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摒除萬般事(下)

  第199章 摒除萬般事(下)

  公孫珣帶著幾分酒意,說不清是真醉還是假醉,緩緩踱步來到後院,卻見到自己闊別已久的妻子坐在後院檐下一處欄杆上,正仰頭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興致,」公孫珣漫步走過去, 將侍立在妻子身後的婢女揮手趕走,然後順勢彎下身來將對方攬住。「夏風悠悠,星河皎皎,確實夠美。」

  趙芸頭也不回,只是盯著頭頂的銀河坦誠言道:「非是看皎皎銀河,乃是在看其中兩顆星而已……」

  「讓我猜猜,」公孫珣側身坐到妻子身旁, 然後戲謔言道。「莫不是牽牛織女二星?」

  牽牛星與織女星的故事, 早在《詩經》中便有雛形, 到了此時,故事更是已經完備,大概就是徹底將牽牛和織女二星擬人化、夫妻化,然後營造出銀河將夫婦二人分隔兩岸,只有七夕相會的情節,並因此誕生了一個傳統節日——七夕佳節。

  然後,還在各地衍生出了大量的風俗習慣,不一而足。

  「然也……」趙芸依舊仰頭望著星空,聲音卻不禁有些慌亂,因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湊到了她的脖頸上。

  「阿芸這是專門薰香了?」公孫珣深嗅了一口後問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風俗薰香求子嗎?」

  「沒、沒有的事情。」銀河下的趙芸面色微微泛紅,卻在極力否認。

  「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孫珣忽然又拽了拽對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裡有在家中穿這種衣服的?」

  「這不是……」趙夫人終於忍耐不住了。「這不是你喜歡的趙國款式嗎?」

  「且不說什麼趙國款式,」公孫珣也是終於攬著自己妻子失笑。「咱們接著說這牛郎織女,各地風俗不同, 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們清河那裡牽牛織女二星的故事與我們遼西有何不同?」

  「並無不同吧?」趙芸雖然對對方陡然岔開話題感到不滿,但終究是能夠『理解』, 便也就順勢說起了自己從小聽來的故事。

  「就是這樣嗎?」公孫珣聽完後不以為意道。「河東織女是天帝之女, 嫁給了河西牽牛郎,婚後織女荒廢機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讓她回河西織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許與丈夫見一回?」

  「不然呢?」趙芸不解道。「莫非你們遼西的故事還不同嗎?」

  「倒也不能說不同。」公孫珣搖頭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覺得奇怪嗎,一個牽牛郎如何娶得一個天帝之女?你與子衡的夫人相善,應該也知道,便是一個縣中豪強大戶都嫌貧愛富不願嫁女兒給有才卻家窮之人,何況是天帝之女呢?」

  「這……這倒也是。」

  「故此,我們遼西那邊卻是有一番牽牛郎如何娶織女的故事。」公孫珣一邊將妻子抱到腿上,一邊戲謔言道。「你要聽一聽嗎?」

  「說來也無妨。」趙芸倒也是大膽的環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聽完丈夫的新故事以後,趙夫人卻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於隱隱有些膈應:「盜人衣物,脅迫回家為婦,這不是強拐良家女子為妻嗎?」

  「然也。」公孫珣倒也坦誠。「依照律法,牽牛郎活該被處死並分屍……」

  公孫珣沒說謊,漢承秦制,拐賣良家與群盜、盜墓都屬於嚴重罪行,因為這些行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還有其他社會影響,群盜是團伙化的意思,盜墓是毀人祭祀的行徑,而拐賣良家則對社會風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壞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嚴厲處置的——也就是殺死以後還要分屍示眾。

  當然了,到了此時此刻,豪強的肆無忌憚和流民的大規模出現,使得社會秩序出現了根本上的動搖,這些律法的執行也就變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異』了起來。

  「那為何會有如此故事流傳?」趙芸當然不解。

  「首先當然是有人『無意間』編出了這個荒謬故事,」公孫珣嘆氣道。「其次,卻是豪強富戶妾婢成群,貧民百姓苦無一妻……那麼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這種故事在中上人家裡還是少有耳聞,但在下面貧民中卻是口口相傳……實在是他們太受制於無妻之患了。」

  趙芸坐在丈夫懷中,吊著對方脖子,張口欲言,卻又面色一紅,然後方才勉力質問道:「那秦羅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嗎?還為此專門央了這趙國國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詩跟我沒關係。」公孫珣連連搖頭,宴會前他便第一時間打聽了秦羅敷事件的緣由,哪裡會不知道這裡面緣由。「那是國傅做的詩,約好了讓咱們家給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嗎?」趙芸將信將疑。

  「而且,這首詩背後的故事不止是秦羅敷當日一人一事……」

  公孫珣愈發失笑,卻是將國傅韓拓這首詩歌背後的三件事一一講解清楚。

  「阿芸懂了嗎?詩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論志,其中所述未必經得起推敲,甚至為了對仗和工整,有些時候還會生搬硬套……」公孫珣說著卻是在自己妻子身上亂摸了起來。「恰如這什麼『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說實話,當日官寺內我也曾見到那秦氏女,倭墮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麼黃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見識到的。」

  黃裙紫衣,綴著明月珠,只是因為為人婦不好做倭墮髻的趙芸面色緋紅髮燙,心中卻已經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來,一回來便做宴款待自己認錯的冀州刺史,此時身上都還有還有些酒氣、汗味,若是臨時編的,也不大可能將詩的來歷編的如此天衣無縫。

  更不要說,對方的態度還如此坦誠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戲謔注視下,趙芸這才恍惚出聲。「秦氏女家中都已經接了我送去的聘禮。」

  「那便接了唄,」公孫珣輕鬆應道。「秦氏女確實有幾分殊色,我雖然不至於有什麼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難道要再去退親?」

  趙芸一時氣急。

  「不過,阿芸你須知道,」公孫珣以掌撫過妻子臉頰,頓時便讓對方安靜了下來。「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禮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這三妾的來歷你也應該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傾心相求的,當日你祖母不來尋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納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無所謂,」公孫珣依舊從容。「結髮夫妻,本是同路啟程,至死方綿綿,除非你我之間自生嫌隙,又怎麼能因為一些別的人或者別的事情而有所頓挫呢?」

  「我只是……只是見阿玉懷孕,心中亂了一些方寸而已。」趙芸勉力應道,說到底,她終究只是一個勉強二十歲的人妻。

  「那便借著星河之光,也與你一個孩子便是。」

  「可惜,當日在并州沒去成五台山,若是……郎君,且回屋去!」

  「我剛才便已經把人打發了,此處並無人。」

  「哪裡能在院中……」

  「《詩經》有云: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正該借星辰精華求子……阿芸你這裙子為何系的如此緊?我用刀好了。」

  「貓……貓在院中,它在看!」趙芸幾乎是在乞求。

  「閹了的,沒事……再說了,《詩經》有云:林有樸樕,院有閹貓,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正合大義!」

  「《詩經》哪裡……哪裡有閹貓?!」

  ………………

  劉焉一夜沒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頭盯著漫天銀河發呆,等到天色漸明時睏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會……然而,太陽剛剛化了露水,那公孫珣便忽然來訪,逼得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倉促起身,在院中與對方相會。

  「方伯!」公孫珣雙目通紅,儼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與劉焉相對而坐時,言行舉止中卻透著一股神清氣爽。「珣一夜未眠,卻是思前想後,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趁著胸中一股氣勢冒昧來訪,還請你不要見怪。」

  「邯鄲令且直言便是。」同樣雙目通紅的劉焉不由連連哈欠,也是強打精神……畢竟他知道,這種私下相會才是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場合,必須要認真應對。

  實際上,便是親子劉范,此時都被劉焉給趕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孫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說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鄲,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劉焉簡直想罵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臉來嘲諷兩句。「我怎麼覺得邯鄲令治理邯鄲是肆意妄為呢?上下無人敢不從,無人敢不應。」

  「我初來邯鄲之時,確實氣勢囂張。」公孫珣對對方的態度完全不以為意,只是從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規勸後才稍微收斂。但是,等我巡視邯鄲西北,見到當地丘陵中的貧民後,雖然重新變得恣意妄為起來,但此時多是出於怒氣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視路上親手殺了一個縣尉嗎?」

  「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劉焉依舊是一臉疲倦的答道。「而且從遼東到洛陽,從塞北到邯鄲,無慮侯殺人太多,何止是一個縣尉?」

  「下吏雖然殺人眾多。」公孫珣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戰場相對,或是刑獄之下的執法之舉……唯獨這個縣尉乃是我怒而殺之,無法可依!」

  「你是來尋我自首的?」劉焉登時精神一振……這是送把柄給自己嗎?

  「當日我到一處山坳鄉里,正好遇到一夥太行山中的群盜下來劫掠。」公孫珣根本沒有理會對方,只是自顧自言道。「拿下後問話時他們便招認,曾在何處何處殺人,又曾在何處何處擄掠……最後其中一人居然招認,他曾經在某處劫掠時摔死過嬰孩。」

  饒是劉焉也算是年長之人,此時也不禁為之一怔:「竟至於此嗎?」

  「我因為家中妾室正懷有孕,也知道為人父的道理,便當即大怒,質問他劫掠之餘為何如此猖狂無度?方伯知道他怎麼答的嗎?」

  劉焉緩緩搖頭。

  「他反問我,一嬰孩而已,摔便摔了,貴人為何如此憤怒?」

  「無恥至極!」劉焉面露厭惡之感。「像這種罪大惡極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該嚴刑處置!」

  「這是自然。」公孫珣昂然道。「此種人留在世上也是禍害,我便斥責他不知道為人父母的天性,然後下令處死……然而,此人死前依舊不服。」

  「他有什麼可不服的?」劉焉冷笑反問。

  「他說,他自己的親子、親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賦。」公孫珣緩緩言道。「而且鄉里之間多是如此,那時為何無人說官府中的貴人與稅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殺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別人家的嬰兒,就要被處死呢?」

  劉焉面色大變……他雖然在陽城山避禍十八載,但畢竟是個有學問有智略的人,哪裡不知道這裡面的道道呢?

  史書上清楚的記載,稅吏們徵收算賦,到了極端情況,甚至會一年收幾十回,以至於路上的徵收隊伍前後連接……這必然是類似行徑了,所以才逼得平民百姓一個嬰兒都不敢養,最後還被迫入山為盜。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這個盜賊所言,平日間別人都不把他們當人看,那麼一旦他們掀起禍亂,又怎麼會把那些貴人當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時,爾等貴人官吏難道不是將我們看做魚肉嗎?難道不是踐踏我們如污泥嗎?我們生如魚肉,生如污泥,難道還指望我們知道禮節和廉恥嗎?

  「我又問他籍貫,再詢問當日地方稅吏是誰,那縣尉回護於本縣同僚,不肯作答。」公孫珣繼續言道。「因我正在怒氣之上,便以冒犯於我為罪名,直接親自動手殺了這縣尉出氣,然後又將那賊寇明正典刑……後來,也正是因為如此,遇到一個黑山下來請降的賊寇,我雖然不喜歡他的為人,卻依舊留他任用,便是要以此告訴這些山野中人,我不與其他人相同,願意不計出身容納他們。」

  劉焉惶惶打斷對方:「邯鄲令想說什麼,可直言於我,不必再說這些了!」

  「方伯!」公孫珣跪坐而起,大禮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實在不是虛妄戲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層百姓無立錐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陳勝吳廣、赤眉綠林之事;然後,豪強大戶雖然家富勢大,卻無上升渠路,心中對中樞也是多無尊崇,宛如秦末六國貴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強一般。一旦亂起,怕是有傾覆之危啊!」

  「為何屢次與我說這些話?」劉焉不由苦笑。「不與別人說呢?」

  「因為我知道別人是不信的。」公孫珣嘆氣道。「天下間的官吏貴人何其多也,有幾人願意如我這般每到一處便去鄉裡間點查死嬰呢?天下間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幾人會如我這般將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從未與別人說過這些心腹中的言語。而之所以要與方伯講,乃是我昨日便隱約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盡職盡責之人,您是少有願意信我話的,也是少有願意去親眼看一看這大漢傾覆之危的。」

  劉焉默然無語。

  「方伯!」

  公孫珣忽然將懷中斷刀擲在了對方跟前,然後又將上身衣袍解開,露出了胸腹。

  「這是何意?」劉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來時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與我為難……您不要否認……而我也不願意做推辭之語,以縣令殺縣長是我所為,今日所言縣尉更是無罪被我擅殺!刺史權責極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現在便可以殺了我……我此行並未帶我的印綬而來!」

  「胡扯!」劉焉直接從席中跳了起來。「焉止於此?!」

  「橋公言我外剛而內韌,鋒利為天下冠,」公孫珣光著上身,凜然抗辯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橋公……實則不然!橋公百折不撓,三起三落,我卻是難受一時之辱!這天下間的官吏多為碌碌無為者,少有的聰明人也都只想著個人進退之道,如我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無為而有位,我卻因為做事而犯禁……憑什麼?!這種心思別人不懂,如方伯這般盡職盡責之人也不懂嗎?」

  劉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良久方才質問道:「你到底要如何?」

  「簡單。」公孫珣以手指刀。「士可殺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殺之罪,現在便以刀殺我,以定漢室威嚴,我覺無二話!或是彰我行事幹練,行文州郡為我揚名釋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間模糊敷衍之論,恕在下不受其辱!」

  劉焉幾度欲言,卻又幾度閉口,而公孫珣只是昂首挺胸,凜然相對。

  良久,終究是劉君郎內心欺軟怕硬的秉性發作,然後長嘆一聲,俯身將對方扶起:「我哪裡不知道邯鄲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輕浮可笑,邯鄲令是一心做實事之人,所以才會被他們議論……我今日便去鄴城赴任,然後今晚便一定將文書發往冀州九郡,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所為之事,亦是我劉君郎所想!邯鄲……趙國有文琪在此,我是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早料到此人性情的公孫珣緩緩著衣佩刀,從容答道。「早飯後便送方伯父子往鄴城……」

  「也好,也好!」劉焉現在確實只想離開此處……那魏松所言著實不差,跟這個無慮候打交道別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賺,對方今日願意關起門來脫衣服已經是給自己面子了,還想如何?!

  而早飯後,劉焉直言趙國事物他已有決斷,便要回鄴城,眾人雖然茫然不解,卻也只好隨公孫珣倉促列隊相送。

  「待到十月。」將對方送上車子後,公孫珣心中忽然一動,便攬著對方手笑道。「方伯可再來此間巡視……彼時,田畝、戶口也該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學也該建好了!」

  「希望到時候再來,能讓我安穩睡個好覺。」劉焉一手與對方握住,一手捻須苦笑。

  二人相視一笑,心情各不相同,隨即,劉焉的驢車便在幾十匹白馬騎士的護送下,慢悠悠的往幾十里外的鄴城而去了。

  眾人一時無言,且依舊茫然。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響,公孫珣忽然回頭,且笑靨如花。「你我一見如故,再加上今日我要納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額頭汗水,便趕緊點頭。

  ——————我是完了一小時的分割線——————

  「(劉)焉至冀州為刺史,私服潛行,暗察秋毫,歸鄴,乃連發文九郡,盡言各郡國情勢,彰直斥濁,一時解印而逃者凡數十人,州郡肅然。野間亦起歌謠,曰:『盡職盡責劉君郎!』」——《典略》.燕.裴松之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