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盛意(中)
歌舞這種東西,公孫珣見得太多了,畢竟他在洛中怎麼說也算是半個風雲人物,雖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見識卻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沒太在意。
實際上, 也確實沒什麼可在意的,只見一個布衣老頭和幾個樂師進來團團作揖,然後就拿出琴瑟鼓笛來,並由那個老頭率先獨奏一曲琴樂為眾人助興……呃,實話實說,還沒蔡邕彈得好聽呢,也就是地方風格不同,聽個曲調而已。
總之吧,正如公孫珣所料,丁夫人借著上舞樂的時機直接告退,連帶著把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曹純這兩個半大頑童依舊留在了這裡,而眾人也不以為意,只是借著琴聲開了宴。
當然了,說是開宴,也沒什麼禮儀可言,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個不著調的,公孫珣其實也挺煩那些東西,而既然一主一賓都是那個樣子,此地又無長輩,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孫珣說了一些當日曹操不辭而別後的洛陽局勢,引得眾人嘖嘖稱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後,意識到自己短時間內不大可能再登仕途, 所以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 到最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眾人居然開始說起了笑話,以及各地奇聞異事。
「去年的時候,華佗華元讓回家祭祖,然而剛一回來,就有梁國一家人邀請他過去。」曹德對著坐在上首與曹操並列的公孫珣認真言道,他也是看出來了,對方對這個華佗的故事格外感興趣。「說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塊,堅如鋼鐵,疼痛難忍,華元讓並未推辭,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剛趕到彼處,那人居然已經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孫珣不由好奇問道。
「非也。」曹德連連搖頭。「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過他死前曾有遺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塊挖出來,讓華佗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否則絕不瞑目!而那人兒子雖然不舍,但終究父命難違,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親腹中之物,恰是一個銅鐵矛頭之類的東西。」
公孫珣愈發聽得出神,而此時,那老頭一曲奏罷,也是頗為識趣,便止住樂器,後退在堂前,只是在那裡賠笑而已。
「那家人將此物奉與華佗,華元讓只是一看便不由嘆氣,然後從箱中取出一藥來,放在那矛頭之上,銅鐵矛頭居然直接化成了一灘酒水。」曹德言道此處不由肅然。「按那華元讓所言,飲酒之事萬萬不可成性,否則便會在體內各處化成硬物,一旦發作疼痛難忍……」
「放屁!」剛剛給公孫珣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腸,一番痛快,這番故事,必然是那個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華佗做名,故意噁心我輩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時有些頭疼肚子疼,哪裡又會疼一輩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終究是不敢和自己親兄長頂嘴,只能唯唯諾諾。
不過,公孫珣聞言卻是先搖頭復又點頭,然後又舉起杯來:「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罷,都可以先盡歡,美酒友人在側,想什麼以後之事……且滿飲此杯!」
曹操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但馬上就釋然大笑,也是舉起杯來:「說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麼明日如何,且飲……都飲,子伯,還有那位韓義公,都飲,曹仁、曹純你二人也可以共飲一杯!」
眾人當即大笑,也是一飲而盡,便是曹仁和曹純兩個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給斟了半杯酒,然後暫時飲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放下杯後,才十歲的曹仁忽然站起身來,主動說起了一件神異之事。
「當日大兄並不在咱們譙縣,所以沒看到。」曹仁連比劃帶說,簡直是手舞足蹈。「那條黃龍的眼睛比燈籠還大,而且夜裡還會發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觀看……然後等到有一日風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時,那條龍就已經沒了,我聽我家大人說,那黃龍遇見風雨,便可扶搖直上!」
曹仁所言,公孫珣也知道,乃是譙縣之前數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黃龍出現在了譙縣的一口井中,後來忽然不見,事情被當時的沛國相王吉上報到了朝中,被定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淨是胡扯!」然而聽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卻一拍几案,當即就呵斥了起來。「曹仁,我當日不在譙縣,你小子便在了嗎?!我怎麼記得黃龍見譙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陽呢?當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陽做長水校尉?小小年紀不學好,怎麼瞎話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滿堂鬨笑,就連之前聽得最入神的韓當也是尷尬一笑。
而曹仁則面色漲紅,連連擺手:「我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是夥伴們都這麼說,想來也是真的……」
「真箇屁!」曹操又是一拍几案,半點都不給熊孩子留臉。「我再問你,你也說了那條黃龍當時是在井裡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燈籠了?那黃龍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燈籠還差不多,在井裡面的時候如何能有燈籠大的眼睛?」
眾人再度鬨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懟的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在那裡瞎比劃……反而更惹人笑。
公孫珣也是不禁搖頭失笑……這就是後來曹氏宗族第一大將,屢屢方面之任的頂級上將了。可如今卻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並無區別。當然了,那八千破十萬的張遼想來此時也只是在鄉中整日打架鬥毆而已,而同在此間,日後領袖虎豹騎的曹純,更是連吹牛都還不會呢,只是隨著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後引得他那惱羞成怒的親兄長一通亂錘。
「不過……」笑完之後,公孫珣卻不禁好奇詢問道。「黃龍見於譙之事,天下人盡皆知,想來也不會是捕風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來自顧自的喝下去,卻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淵。
夏侯淵當即頷首,便認真答道:「不瞞公孫郎中還有兄長,當日我確實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來以後,專門去那口井處看了那條龍,眼睛大如燈籠是胡扯,但果然是渾身黃色,頗顯神異……」
「居然真有龍嗎?」曹操當即一驚。「我還以為是龍孽!」
「我也以為是龍孽!」一直只是聽故事的婁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謂龍孽……是指無端傳出關於龍的祥瑞謠言,按照儒家的解釋,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勢的應兆。
而且,曹操有這個想法是正常的,其實若不是這條龍出在譙縣,公孫珣怕是也會認定那玩意是個謠言……畢竟,當日沛相乃是當權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廝的肆無忌憚,在天子成年,移交權力的時候,弄這種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關於龍孽這種東西,曾經有明白人解釋的很清楚。
比如說巴郡曾出現過類似謠言,說哪個潭水裡有龍,巴郡太守便想上報,但下面的有個清正的吏員卻乾脆揭開了謎底……原來,當時天氣炎熱,很多人下那個潭水中洗澡,看到水裡有什麼東西讓水變得渾濁起來,就互相開玩笑說裡面有龍……實際上,並無一人親眼所見。
但是聽夏侯淵這半句話,似乎他當日是親眼所見,這就難免讓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為別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這個連襟兄弟有多麼實在的。
實際上,不僅是曹操,便是公孫珣也早就表情變幻不定了起來,而他的心思就更加複雜了……黃龍見於譙,若真是有龍,怕就是應在你們曹家吧?!
不過,天命這個東西真的存在嗎?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見對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豈不就是個笑話?!
一念至此,公孫珣愈發心思晦明不定起來。
「那物確實神異。」夏侯淵此時已經在繼續講他的見聞了。「渾身黃色夾著黑斑,長有龍鬚,只是呆在井底不動,而井水又渾濁,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鱗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說那是不是鱗片……」
「有多大?」曹操認真問道。
「不好說。」夏侯淵微微比劃了一下。「或許有一臂這麼長?」
曹操當即舉杯嗤笑:「想不到連妙才也被騙了,我就說嘛……井水中犯渾,一臂長的黃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污了,然後一條積年的黃辣丁從底下冒了出來!或者乾脆是條黃色水蛇也說不定!」
公孫珣不由笑出聲來……自己好不容易對這廝有了點神異之類的尊重,卻又被這廝親口給毀了。
「當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淵正色道。「可是兄長不知道,等到那夜黃龍消失之時,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滿縣人都能看到龍掛於天,電光閃耀,便是我也是從榻上坐起,觀了半夜風雨。」
這話一說出來,從曹德到曹仁,從韓當到婁圭,堂內眾人大多肅然。
「焉知是同一條龍?」曹操放下酒杯依舊搖頭。「雷雨天中有龍出沒於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條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物什指不定是當夜井水暴漲,從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龍……」
夏侯淵倒是一時無言,而公孫珣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導的什麼閃電自然現象……一時也是無言。
「且不說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飲的有些上頭,便繼續問道。「那口井見在何處?」
「縣城南面十五里,渦水之畔的雉鄉。」夏侯淵趕緊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几案。「文琪來否?你能留幾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孫珣坦然答道。「不過,我本來就要去渦水畔走一遭的,順便一看也無妨。」
曹操登時好奇起來:「你去渦水畔何事?」
「我母親便是沛國譙人,離鄉……二十餘載,只記得舊日在渦水畔居住。既如此,我為人子,又來到譙縣,豈能不去憑弔渦水?」公孫珣倒是理直氣壯。
「少君之前為何未曾與我們說?」便是韓當也有些驚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譙縣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鄉人。」曹操也是一時感慨,不僅如此,堂內譙縣眾人也都陡然多了幾分親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時去了遼西?」
「不曉得。」公孫珣心中早有腹案,便當即坦然搖頭。「我家大人從未提及此事,但從母親才學來看應該也是世族……我個人揣測,或許當年她乃是犯官之後,發配遼西,然後宗族離散,便在遼西嫁給我父。」
「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餘載,彼時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孫珣趕緊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隱,所以也不願意我追索此事。」
眾人聽得此言,雖然皺眉,但卻也無話可說。
「那就罷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問,而是自顧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明日帶公孫郎中去看那條有黃龍出沒的古井。」曹德趕緊提醒道。「順便憑弔渦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後略顯感慨道。「其實說到神異之事,我也曾親眼見過,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孫珣登時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氣漸熱。」曹操眯著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無聊,便棄了手中書卷,去往縣西密林中射獵,當時去的倉促,只是一馬、一刀、一弓、一狸而已……」
公孫珣難得冷笑一聲。
「一開始並未尋得什麼要緊獵物,只是射了兩隻兔子,一隻雉而已。」曹操繼續言道。「然而到了午後,我拴馬在林中,自己在樹蔭下午睡之時,卻是忽然感到腥風陣陣,然後馬匹嘶鳴,驚醒之後,倉促持刀而起,卻是見到一頭吊睛白額猛虎自林中撲出……」
聽到這裡,公孫珣已經是面無表情;夏侯淵只是摩挲著自己膝蓋,頗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頭不語;婁圭連連捻須冷笑;倒是韓當和曹仁、曹純兩個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儼然是聽進去了。
「當時我是準備奮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連連叩擊几案,卻是專門扭頭跟自己身邊的公孫珣講道。「孰料,那老虎一聲大吼,我這腿就先軟了……」
公孫珣依舊面無表情,也不出聲,只是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可就在此時,」眼見著對方並不上鉤,曹孟德只能硬著頭皮扯下去了。「我身邊帶著的那隻狸……也就是文琪所贈的貓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頭上……」
「然後吊睛白額大虎便一動不敢動,任由你逃離?」公孫珣冷笑反問道。
「不是不是!」曹操趕緊搖頭。「我那時候怎麼會逃呢?我當時直接就拎起刀來,將那隻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見在何處?」公孫珣雙手一攤,毫不客氣的反問道。
「抬進來,抬進來!」早有準備的曹孟德扔下酒杯連連揮手喊道,然後居然真有一張虎皮被幾個僕人給抬了進來。
曹德依舊低頭不語,夏侯淵扭頭無言,然後曹仁和曹純兄弟倆立即興奮的跳到堂中去摸那隻死老虎……而公孫珣卻再度冷笑一聲,並朝韓當努了下嘴。
韓義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當即上前摸了下虎頭,並認真查看了一二……然而,這一查看不要緊,仔細打量完畢之後卻不由大失所望。
「義公,這老虎死了幾年了?」一旁的婁圭見狀不由拊掌笑問道,然後復又對著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釋道。「皮貨在北疆是硬通貨,義公是遼西人,這種檢驗皮貨本事便是不熟練也應當知曉一二……」
曹德尷尬萬分。
而果然,韓當連連搖頭,然後朝公孫珣躬身一禮言道:「不瞞少君,這隻老虎怕是已經死了三五年了……」
公孫珣仰頭哈哈大笑,曹德與夏侯淵俱皆臉紅,倒是被人當場拆除的曹孟德強做鎮定,絲毫不慌。
而曹仁這熊孩子卻是有意思,只見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指,不由憤然:「大兄說我吹牛撒謊,為何自己又吹牛撒謊?」
「我自是吹牛,關你何事?!」這下子,曹操終於也是惱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兩酒便不知尊卑,速速與我滾出去!」
「我去找嫂子說此事去!」撂下這話,曹仁也不生氣,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氣得七竅生煙。
「行了!」公孫珣見狀不由無語。「孟德兄不必再裝了,你到底是多不想還我的貓,以至於編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我不是說了嗎,這貓是我妻愛物,你帶走不過數月,難道真愛的不行?等我匯合妻子,回頭送你一隻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尷尬萬分:「不瞞文琪……罷了,明日去渦水,我路上自然給你解釋。」
公孫珣心知有異,便也不再追究,但不管如何,經此一鬧,酒宴氣氛終究也有些尷尬了,而下首眾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屬、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的。
「諸位公子、少君。」就在這時,那彈琴的老頭卻很有眼力界的笑著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請,不知道各位能否應許啊?」
下首眾人中,要數婁圭反應最快:「你這老頭來此處當是收了錢的,可到現在也不過彈了一首琴曲,已經是便宜你了,怎麼還有所請啊?」
「不瞞這位公子,」老頭趕緊諂笑言道。「我所請者,正是要獻上歌舞一事……我們卞家本是琅琊樂家,世代為樂人,也是有些壓箱底的東西的,而今日原本想要奉上的,乃是一人獨舞。」
「那便送來就是……」曹操也反應過來,然後連連催促。「還有何請啊?」
「不瞞公子,在下出身卑鄙,未曾見過如此神異之物,」老頭趕緊俯身懇求道。「還請以此虎皮為台,讓小女奉上一舞,不知諸位公子意下如何?」
公孫珣此時也是恍然大悟,然後便趕緊拊掌大笑:「正要見識令愛姿容與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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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常行獵,逢虎。虎哮吼奮迅,左右咸驚汗,操亦無能為也。當此時,忽見一物從林中出,如狸,超操車軛上。虎將至,此獸便跳於其頭上,虎即伏不敢起。於是遂殺之,得虎皮一張。此獸還。未至城三十里。路中鶏狗皆伏。無鳴吠者。」——《搜神記》
PS:傍晚先去正式拔了牙,兩顆牙……拔到一半血肉模糊,然後醫生說你不要睜眼睛,我看的瘮得慌……我當時打了麻藥,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想笑……而現在卻只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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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扯一句,上面的古文是真正的古文,原文出自《博物志》,按照那裡記載,曹孟德是真的被貓祖宗救了一命……原文是獅子,地點在塞外,我猶豫了一下,獅子改老虎,博物志改成了搜神記而已。實際上,曹操盜貓的靈感就來自於這裡……飛貓騎臉就問你怕不怕?!
華佗那件事情記載在《志恠》這本書里。
這些大家都可以深入研究一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