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殤見到尹公子嘴唇動了動，那張昔日高冷的臉在對上二老殷切目光時，卻是平添了一抹溫和。

  秦殤知道的內容只是張父為了對這位年少多金，多財多億的女婿考較，對他各種搞心態。

  但其實尹十三能夠心平氣和的和秦殤講話，是因為他沒說的是……

  每一次張父闖了禍，都會格外惶恐的站在原地，像是犯錯的小孩。

  尤其是撞車的那次，張父差點被前車司機拽出來揍一頓。

  老人嚇得臉色蒼白，一邊顫抖。

  一邊隔著邁巴赫的隔音玻璃，在車廂內衝著車窗外人高馬大的青年道歉。

  這還是事後尹十三才知道的。

  那天撞車之後，邁巴赫送去修車。

  4S店的工作人員就調出了車內的行車記錄儀，尹十三便是看到了這樣極具反差的一幕。

  年過六旬的老人，兩鬢斑白。

  坐在主駕駛位茫然失措，著急害怕的渾身顫抖，就差拉開車門給外面的彪形大漢磕頭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你們的，我只是想要考驗一下女婿對我們會不會上心，是不是外強中乾，外表光鮮亮麗，但是對我們家曉芳卻摳摳搜搜。」

  「我只是想開一下女婿的車子，看看他對我們老兩口是不是也很重視，也很尊重。」

  「師傅，求求您別捶打車玻璃了，我會賠的，我會賠的，馬上就到菠蘿的季節了，我們家的菠蘿馬上就要成熟了，到時候我賣菠蘿賠您，我，我可以給您當牛做馬，求您了，別敲了。」

  老人害怕的眼淚都要衝出眼眶，但他根本不知道，那台車隔音太好，外面那位彪形大漢其實都沒聽見他的哀求。

  其實這就是已經被時代淘汰的人，最真實的寫照。

  張曉芳的父母一輩子都是農民，住在鄉下，沒念過兩天書，沒知識，沒文化，沒閱歷。

  他們處理事情的能力很差，通常碰到處理不了的麻煩甚至還會選擇逃避。

  這就是為什麼現實里，老看到那些賣水果賣蔬菜的老人騎著三輪車，剮蹭了路邊的豪車之後，猶豫良久，將身上所剩不多的所有錢全部夾在後視鏡和雨刮上，然後騎著三輪車慌慌張張的離去。

  這的確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甚至按照法律應該判一個肇事逃逸。

  但其實這些底層，最底層的人，上了歲數的老人就是實打實，已經被社會淘汰了的人。

  他們就是適應不了這個新時代的規則，適應不了法律。

  他們甚至根本就不懂法，你又怎麼去跟他們講法律？

  舊社會存在很多弊端，就是會像流水線工程一樣，產生一些殘次品，總有那麼一兩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是舊社會的殘次品，徹徹底底跟不上這個時代。

  不會用智慧型手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行動支付。

  除了有備註的兒女的電話，其他的手機號碼都會一律被當成騙子。

  他們可悲，可憐，但罪不至死，我們適應時代，是因為我們是這個時代的人。

  他們不適應這個時代，只是因為發展的太快，不小心被淘汰。

  他們罪不至死……

  社會進步得太快了，快到有時候，很多人都沒時間慢下來去回望一下時間長河中，近在身邊，已經處於生存都艱難基準線的貧苦群眾。

  他們沒有解決事情的能力，也沒有解決事情的辦法。

  但他們又會不經意間，帶著舊社會的觀念和觀點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事……

  這種時候，很多年輕人就會格外嫌棄。

  可，尹十三卻被觸動了。

  看到那段行車記錄儀的監控時，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雖然雙親的婚姻失敗，爹不疼娘不愛。

  但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

  小時候他的家裡是有愛的，他甚至在父母去世之後，19年的時候，拿到了母親的QQ號看到了母親的QQ空間，在留言板內，尹十三看到了從九幾年母親懷孕之後生下自己，一直到一幾年的情感。

  1996年7.15日。

  「我怎麼老掙的錢都不夠十三花啊！」

  1996年7.22日。

  「為了孩子，我應該好好生活，為了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麼生活」

  1996年7.24日。

  「好累！骨頭都快散架了」

  1996年8.1日。

  「辛苦一點都無所謂，就希望我們家十三能夠平安健康」

  1996年8.4號。

  「好想回家，好想媽媽」

  1997年1.1號。

  「十三今晚發燒39.5，餵了藥希望快點退燒，今晚不睡覺了，不然明天早班要遲到」

  1997年，6.1號。

  「媽呀，今晚下雨打雷了，居然沒關窗戶，還好十三居然沒被吵醒，我在夢裡夢到兒子被雷聲嚇到，趕緊爬起來了，哈哈哈，emoji//憨厚」

  「哎呀，才發現今天是兒童節，不過十三現在才三歲，還沒到要禮物的年紀，也不知道能不能等他到了兒童節要禮物的時候，送的禮物能不能讓他開心」

  「一定要努力學東西，學到東西了，心也就跟著踏實了」

  1997年，6月20號。

  「男人對我不好，我還有兒子愛我」

  「為了十三，我要繼續進步」

  ……

  後面陸陸續續都是母親的愛，但是從自己三歲之後，尹十三明顯能夠感覺到母親發QQ空間的頻率降低了。

  大概是因為自己年齡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好照顧了吧？

  「十三二年級上學期得了優秀獎，全能之星，四好少年，在國內應該能拿個紅領巾了吧？寶貝兒子，下學期再接再厲」

  「哈哈，十三今晚說想和媽媽一起睡覺，不想理爸爸，嘿嘿」

  「天，現在的智慧型手機好難用，十三一個小孩子十幾分鐘就玩明白了，嘖，媽媽還得學習啊～」

  「十三今天畫了一張全家福，裡面只有兩個小人和一條狗，我問他爸爸在哪，十三說那個女人是媽媽，那個男人是自己，哈哈哈，十三也看出來了他對我不好，哼！」

  「好開心，堅守的股票終於上漲了一點，如果兒子期末考試考得好，可以給十三適當的一些小小獎勵，送他想要的玩具」

  「臭兒子今天好像心情不好，回家路上一直不和我說話，是不是我今天穿的太難看了，給兒子丟臉了？」

  裡面一條條空間記錄著瑣碎日常中的點點滴滴。

  直到……最後一條在2017年，6.1號。

  「臭兒子，媽媽今天突然感覺自己老了，從你八歲開始，你就一直好像不是很喜歡和媽媽說話了，是因為媽媽出軌的事情嗎？媽媽那是在嚇唬爸爸，是想讓他知道，媽媽不是沒人要的臭女人」

  「可惜，這麼多年我也看清了他啦，他根本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所以哇，你以後千萬不要和爸爸走的太近，你爸爸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自從上了中學開始，你的疏遠就讓媽媽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和你相處，所以這些年有時候和你爸爸吵架，動不動情緒上頭就會說出一些傷人的話」

  「你聽了大概心裡很難受吧，媽媽也不知道自己的付出是為了誰，老公不疼，兒子不親，可能是因為這樣吧」

  「媽媽也很自私，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夠有回饋，希望我的兒子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粘著我，跟我分享自己每天的所見所聞，我不厭其煩的聽著你奶聲奶氣訴說著今天的一切，哪怕最後根本聽不懂，我也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十三，對不起啊，今天媽媽給你丟臉了，媽媽是真的不知道原來你們大學的電梯，需要刷卡才能進，媽媽不是故意給你丟人的，以前媽媽也很時尚很潮的」

  「在華夏的時候，媽媽是我們鎮第一個去過動物園的人，結果現在的媽媽居然連個刷卡的電梯都不會坐了，我是不是很笨，哈哈哈」

  「居然鬧出了兒子畢業典禮上困在電梯裡，拿消防栓自救的這種二逼事情，媽媽真的很丟人吧，那時候我想你一定特別尷尬，啊~我真希望時間能夠慢一點，能給我多一點，多一點點的時間去跟上你的腳步」

  「今天媽媽不該發脾氣，十三……」

  「媽媽不是好女人，但媽媽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你能像小時候我對你那樣不厭其煩的給我一遍遍講述睡前故事那樣，告訴我一些我已經有些聽不懂的大道理，我今天真的有好多牢騷，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好害怕，害怕我老了你不要媽媽，如果我老了，手經常發抖，吃飯時常把菜湯撒在衣服上，別嫌棄我，好嗎？對我多一點耐心，就如同你小時候吃飯，也經常把菜湯灑在衣服上一樣，我老了之後可能會步履闌珊，行動不便，也想偶爾出去曬曬太陽」

  「拜託你，我親愛的兒子，就跟你小時候，我用小車推著你出去曬太陽一樣，我老了之後，說話時也許會忘記說到了哪裡，於是就需要你重頭再說一遍，請多給我一點耐心，讓我好好想想，然後把我沒有說完的話再繼續講完，其實和我談什麼並不重要，可能那時候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尹十三看到這些QQ空間日誌的時候，整個人感覺天都塌了。

  因為他是在19年看到的這些，他雖然對父母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雙親去世，依舊讓他有種窒息的感覺。

  他逃避了足足兩年，直到19年，某天點開了媽媽的QQ日誌。

  夜深人靜的時候，窺探著媽媽曾經的隱私才發現，母親原來是這麼的愛我……

  記憶中威嚴無比，無所不能的媽媽，其實曾經也是個平凡的女孩啊！

  尹十三是富二代，但不代表他從生下來就是富二代，不代表不可以和普通人共情。

  在看到行車記錄儀內的監控那一刻，尹十三真的有些破防了，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其實張父的行為很好理解，就是想要測試一下尹十三這位看上去很有錢的公子哥，是否對自己的女兒真心實意。

  用他那已經與時代脫節的方式，笨拙的做著不痛不癢的試探。

  試圖搬出身為岳父的威嚴，讓尹十三明白張曉芳還有娘家人，讓尹公子如果僅僅只是抱著玩玩的心態知難而退。

  這是一個普通且平凡的父親，對一個富二代女婿最大程度上的挑釁，也是最無助的試探。

  要說過分吧，其實也挺過分，尹公子生氣過好幾次……

  但是所有的怒火都在看到那條行車記錄儀的視頻時，煙消雲散。

  起碼，張曉芳還有可以陪她一起變老的雙親，而自己，卻沒有了……

  「怎麼了？十三？」

  下一刻，張父眼瞅著尹十三半天沒說話，突然疑惑開口。

  尹公子在秦殤錯愕目光的注視下，緩緩從回憶中拉回思緒，旋即衝著兩位老人擠出一個和藹笑容；

  「沒事，就是看到您今天穿的有點多，怕您一會到了民政局會熱！」

  「要不給裡面換一件短袖？萬一待會出太陽了，估計您會捂得很難受。」

  尹公子的語氣罕見溫柔，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關切。

  這還是自己印象中那個高冷麵癱尹公子尹十三嗎？

  一旁的秦殤都愣住了。

  張父呆了剎那，倒是無所謂的笑了笑；

  「以前有一年我們那邊冬天連續下了好幾天的暴雪，結果山體滑坡給我壓在了雪水裡，婆娘找人搶救了半個小時才給我從水裡撈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我也真是命大，當時差點就要凍死在那水裡了，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支撐著我，要是我沒了，兩個孩子啷個辦……」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涼氣入體，開始老寒腿，每到冬天換季的時候，身上骨頭縫裡就有種說不出來的酸痛，幹活也越來越干不動了。」

  話罷，張父撓了撓後腦勺，露出憨厚笑容。

  「沒事的小尹！今天是你和曉芳結婚的時候，還是以正事要緊。」

  聽到這話，尹公子這才點點頭。

  不過待得張父後半句脫口而出，他略帶深邃的目光又是再度重新出現在了秦殤身上。

  後者被看的心裡發毛，悻悻的摸了摸鼻尖。

  感受著突然變得有些溫馨的氣氛，心說我他媽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有些看不懂尹公子和張曉芳父母的關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