初微微一揮手,稍顯不耐,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這是當然的,要知道,眼見著關羽和其部眾轉過牆角,出現在視野之內,李進三千兵兜後,又有于禁三千兵堵住了北門,然後身前四千甲士,還有一個陳宮手握十部萬軍繼續安排圍堵,怎麼看也看不出什麼失利的跡象來。
然而實際上,此時袁紹內心還真不像表面上那麼鎮定……雖然說光天化日之下,其人位居高地,然後數千甲士環繞,基本上算是安全無虞,想要重演河內呂布那一戰基本上也就是想想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沉悶的天氣中袁車騎總是不免心悸,因為他總覺的哪裡不對,總覺的關雲長這一戰根本不會這麼只憑著一股血勇之氣來作戰。
而袁紹想了半日,唯一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便是這關羽準備拖時間拖到天黑,然後趁機溜走……那麼從這場戰鬥付出的戰爭成本與死傷數字來說,倒是完全可以說是關雲長獲勝了!
可是悶熱至極的天氣下,隨著袁本初再度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卻又再度懷疑起這個猜想來了……畢竟,這溫度怎麼看都不像是馬上要天黑的情況吧?
城東面,城牆下的陰影中,關羽早已經看見袁紹處密密麻麻俱是甲士環繞,卻只是又抬首望了望天,便依舊不急不緩,綴著李進所領三部三千人繼續往前方那似乎根本看不到勝機的土山而去!
袁紹遠遠瞥見,心中愈發驚疑不定。
但不管如何了,隨著時間漸漸流逝,振武將軍關羽不顧三面無數敵軍環繞,宛如閒庭信步一般,終於還是來到聚集了足足四千甲士的土山跟前,然後駐足立馬!
一時間,土山左近,城上城下,空氣宛如凝固。
「大局已定!」袁軍上下,眼見著北門南門都完成了堵截,便是東門前也有沮授不顧一切,派一支格外精銳的部隊頂盾上前後,不知道多少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便是呼吸都陡然順暢起來了。
「關雲長耍什麼花招?」審正南在城頭,也開始心中生疑,變得嚴肅起來。
「將軍。」便是潘璋,此時也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無妨。」關羽微微示意,然後卻是勒馬向前,徑直來到袁紹陣前,並當眾喊話。「朝廷欽命振武將軍在此,請問諸君,此處可是袁賊壘土山攻城之處?」
陣前甲士、軍官面面相覷,各自無言。
而甲士的兩名首領,一個文丑、一個高覽,卻是在冷笑之餘回頭望向了就在身後端坐的袁紹。
袁本初明顯也怔了怔,但很快便醒悟過來——對方在拖延時間,並給自己撤軍找理由,而兩名將軍則是在請戰。
但怎麼說呢?
死要面子這種東西,倒是很合乎袁紹胃口,甚至一瞬間,雖然被罵了袁賊,可袁本初對關雲長的印象卻變的好了起來……因為有明顯缺點的人就是一個可以駕馭之人,若是如此人才能歸於己方,那之前的什麼武安國、田銀,什麼李氏、田氏,又算什麼?
沒錯,一瞬間,袁本初居然想上前搭話勸降!
當然了,看了看前方文丑、高覽二將的表情,想了想死掉的那些將領,更重要的一點是袁紹回想起了華雄為張益德所斬、呂奉先飛馬入營的場景,到底是按下了這個念頭。
「傳令下去!」一念至此,袁紹反而即刻下令。「讓文、高二位將軍忍住,不要因為些許言語亂了陣腳,靜待陳長史合圍!不過,可讓藏在軍中的弓弩手上前,一旦就位,便立即發動,射殺此獠!」
「死要面子!」城牆上的審配聽了半晌,此時又居高臨下看到袁軍陣中弓弩手偷偷向前,也是又急又氣,以至於心中暗罵。「一輩子都改不掉!今日若死在城外也是活該!」
然而,關羽單騎立在陣前,見到身前四千甲士兀自不動,反而是陣後有些許異動,卻依舊不慌不忙,只是繼續揚聲而言:「若是如此,那諸位著實辛苦,四千民夫,為袁賊所執至此,居然要披甲擔土,負盾使力……當然,這也怪不得,本將觀工地台上正中那位監工,其人身形上長下短,頭大身小,天生刻薄之像,想來也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不過,此人此時坐在桌後,宛如插標賣首一般,諸位若是受他之苦,何妨轉身取了此人首級,然後隨本將迴轉?我家衛將軍愛民如子,在他麾下,絕不會如此可笑!」
陣中騷動一時,袁紹也怒極反笑……想他袁本初自幼以儀表出眾聞名,哪來的上長下短、頭大身小?還什麼插標賣首?
四千甲士在此,有種你上來取我首級?!
而另一邊,關羽占了嘴上便宜之後,依舊不慌不忙,只是微微拱手示意:「此行本為土山而來,並不願傷及無辜,而如今諸位既然已經停工,又憐惜後方家人,不願意隨本將走,那本將便不再叨擾,先行告辭,將來有緣相會!」
言罷,其人便在涼風習習之中,兀自回身歸陣。
須知道,袁軍這四千甲士乃是以防萬一才預備下的,本身是為了防止對方突陣拿下袁紹,弓弩手並非一開始就完備,便是其餘諸部,因為城牆上擁有更高的打擊視野和更遠的打擊距離,所以也沒把弓弩手當做標配,反而是以盾兵為主。
故此,此時對方陡然一撤,立即讓袁軍上下派弓弩手圍射的打算一時打算落空,然後各自茫然不知所措。
「合圍!」土山處陷入為難,可涼風之中,陳宮那裡卻是終於完成了最後的布置,然後其人不再猶豫,即刻發動旗語,號令全軍合圍。
「殺掉俘虜,全軍掉頭!」關羽歸陣,也是立刻下令撤退,似乎要做困獸之鬥。「無論騎步,全軍扔下長矛,皆執短兵!」
命令有些奇怪,但潘璋以下俱是久隨關羽的子弟兵,如何敢怠慢?扔下長矛之餘,潘文珪更是親自上前一刀剁下了被俘虜的李整之首——後世濟陰李氏的首領之一,李典的堂兄,一度做到青州刺史的兗州第一豪強之主,就這麼幹脆利索的在自己二十歲初陣之日,一命嗚呼。
然而,就在關羽忽然發出奇怪指令,並引兵掉頭之際,也在袁軍忽然旗鼓大作,全軍震動,很多地方已經開始頂著城牆上大面積弓弩打擊也要奮力抵擋城下合圍之時,數騎忽然從堵住東門的沮授部那裡飛馳而出,分別往袁紹與陳宮這裡而來。
「注意天氣?!」袁紹聞言一時茫然不解。
陳宮卻是陡然面色煞白。
而袁本初怔了片刻後,隨著腦後一陣涼風吹過,也是忽然明悟,並慌忙看向身後——原來,不知從何時起,一片積雨雲已經出現在了視野邊緣,並且越來越濃,越來越重,還急速向前滾來!而聯想起之前悶熱到不正常的情況,袁紹哪裡還不明白?這場理論上是初秋時節,實際上卻是典型夏日暴雨的天象,恐怕正是關雲長此番出擊的緣由與倚仗所在!
怪不得土山剛剛壘起第一日對方便立即出戰!
怪不得對方一路上如此好整以暇!
怪不得對方只帶了一千兵馬!
關雲長等的根本不是天黑,他等的就是夏末秋初的這場暴雨!
城頭上,沒有人提醒的審配也已經在積雨雲未出現之前便恍然大悟,因為他之前猛地一抬頭卻迎面吹來了一陣涼風,再一低頭,關雲長卻已經下令棄馬扔矛了……說起來,關雲長雖然久在朝歌,但河內北部、魏郡、趙國卻在水文地理上天然相同,都是挨著太行山,都是漳水流域,都是河北地區中央最南側的平原地帶,也就是難怪關雲長會對這邊氣象有所了解了。
同樣的道理,也難怪會是沮授和審配這二人率先醒悟……不過二人在醒悟之餘也是各自難堪,畢竟他們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關雲長卻是河東一個殺人犯,算上之前在邯鄲給人做工並被公孫珣招攬的那一年多時間,也不過在此地區區七載而已!
然而,雙方對本地的氣象了解卻是千差萬別,甚至產生了質的變化。
回到眼前,陳宮回過神來,滿臉煞白之餘也是第一時間下達了總攻的命令,務必要圍捕關雲長。
但是,天象這個東西,絕不是人力可以對抗或者可以強行勝過一頭的,最起碼在這個時代是做不到的!這邊命令剛剛傳下去,那邊袁軍士卒就都已經經歷了從之前一整日的悶熱無比到涼風習習,再到陡然冷氣逼人的一次轉變。
而還不等各部軍官奉命直撲關羽所在,豆大的雨滴便開始滴落,然後旋即就是一陣驟雨疾風,與城頭上的箭矢混雜在一起,讓人難以抬頭之餘更是造成了慌亂,更可怕的是,天色幾乎是瞬間便昏暗起來,五步之內,幾乎難見身形!
巨大的混亂之中,友軍早已經擎出的刀槍劍刃反而成為了自己一方最大的敵人,踩踏和誤傷成為了減員的最大源頭。而土山工地周邊的甲士,也遭遇到了自己特有的敵人——泥濘和濕滑配合身上的甲冑,成為了運動的最大阻礙。
與此同時,關雲長與其所部卻緊緊挨著城牆行動,天然秩序井然,更不要說剛剛天色變化之前,關雲長便直接下令,全軍扔下長矛,一千人無論騎步,只執環首刀,冒雨短兵相接!
皮甲短兵,或許不是雨戰的最佳裝備,卻是目前戰場上最合適的裝備;袁軍醒悟過來或許也能立即做出如此動作,然而這個醒悟的過程卻是需要拿命來換的!
昏暗之中,還不知道自家少主已經掉了腦袋的李進所領三部遭遇到了最直接最殘酷的打擊!關雲長縱馬而來,趁著雨水尚未浸透路面,親自衝殺在前,兩百騎兵趁亂踐踏,隨後八百士卒湧來,俱用環首刀劈砍,斷肢殘軀,一時滾滾落地,血水雨水,一時混混一體。
雷聲鼓聲雨聲遮掩不住殺戮聲與慘叫聲,更不要說忽然一道閃電划過天空,將戰場瞬間照亮,卻又瞬間消失……李進情知推進到城牆下的自家士卒遭遇到了屠殺,卻竟然無能為力,畢竟這種局勢,就是神仙也難有效指揮。
凡事當思退。
大雨滂沱中,戰場混亂中,剛剛借著閃電看清了城下慘象後,頹然立在戰場上的李退之,腦中忽然間冒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古怪念頭。
話說,之前閃電照亮全場之時,關雲長也是再度瞥見了這位多年未見的故人,然後便兀自持刀勒馬向前!
不過,隨著一開始那陣驟雨過去,五步之內難見身形的情形來得快去的也快,那個閃電之後不久,雖然還是昏暗,但視野還是模模糊糊有了,再加上關雲長人高馬大,李進同樣遠遠望見對方——卻居然乾脆折身而走!雷聲之中,一起撤退的還有依舊保持建制和戰鬥力的其部兩千多李氏子弟兵。
這真不是李進膽小,其實要是他本人倒也罷了,但如此局面,一個不好,卻是要將自家子弟白白葬送許多的路數……要知道,事到如今局面已經很明朗了,之前的武安國只是偶然,關雲長此戰真正的殺招便是這場大雨,猝不及防的袁軍在大雨剛剛落下的這個階段幾乎是毫無抵抗力的……讓自家子弟獨自去承受關羽這最狂暴最有效的一段殺傷,李退之絕不可能接受。
而李進既然下令全軍撤走,城下通道一時通暢,關雲長立馬在雨中,卻既不追趕,也不趁機後撤——平心而論,此時就勢撤走,若是能突過守在後面的于禁所領三部,然後全身回營,這一戰便是天大的勝仗了。
但關雲長卻似乎並不知足。
其人當機立斷,下令全軍再度轉向,順著東城城牆往北掃蕩!
城牆上,渾身濕噠噠的審配也借著微光看到了關羽的行動,卻是連聲感慨……話說,這個戰術動作,看似自大,其實是謹慎之舉。
為什麼這麼說?
要知道,關羽的大營在城西,土山和目前的主要戰場在城東偏南,而由於關雲長之前斬殺了武安國,擊退了程武,所以看起來是來的路上,也就是城南這條路的阻礙更少一點,而且路程更近。但不要忘了,袁紹八萬大軍在此,雖然是圍三缺一,可實際上卻是從南面而來,故此城南的營盤格外之大,格外之厚!
換言之,關雲長若是從城南走,萬一趕到于禁身前時因為雨勢漸小而被對方給堵住了,那還是很危險,因為他區區一千人馬穿不過袁紹的大營,並無其他道路可走,最終還是要被合圍,而若是那樣,便是他審正南也不可能真的冒著破城的危險去開門營救;可若是從北路走,雖然堵截的兵力或許更多,但大雨下成這樣,地面泥濘、視野不全,關雲長突破不成完全可以倚仗著兵力靈活的優點從營中縫隙往外竄出,從更外圍繞城歸營的。
更別說,這麼一回頭,必然會讓守在東門的沮授部措手不及,而若是勝的利索,說不定審配還可以主動開東門引關羽入內。
「去做準備!」審正南稍作思索後,也是即刻回首下令。「派一千人往東門後隱蔽,準備開門接應,再讓城頭上的人辛苦一些,儘量往東面集合殺傷!」
城頭上的軍吏不敢怠慢,自然依令而行。
而片刻後的沮授所部,大雨之中好不容易恢復了回來,此時猝然遇襲,也確實是再度慌亂不堪起來。
話說,沮授是個極出色的人物,讓他領兵,決不能算是失誤,但就像曹操第一次獨立領兵時的狼狽一樣,他這種人再聰明再有條理,也是比不上鞠義、張頜、于禁,甚至李進那種臨陣軍事經驗豐富至極之人的,而且他還不能像一些勇將以身作則,衝殺在前。
或者說,他的倚仗,本就在於條理分明,士卒秩序井然而已。
但一場大雨,一場回馬槍式的突襲,卻讓沮公與最為倚仗的東西滑落在地,也讓他陷入到了一個最難堪的境地,甚至於說是危險境地——混亂之中,本就擅長斬首突襲的關雲長也同樣注意到沮授的位置,然後乾脆棄掉城門前的戰鬥,親自向沮授處殺來。
左右軍士紛紛來救,卻被跟在關羽身後的潘璋等人死命隔開。
眼見著一時危急,沮授之子,也是初次從軍的沮皓不由在將旗之下下跪懇求,涕淚相加於雨水之中:「大人何必爭一時之氣?」
「受人恩祿,成人之事,今日若退,有何面目見天下人?」沮授一時氣急,竟然將自己兒子一腳踹開。「再說了,我軍兵馬如此雄厚,戰局也亂成這樣,他區區一千人看似強盛一時,卻只是在以攻為守趁亂尋個退路而已,怎麼可能真就讓他給斬了?!」
沮授的話是對的,就在關雲長嘗試推進到沮授身側之時,忽然間就聽到身後一片歡呼,回過頭來才知道……原來,看到城下關羽所部戰局占優,審配不顧危險,主動打開東門,引兵前後夾擊門前的沮授殘部,順便接應關羽所部入內!
見到此景,關羽也不戀戰,反而即刻勒馬掉頭,準備入城——說到底,關羽從不是個魯莽的匹夫之將,而是個非常實際,非常善於藉助環境、工事的將領,那些看起來囂張至極的表現,乃是做好準備之後,用最小代價換來最大收穫的一種表象而已。
就好像一千碰八萬,看似荒謬……但實際上呢?卻是城下作戰本就是一千人最合適,真要是三千人齊出,反而笨重。
同樣的道理,壘土山第一日便強行出征,好像是賭一時之氣,但其實卻是看準了天氣,準備借天威引發亂象,然後從容歸去。
便是眼前,他之所以不顧敵軍厚重兼環城往外的地面泥濘濕滑已經不便馬匹作戰而依舊選擇冒險突襲沮授,本身就是為了造成沮授所部混亂,然後趁機清理東門,以便撤退而已。現在既然有機會全身而退,他自然毫不戀戰。
但是,眼見著東門前專門負責阻敵和看守城門的沮授一部在前後夾擊下瞬間崩潰,然後東門大開,關雲長親自斷後撤軍……然而,未過多久,潘璋剛剛奉命引兵入城,關羽尚在城外斷後,卻有一名袁軍大將不顧一切,在戰場上尋到了關羽,正是渤海高覽高明卿!
話說,高覽與袁氏姻親陳留高氏並無關聯,他乃是渤海豪強之家高氏子弟,而其少年時便好勇鬥狠,浪蕩無行,只是素來景仰自己一位族兄,喚做高衡、字玄卿的人物。但是他這位族兄忽然有一日棄了那種遊俠生活,帶著一些伴當自去投軍了,而且很快,就在當時還是個別部司馬的衛將軍公孫珣麾下隨同出塞,並居然一去不回。
一開始高覽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有族兄伴當回鄉,這才知道,他那位族兄不是戰死,而是得罪了公孫瓚,復又因此牽扯到當時公孫珣與護烏桓校尉夏育之間的私人恩怨,在軍中兩面為難,最後被公孫珣和那個夏育一起給活活逼著自殺了!
這件事情以後,視在河北勢力極大的公孫氏為仇眥的高覽也不再整日浪蕩,而是乾脆投軍。
而等到黃巾亂後,此人雖然因為戍衛之功得以升遷,卻在聽說公孫瓚將來渤海為任之後又選擇了背離家鄉,入州中為官,前後數年,機緣巧合,最後終於光明正大的與公孫氏在戰場上相會了。
總之,正是因為公仇私怨並有,所以其人在河北作戰,向來奮不顧身,之前在舊瀆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想想便知道了,高明卿此時見到關羽以千人戲耍數萬大軍,最後殺傷無數之餘居然要從容而退,又如何能忍?
漸漸淅淅瀝瀝的雨水之中,其人怒從心起,兀自脫下滿是污泥已成累贅的鐵甲,然後只提一根長矛,便徑直引數十親衛往城門處直撲而來,儼然是要留下關羽!
高覽氣勢洶洶,關羽如何看不到,只是看到對方未著甲冑,沒想到是什麼重要人物而已。不過既然來了,那關雲長也沒理由不戰,只見他不慌不忙,先是下馬將坐騎交與撤退士卒往城中帶去,復又從一城內接應士卒手中取來一矛,自帶親衛上前阻攔。
兩撥人在城前相撞,雙方堪稱正面交鋒,而這時關羽才察覺到來人不凡,復問姓名,才知道是渤海高覽,再加上正面交鋒不比突襲作戰,又各自有數十親衛相從,所以雖然有些強弱分明,但哪裡又能一時能分出勝負?尤其是一方奮不顧身,捨命攻擊,而另一方卻要顧忌地滑雨大,只是想阻攔一時罷了。
而且,便是城牆上的邯鄲守軍有心想放箭,此時混戰在一起,他們也不好插手了。
戰局來到這裡,袁軍上下早已經沉悶到了極致,但隨著雲層漸漸散開,天色漸漸明亮起來,這一幕被瞥見後卻幾乎成為了袁軍上下所有人的翻盤希望!
只要拿下關羽,一切損失都是值得的!而只要關羽從容入城,那今日一戰便是實打實的大敗了!
袁紹親自下令,讓文丑引本部突襲,直取關羽!沮授也親自拔刀督戰,號令親衛連殺十餘潰兵,重新組織所部向前,便是沮授更北面的趙寵、鞠義等未來得及參戰諸部,此時聞訊,也紛紛引兵而來……尤其是從張邈降兵中脫穎而出的陳留趙寵,其人乃是有倚仗的,不僅是他的距離次於沮授本部,關鍵是號稱中原勇猛無雙的典韋作為他的鄉人,領一曲最銳士卒,此時正在他麾下。
以趙寵的見識,他還真想不到這天下有人能步戰肉搏勝過自己這位老鄉。
但不需要知道典韋是誰,城牆之上,得到各處匯報說見到如此多人馬匯集的審配便已經窺見了危險,便連連鳴金示意關羽撤退。
關雲長心思縝密,心中更是比誰都清楚,此戰本就是靠著暴雨那一陣完成些許突襲,然後趁亂而退,再拖下去,必然會有危險,但眼前這個高覽勢如瘋虎,又如何能輕易退卻?
不過就在這時,一將忽然自城中縱馬突出,直撲高覽,而地面此時已經完全浸水,便是城前地面也已經濕滑不堪,那匹戰馬極速衝鋒後在城門口復又轉向交戰之處,一個趔趄竟然是直接整匹馬翻倒,然後以幾乎是以砸的方式滑向了正在交戰的二人。
與此同時,地面上的殘留兵刃也瞬間劃開了馬身,血水四溢。
哀嘶鳴之中,這匹馬註定要死的極為慘烈了。
不過,如此一匹大馬直接砸來,關羽和高覽再怎麼糾纏此時也不得不一起狼狽避讓,然後就此分開,甚至其他交戰之人也因此變故,紛紛停手。而關羽分開後,這才發現來將赫然是之前奉命引兵先入城的潘璋,而潘文珪明顯是從急促的鳴金之聲中察覺到了自家將軍潛在的危險,便不顧一切,轉身出城營救。只是此時馬匹失控,其人也被甩在一旁上,掙扎難起,驚得關羽趕緊上前扶住,然後招呼士卒就此撤退。
另一邊,高覽回過神來,見到關雲長已經速速往城門洞中而退,如何能夠心甘?更何況,關雲長雖然體量極大,力氣十足,但此時抱著一人,也終於是讓他瞥見了機會。
於是乎,高明卿心下一橫,復又從地上撿起一矛,便大吼一聲,然後繼續奮不顧身,直接引著親衛試圖追入城門。
「將軍速走,不要管我!」渾身酸疼難忍的潘璋聽到身後叫喊,更是急切不止。
「莫要亂動!」關羽一手扶住潘璋,繼續前行,一手緊握手中長矛,卻是暗中叮囑。「你只回頭去看,待其人到我身後十步,便立即出聲,我自會鬆手!」
潘璋心下醒悟,便不敢多言,只是奮力扭頭死死盯住追來之人。
說時遲那時快,只不過剛剛一陣子錯愕而已,雙方距離能有多遠?潘璋得到叮囑回頭,便看到對方只在二十步外了,甚至已經有關羽親衛轉身搏鬥試圖阻礙,卻被高覽親兵給擋住了而已。
瞬息之後,城門洞邊緣,將要拐彎之時,眼見著對方還有七八步遠,便奮力舉矛衝鋒,潘文珪不敢怠慢,即刻大喊,而關雲長立定身形,一邊鬆開潘璋,一邊回身單手擲矛……一矛既出,直接穿胸將對方釘在了城門前的空地上。
高覽部屬驚慌失措,紛紛去救自家將軍,而關羽卻是在殘存的侍衛護衛之下,從容扶起潘璋,徑直入城去了。等到袁軍各路兵馬趕來,城門早已經關閉,然後只有城門前十餘名親衛正圍著一具被釘在地上的屍首慟哭難止,不遠處一匹被開膛破肚的戰馬尚在地上嘶鳴不止而已。
當然,周圍一片狼藉也是免不了的,但無論如何,都沒有這二者,尤其是地上的渤海高明卿最為顯眼……可憐其人未能為兄復仇,也不能臨陣殺敵,反而因為一時冒進就落得如此下場。
但亂世之中,這大概也是尋常事吧?
就在袁氏諸多兵將各自於雨中神傷之際,忽然城頭上數支箭射來,卻是給了那匹哀鳴戰馬一個了斷。
俄而,城頭之上復又傳來一個響亮聲音:「城下袁賊所部諸人聽著,我家國相和振武將軍剛剛說了,今日戰事至此,已經了斷,唯獨念及此人勇烈,城下屍首爾等盡可從容收回,不必憂慮城上弓弩。但有一事,還請務必轉告袁賊,插標賣首之言本是陣前引戰戲語,但不想袁賊竟然如此可笑,屬下諸多忠勇之士的首級,紛紛如此輕易賣掉,卻不知道將來誰還願為他這位袁公效力?」
雨水淅淅瀝瀝,諸將默然無聲。
—————我是默然無聲的分割線—————
「漢末濟陰李進者,字退之,素稱名將。左右或不解,問及太祖,太祖對曰:『戰有勝敗之分,軍有進退之難,李退之進可拔城,退可保軍,故足稱名將。』」——《子伯兵法》.名將篇
「羽既破袁軍歸營,郭嘉冒雨迎之,大感慨:『以微末之資,擅測將軍之神武,實不為智。將軍此戰,堪稱神武。』羽睥睨對曰:『昔在中山,衛將軍曾語曰:為將者,焉能不知天文,不知地理?往來,已九載矣!今日以此言復贈奉孝,當勉之。』嘉拜服。」——《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PS:感謝第105萌鏡拾三和106萌你財爺……感激中帶著慚愧。
至於鴿掉的四十八小時,想說點什麼,又沒啥可說的……我從周五早上起床上班到現在,總共只在昨天下午到晚上睡了六七個小時,剛剛碼完這章去洗臉,真被自己眼珠子上的紅血絲給嚇到了……說這個不是想辯解什麼,而是想說,你們難我也難,真心的……希望這個坎過去後會就此輕鬆一些吧。一年的信譽擺在那裡,希望大家對我重拾信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