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少小離家老大回
公孫珣當然不可能用板栗來養活上萬流民,而且現在是夏季,也不是種板栗的時候。
實際上幾乎可以想像,在第二年秋季收穫之前,這一萬人以及期間到來的其他流民,主要還得靠他們自己漁獵外加安利號的接濟, 才能勉強在此處生存下來。而這期間,公孫珣真正要做的,也不過就是組織這些流民在昌平安居下來,建設家園,並有組織性的用草木灰來整飭這裡的微酸惡地,然後悉心開墾以待來年耕種罷了。
而且, 不管有沒有去遼西,公孫珣都不想擔上吞併人口的惡名,他……他很正式的派出了自己的衛將軍長史呂范, 前往薊縣謁見了廣陽太守劉衛,正式請求官府按照官屯的方式將昌平的惡地劃撥出來安置流民。
至於他公孫珣又怎麼說呢?
其實也趕巧了,衛將軍見到燕山中野生板栗頗多,便準備仿效恩師盧公與舊識劉焉那般,於昌平建立一所私學!
當然了,也無須瞞著廣陽郡的鄉里士民,衛將軍另一位恩師,故太尉劉公去世前曾有遺書給他這位親傳弟子,說是要他厚德載物……故此,衛將軍自然也要順勢對流落至此的冀州流民們施以援手,加以教化。
所謂,捐家救民是也!
廣陽太守劉衛實在是沒有轍,聽到呂范的介紹後自然是一番吹捧,並乾脆利索的將官屯事宜給應承了下來, 從文書到吏員再到些許必要的援助,那是一個都不缺。
然而,親自出城十里送呂子衡回去後, 這劉衛轉過身來, 眼見著身邊只剩些許心腹之後,卻又在城外頓失笑意。
「你們說,我這是當的算什麼太守?」已經年逾四旬的劉衛坐在自己的車架之上,遲遲不願動身,反而用一種近乎悲憤的語調朝自己的心腹屬吏質問了起來。「來廣陽兩年,本該漸漸把控局勢才對,如今卻居然要無一寸土地為我這個太守所轄治了嗎?」
周圍心腹屬吏們細細一想,卻也紛紛無言,因為自家府君此番吐槽似乎格外準確。
須知道,因為境內有千年古都薊縣(公元前七世紀燕國首都就在此處了,真的已經快千年了),算是燕地根本所在,所以廣陽郡面積不大,下轄不過區區五縣,也就是另一個時空中一千百八年後大半個首都而已。
而本來呢,身為太守,只要跟常駐薊縣的幽州刺史關係不至於太差,這地方倒也富庶安樂……然而,這不是來了個不講理的陶謙陶恭祖嗎?自從這個蠻子來到薊縣以後,廣陽太守劉衛基本上就越來越憋屈,對薊縣和緊挨著薊縣的廣陽縣控制力度自然也就越來越弱,如今,這中部兩縣基本上算是被強橫的陶謙給奪走了。
然後,南面的安次縣乃是當日廣陽黃巾的源頭所在,數萬人一朝俱反,那座城基本上算是為之一空,今年春耕時更是被陶謙強行奪走,用來安置冀州流民。
而如今,公孫珣又來了,往昌平那裡一坐,說他不走了,還說要官屯……不用想都知道,北面昌平和軍都兩縣肯定也要落入這位衛將軍手裡了。
可這樣的話,我們的劉太守還剩個啥呢?
「本來陶蠻子強橫倒也罷了,他這人必不長久。」劉衛坐在車上,真是越說越難過。「我還想著能熬過去。孰料北面昌平卻忽然又來了一個衛將軍,還要在此長久居住下去?堂堂太守,居然連自己的轄地都管不住嗎?」
周圍心腹無可奈何,只能勉力強勸:「府君不必太過傷心,你也說了,那方伯為人強橫,必不能持久,既如此且忍一忍,等他走了,薊縣與廣陽縣不還是你來專居嗎?」
劉衛在車上細細琢磨了一番,然後一聲長嘆,卻又連連搖頭:「不行,決不能坐以待斃。如今時局頗為動亂,不比往日……若是朝廷看不過陶蠻子亂搞也還罷了,可若是中樞有意借他強橫壓制地方又如何?屆時他要是在此處待上數年,再加上那位衛將軍,我豈不是要當好幾年的空頭太守?諸君,我這把年紀了,還剩幾年功夫能蹉跎下去?」
一眾心腹面面相覷。
然後,其中一名頗為忠心之士倒是忍不住提醒了自家主君一句:「府君萬萬不要自誤啊!於方伯處而言,其人雖然可惡,卻是一州刺史,正該監管州中兩千石,也正好能拿捏住府君,乃是一條過河之龍;而於衛將軍而言,此人不但名位絕高於府君,更兼為幽州本地人望所在……於府君而言,他留在昌平,倒不是過河之龍,反而算是坐地猛虎,也萬萬動不得!」
「我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正是這般才讓人心累!」劉衛一聲感慨,卻又不禁心中一動。「龍虎並臥在我房中,真真讓人為難……今日且回城吧!」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組織起太守儀仗,耀武揚威的往千年古都薊縣歸去。
而等回到薊縣官寺,劉衛卻是乾脆下令,讓人將公孫珣『請求』在昌平『官屯』一事的公文給收拾了一番,專門送給了與他在同一座城中共事的幽州刺史陶謙。
據說,是要『請示』。
陶恭祖今年五十餘歲,其人出生于丹陽郡,而這時候的丹陽可不是後來的江南阜美之地,乃是挨著山越,動輒要拎刀子砍人的野蠻之地……劉衛喊他陶蠻子,可不是胡亂起的外號。而陶謙本人也確實很有『蠻風』,他少年放浪,一直到十四歲都還騎著竹竿領著鄉中小孩一起玩打仗的遊戲,成年後也不矜持。
結果呢,有一次本郡的同鄉,一位退休的兩千石甘姓太守出行時遇到了他,覺得他容貌出眾,便喊上車來與他交談,最後一番懇談之下,甘太守居然直接將女兒許配給了這個浪蕩子。據說當時的太守夫人非常憤怒,但甘太守卻堅持自己沒有看錯人。
而陶謙也沒有讓他岳父失望,他結婚後很快就開始發奮讀書,先是在州郡為官吏,兜兜轉轉了許久,人到中年後居然被舉為茂才,並出任尚書郎,又先後轉任縣令兩處,等到去年五十二歲的時候,他終於因為治績出色,被徵召為議郎,然後出任幽州刺史,成為方面大員。
而此時,他的岳父岳母早已經不在人世了,夫人甘氏也已經垂垂老矣。唯一不變的,就是這個蠻地出身的陶恭祖始終性格蠻橫,宛如當初罷了。
回到眼前,陶謙此時正在堂中與下屬們議事,忽然接到劉衛遣人送來的公文,只是看了兩眼,便立即將文書轉給了一眾州中官吏門查看,並直接用帶著徐楊口音的洛陽話凜然出言質詢:
「諸位覺得劉太守這是何意啊?」
州中眾人面面想覷。
然後,幽州名士、右北平出身的別駕魏攸,先是緩步上前將公文交還,然後順勢朝著陶謙正色一禮:「方伯請恕屬下直言,這劉太守挑撥離間的姿態未免太過顯眼了。」
「魏別駕說的對。」陶謙當即一笑。「能讓老魏你這種實誠人如此直言,可見這劉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小兒一般的把戲也拿出來丟人現眼。」
話說,放在往日,州中從事屬吏們一定會哭喪著臉,然後盡力勸陶謙不要當眾對著一位兩千石如此不留情面,尤其人家廣陽太守還就在同一座城內……然而今日,這些人眼見到自家刺史如此無禮,卻紛紛居然長呼了一口氣。其中不少幽州本地出身的州吏,甚至有當日隨郭勛在范陽城頭觀公孫珣夜戰,一度劫後餘生、彈冠相慶的意味。
真的是彈冠相慶,因為陶謙真要是跟公孫珣懟上,他們這些本地出身的州中吏員除了扔掉管帽子外別無它法。
不然呢?讓他們去懟公孫珣那肯定是不會懟的,死都不會懟的,可要是一邊抗命一邊留在州中,以陶謙陶刺史的作風,怕不是也能讓他們先來個生活不能自理。
實際上,你當這些州中官吏們之前聚在大堂上在幹嗎?他們正是因為知道了呂范的到來,知道了公孫珣要在昌平引流民落戶,然後才紛紛忙不迭的過來找陶謙做預防的。而早在劉衛的公文到來之前,這些人就已經把公孫珣和公孫氏都吹上天了,就差跪下來直接說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你們接著說。」陶謙將公文扔到几案旁,順勢在高腳太尉椅上挪了挪屁股,便繼續嗤笑發問起來。「那公孫氏被你們說的神乎其神,我怎麼有些不信啊?一個世族,如何又有德望又有根基,又有財富又有威信呢?我非是懷疑他家勢力,自揚州至幽州,我也算見多識廣。無論數代三公的真正鐘鳴鼎食之家,還是勢力跨州連郡的豪強,又或是家財鉅億的商賈,便是在地方上一言九鼎的豪傑也都數尋常,卻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到有如此怪異的家族,居然身據四方特質……」
魏攸看了看陶謙臉上的古怪笑意,也是無奈迎上:「方伯,其實你剛剛所說的話語,已經將公孫氏的底細給說了個通透。」
「這是何意啊?」陶謙愈發好奇。
「回稟方伯。」魏攸繼續嘆道。「如今的公孫氏,二三十年前還只是一般的邊郡世族模樣……所謂顧忌清議,不與豪強結交;開枝散葉,便聯絡減少,自成分家支族。然而,約二三十年前,如今這位衛將軍的寡母以撫養子嗣艱難為由,忽然借著公孫氏的庇護開始經商,事情便已經截然不同了。」
「寡婦經商也是尋常,我們揚州也有朱公偉的寡母經商養子,邊郡地方都不太講究,我也是少孤,如何不懂這裡面的艱辛啊?」陶謙在上首座中輕聲嘆氣道。「可想來與朱將軍母親相比,這公孫大娘也不過是經商的能耐大些,再加上有公孫氏的照看,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但這也只是錢吧?哪裡來的你們說的那些?」
「恕在下冒昧。」魏攸聞言但是不由正色。「方伯你不是幽州人,怕是根本不懂得安利號這三個字的分量……實際上,安利號並不只是在聚財,它與普通商家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願聞其詳。」陶謙也難得正色。
「那公孫大娘不愧是養出衛將軍這般英雄的人物,」魏攸不禁幽幽捋須一嘆。「別人經商只求錢,可這位……我至今記得,當年安利號剛剛成立,老朽還很年輕,在右北平家中便聽到過商號於當地宣揚,說是安利號只求鋪設通衢,然後與利於鄉里,方便於他人。初時,我也只覺得這是公孫氏為了自家名聲所做遮掩,然而,凡二三十載,我在幽州親眼所見,彼輩雖然屢有艱難之時,卻一直如此做派,數十載未曾動搖片刻。」
陶謙悚然肅容。
「無論豐年荒年,安利號從不囤積倒賣,必然開倉明示,平價收糧、平價出糧;每有積蓄,從不匿金銅於土窖,必然往鄰縣鄰邑購置土地,詢問特產、鋪設商棧;每到一處,必然與當地豪強大戶公營,以下線的方式讓出紅利;每行貨於商路,無論渤海還是路上,若有人請隨同行,則必然允諾;每有小弱下線一時遭遇不測,只要其未曾失信必然予以協助……如此種種,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遼西、右北平以及遼東三郡,安利號早已經深入到每一處鄉里;漁陽、廣陽、渤海,則紛紛鋪設到縣邑;而其主脈商路更是東環渤海一周無遺漏,南沿涿郡直通鄴城,西走上谷、代郡穿入并州……方伯,如此這般的商號,你自揚州至幽州,可曾見過第二家?」
陶謙肅容以對,默然不語。
「正是這家非比尋常的安利號,硬生生以不影響公孫氏清譽的方式將各地大小豪強、弱小世族,以及公孫氏各地支族硬生生黏合在了一起。故此而言,公孫氏之強非只是一公孫氏,實在是兼有世族、豪強、商賈三層之力。」魏攸昂然對道。「這才有了今日之龐然不可摧之勢力。」
「如此龐然大物,之前多任刺史,居然無動於衷?」陶謙愈發嚴肅起來。
「如此龐然大物,於各任方伯而言,倒也不是刻意放縱。因為只是數年前,這龐然大物也還有著明顯致命之處。」魏攸昂然對道。「幽州人盡皆知,安利號之強盛只系在公孫大娘這一位奇女子身上,其人若有一日老去,後繼無人,無論是交給族中還是剝離出來給其子分家繼承,都將難以維持氣候。只是……」
「只是衛將軍既然已經為衛將軍,這安利號便再無可制了!」陶謙正色接口問道。「對否?」
「衛將軍天下名將。」魏攸依舊昂然對道。「燒彈汗山以保上谷、代郡;滅高句麗以安遼東、玄菟;覆廣陽黃巾以定廣陽、涿郡;殺張寶以扶幽州全境……如此功績威德,兼以鄉梓之論,敢問方伯,幽州何人能制公孫氏?又有何人願制公孫氏?」
陶謙目視魏攸良久,卻是一言不發,良久,方才起身往堂後去了。
———我是無人能制的分割線———
「陶謙字恭祖,丹楊人。謙父,故餘姚長。謙少孤,始以不羈聞於縣中。年十四,猶綴帛為幡,乘竹馬而戲,邑中兒童皆隨之。故蒼梧太守同縣甘公出遇之塗,見其容貌,異而呼之,住車與語,甚悅,因許妻以女。甘公夫人聞之,怒曰:『妾聞陶家兒敖戲無度,如何以女許之?』公曰:『彼有奇表,長必大成。』遂妻之。」——《舊燕書》.卷六十五.列傳第十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