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喜怒形於色(上)
夜色悠遠。
大概是只露了半張臉的緣故,月亮帶來的光線並不是很足,這讓人說不清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還是昏暗。
襄國境內的某處官道上,數騎自北面飛馳往南,旋即便隨著馬蹄聲遠去了。而許久之後,一輛雙輪的大板車方才吱喲喲的從道旁樹林中被人推了出來, 然後沿著官道一路繼續往北面而走。
話說,那推車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細細打量起來,居然有將近九尺,似乎比呂布還要高上幾分,而大板車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閒庭信步一般, 可見也不是虛高……沒錯, 此人正是河東解縣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關羽關長生。至於說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順手一棍子將那名刺客給當場打死之人,其實也正是他了。
沒辦法,關長生身為殺人逃犯,卻是個有氣節之人,死活不願意做盜竊、搶劫之類的事情,也不願意給那些權貴做什麼徒附、賓客,偶爾有些遊俠頭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攬他,他卻看不上對方……所以,從今年春日在河東犯了事以後,一路流亡到此處,他便只能靠賣力氣、做小販過活。
所謂碼頭上給人扛過包,黃河上給人撐過船,山窩子裡獵過熊, 秋日間還販過棗……如今到了冬日,實在是沒什麼出路, 恰好路過北面柏人的時候又聽說這邊在修渠, 便乾脆買了一輛大車,隨著本地人一起運送石材,準備以此賺些錢財來熬過冬日。
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運一趟石頭而已,居然會遇到一州刺史被謀刺的事情?還順手救下了對方!
這對於普通人而言,當然是很大的功勞。
但是怎麼說呢?關長生偏偏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犯了大罪之人,拋家棄業、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說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時候,那些權貴當眾把他叫來,問一句來歷,他關羽又該怎麼說呢?真報出了姓名來歷,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勞,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當然了,如果關羽是個所謂知機之人,報個假名字假來歷,就此糊弄過去,那即便是大家心裡明白,也一定會假裝不知道。他關長生也自然可以就勢停了這亡命天涯的腳步,在趙國安頓下來,說不定還能享用一番富貴!
然而,關鍵就在於……他是那種假託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嗎!若是如此,當日又怎麼會在加冠之日一怒殺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沒來得及走脫,刺史又當眾詢問,他關羽一定昂首作答:
「河東解縣關羽,現為殺人逃犯!」
然後逼得那刺史將他當眾拿下,然後又使盡了力氣給他洗脫罪名……搞得他關長生仿佛是要挾恩圖報一般!
實際上,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關羽這才匆匆告辭的。而那位發放賞錢的縣丞明顯也是個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為難,也應該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接了當的給了大筆的現錢,並放他離開。
平心而論,若是到此為止,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結,隨後卻偏偏有人從後面再度追來,也是讓關長生驚疑不定之餘屢屢主動躲避,以防生出多餘事端。
當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隨著月上中天,這群追索之人也是紛紛無奈折返,關羽也可以趁勢連夜趕路,離開此地了……直到他來到一處路口。
「壯士為何不告而別?」一人忽然從路口一處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負手而立,儼然久候在此。「也是讓我一番好找。」
關羽停下手中板車,第一反應便是往自己身後來路上望去,然後瞬間醒悟——對方居然是讓侍從騎馬折返,佯做放棄,將自己騙到路上,然後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關羽回過神來,也是無奈搖頭。「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領了足額的賞金,本可就此相別,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嚴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於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時看不清容貌,但聞言所作回復卻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詞語出不詳,但自古流傳乃是依寒食節典故……昔日晉文公重耳憐惜介子推,伐木為屐,固稱足下,以示禮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晉人嗎?也曾讀過書?」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時的功臣,但重耳回國後大肆封賞時卻忘了他,於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隱居……重耳想起他以後屢召不至,便一氣之下放火燒山想把對方逼出來。誰想到介子推性格執拗,寧可負著老母抱著一棵樹活活被燒死也不跟重耳低頭。
最後,重耳懊悔之餘也只能伐木為屐,穿在腳下,並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經負過這麼一個人。
關羽分外無語:「我讀沒讀過書,是否為晉地之人,與閣下何干?」
「那我便乾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個人,也就是公孫珣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語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東關雲長?!」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關羽蹙眉言道。「我乃河東關羽關長生,何言關雲長?!」
公孫珣一時愕然,但旋即失笑……畢竟,雲長也好,長生也罷,終究還是對上了。再說了,相較於雲長而言,長生未免多了一些鄉土氣,後來改字也應該是學問長進後的尋常之事。
「你為何發笑?」關羽見狀愈發不耐。「此處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緝便知,我本是殺人逃犯,在河東殺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過此處,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與此,舉手而為罷了,並非是貪圖賞賜。若是隨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與我都會難辦!且讓開路來,放我離開……」
「足下誤會了。」公孫珣搖頭作答。「劉刺史是個什麼東西,哪裡能使的動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專門來見足下而已。」
關羽微微眯眼:「倒也確實有些眼熟,好像今日與那刺史一起領頭的便是你,我原以為是刺史後輩……閣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問我是何人。」公孫珣愈發搖頭失笑。「你在這霞堤處運石為生,居然不知道我嗎?」
關羽當即將臉拉下:「我為何要知道你?」
「鄙人遼西公孫珣,小字文琪。」公孫珣昂然負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燒彈汗山之人,也是當年洛陽誅王甫之人,還是去年遼東覆滅高句麗之人,更是此間邯鄲令、引趙國萬民修足下身後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嗎?」
關羽立在當場,一手扶車,默然不言,公孫珣者依舊昂然負手,靜待對方回復。
而二人對視良久,果然是前者首先開口道:「君侯如此人物,為何要輕騎來見我一逃犯?」
「正是因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來見一見的。」公孫珣負手緩步上前,來到板車跟前言道。
「君侯這是要拿我歸案嗎?」關羽依舊肅立車後不動,眼睛卻是再度眯了起來。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於我。」公孫珣當即駐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挾恩圖報,就此改名換姓享一份富貴,卻只是領一份賞錢,便徑直告辭……這難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嗎?如此行徑,堪稱義士了。更別說,危急之間,一朝制敵,也是勇武過人……」
「君侯是要招攬我嗎?」關羽恍然反問。「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離開,豈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將來後悔終生?」公孫珣凜然相對。「不瞞足下,我確實是想招攬足下為我所用!」
公孫珣此言並非是在刻意說好話……他是真心覺得,若今日放掉關羽,那將來必然要後悔終生的!
話說,關於眼前這位關長生,公孫大娘和公孫珣母子之間其實頗有些分歧。
在公孫大娘的嘴裡,此人的驕傲簡直是什麼天大的過錯一般。然而,公孫珣卻有些難以理解自己母親的這種態度……因為在公孫珣看來,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現,也絕對稱得上是那些三國豪傑中的翹楚。
首先一個,忠心不二總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對他那麼好,最後一聽到劉備的消息還是棄了高官厚祿,去隨後者流浪四方,這一點有的說?
其次,以戰陣論,誅顏良斬文丑,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便是只斬了一個,那也是一員戰將能做到的極致吧?
最後,以統帥論,後來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幾乎一度動搖了魏武的天下……這也是一個方面大將的極致了吧?
所以,以一個將軍的身份而言,此人絕對是一時名將!甚至於公孫珣之前總高看劉備一眼,甚至隱約覺得這廝確實有些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一個遊俠頭子一般的人,甫一決定去建功立業,就居然就能招攬到兩個如此層次的人物跟隨。
這是何等逆天的運氣?!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孫大娘卻總是不停說此人多麼多麼驕傲,就好像他不是個將軍,而是神仙一般,就不該驕傲似的……便是神仙,就不許人家驕傲了?又不是聖人!公孫珣對此簡直是一萬個不理解。
更別說,今日那兩個刺客一個為呂布所殺,一個為關羽所誅,都是一擊致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襯托出了關羽的可貴!呂布,公孫珣都能因為惜才而不遠不近的牽扯著、觀察著,如關羽這般人才,為何不用?
看他年紀和字號,應該也是加了冠的,算是成年之人了,武將之輩再是半成品,那八成也是沒得跑了吧?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公孫珣似乎也確實很需要關羽這樣的人才。這不僅僅是說才能,而是說因為真正做了官、經歷的多了以後,他才漸漸感覺到人才的另一種難得……很多時候,有些人不是沒有才能,卻囿於種種牽扯,而無法使用。
譬如審配,論才能,此人可能是公孫珣麾下文士最出色的那個,之前的表現也極佳。然而到了趙國,本該占據地利,然後發揮更出色的他卻被王修輕鬆比了下去。這不僅僅是王修有所磨鍊的結果,其實也有審配礙於此處是他家鄉左近,不能為的緣故!
審配出身魏郡大族,河北聞名,怎麼可能跟趙國這些豪族沒有牽扯……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趙國時他便不自覺的收起鋒刃,只是安心做一些邊角之事,一直到本地豪族被調解的差不多了,這才隱隱露出一些鋒芒,卻又忍不住和沮宗走的太近,隱約有互為奧援的感覺。
當然,審配只是其中一個例子,真要細細追究起來……身邊每個人似乎都有要避諱一些方向。
但是關羽,卻是少有的沒有什麼牽扯之人……出身河東,殺人而走,無牽無掛!從公孫珣的角度來說,使用起來未免太過順手吧?
「我關羽不做劍客!」就在公孫珣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身材高大關羽卻來了一句讓人頗為無語之言。「我敬君侯是個英雄人物,而且為政清明憫農,不願得罪,還請讓開,許我自行離去。」
「我以國士待君,乘夜追索,便是明證!」公孫珣不怒反喜。「又怎麼會讓足下做什麼劍客呢?!」
對方能視自己為英雄,這便是好事了,想劉備那小子以一個遊俠之身都能招攬到此人,自己此時又有什麼可擔憂的?
關羽再度沉默,他盯著公孫珣許久方才繼續問道:「但是以君候如今的地位、羽翼,何須以國士待我一勇之夫?」
如你這般一勇之夫天底下有幾個?!
公孫珣心中如此抓狂,嘴上卻是微微嘆氣:「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我見天下強者無所制約,弱者無所依憑,便有意鞭撻天下,斧正世間,又怎麼會覺得身邊義勇之士太多呢?再說了,在我看來,足下身上還有一樣我身邊其他人沒有的東西。」
「願聞其詳。」關羽再度眯起了眼睛。
「閣下不畏權貴!」公孫珣正色言道。「刺史為一州方伯,貴不可言,長生卻棄之如敝帚……我身邊的人,或許也會抑強扶弱,但多是奉命而為,主動有心之人,只有一個王叔治,乃是我手下邯鄲縣丞,卻又是一個文弱之士……」
關羽微微頷首,儼然是想起了此人。
「長生,過了年我便二十有五,也該履任為兩千石,主政一方了。」公孫珣往前一步,直接抓住對方手腕。「正要你這樣的人才替我鋤強扶弱!不管如何,且隨我一時,若我有不義之事,便棄我而去又如何?」
關羽個頭極高,也是低頭直視對方,良久方才緩緩言道:「羽終究是一介逃犯……」
公孫珣心中歡喜莫名,只是勉力壓住,然後才認真問道:「你所犯何事?」
「鄉中有豪強無度,逼掠貧民……」
「如此殺便殺了!」公孫珣咬牙冷笑道。「我用足下,正是要借足下膽氣,鎮壓此輩!回去以後,我便修書於河東太守董卓,質問他為何任由此輩橫行,反倒要讓長生你出手行此事?」
「我犯事時董太守剛剛履任。」關羽倒也恩怨分明。「不關他事……」
「不管如何!」公孫珣失笑道。「且歸河堤大營,咱們自有分說。」
關羽思索片刻,卻是後退半步,乾脆躬身一禮,口稱君侯。
公孫珣見狀終於遮掩不住心中喜悅……不想今日也能有如此運氣,於是便當即大笑,然後又從遠處林中取了系在彼處的兩匹馬,管都不管路上的那輛板車,就徑直帶著年輕的關羽於月下往回而去了。
———————我是終於走運的分割線———————
「珣為邯鄲令,遇刺於河畔,時關羽為逃犯,負石於堤上,乃飛石立殺一賊,助珣於危難之中。事畢,遂去。珣待起身,遍尋左右不見,乃乘夜沿途追索,得之於路。固問之,羽乃應曰:『公英雄也,羽一逃犯,若存之,公必跨州求赦,恐累及聲名。』珣大笑:『如此,卿亦英雄也!』乃攜手而歸,引為腹心。」——《漢末英雄志》.王粲
PS:關羽年齡,歷史只有一個比張飛大的說法,本身毫無記錄……但為了尊重大家的常規認識,以跟劉備差不多來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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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