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顧衛東的理想2
這一天,苗秀菊把這些日子積攢的雞蛋給醃了。
在農村,每家院子裡都有一個鹹菜缸,鹹菜缸里常年有蘿蔔洋姜之類的泡在鹽水裡醃著,平時家裡吃飯的時候直接撿出來一塊切成絲,那就是下飯的鹹菜了,連菜都省了。
農村人,農忙的時候不用吃菜,就著鹹菜就能吃乾糧,不用花錢又能下飯。
至於醃咸雞蛋,那就是平時難以企及的奢侈品了。
雞蛋那是可以攢著拿到集市上換糧食換糧票甚至換錢的,誰捨得醃來吃?
平時苗秀菊也不捨得,但是這次她竟然捨得了。
她挑了二十一個雞蛋,正好一人一個,洗乾淨了晾乾,放在了醃鹹菜缸里醃著。
醃了那麼七八天拿出來,蒸熟了,剝開來,裡面的蛋黃都往外流油,金黃色的濃郁雞蛋油,看得人流口水。
這才叫香,真香。
沈紅英看著這醃咸雞蛋,都看直眼了,一邊咽口水一邊說:「娘,咋這麼捨得,二十多個雞蛋呢,這拿去換高粱得換不少呢,就這樣都給醃了?
咱自己吃?」
平時摳嗦習慣了,看到這麼多蛋分給一家子吃,沈紅英覺得自己不配,哪能這麼吃,那不是造孽嗎?
苗秀菊在那裡叨叨:「福寶和勝天秀妮她們去山上撿的蟲子,拿回來餵雞,雞長得好,最近攢的雞蛋蛋黃里都淌油,我琢磨著這麼好的雞蛋,白白便宜了別人,還不如自己吃了補身子。」
她一邊揭開笨重的木頭鍋蓋,拿勺子在鍋里攪和了攪和,一邊說:「咱們莊稼人一年到頭的沒個清閒日子,除了過年時候,啥時候吃過好東西?
自己餵雞,連個雞蛋都不捨得吃,這過得叫什麼日子啊?
我現在也想開了,反正也餓不死,有吃的就緊著自己吃,想那麼遠幹嘛!」
沈紅英都聽呆了,這,這像是她娘說的話嗎?
平時,平時可不是這樣的啊?
劉招娣更是傻眼,娘該不會是得癔症了吧,怎麼跟變了一個人?
苗秀菊冷冷一笑,卻突然來了一句:「摳摳嗦嗦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的福,生了四個兒子辛辛苦苦拉拔大,孩子大了,我老了,一個個都惦記著怎麼從我手裡挖錢。」
說著,她長嘆一口氣:「我再摳嗦,能攢幾塊錢?
留著有什麼用,還不如趁早享受了呢。
至於你們,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反正你們也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
底下幾個媳婦,一時無言。
娘,娘說這話啥意思?
她們想想,難道說自己做完私底下嘀咕的事被娘聽到了?
可,可也不像啊……
就在這種忐忑中,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了,一人一個咸雞蛋,分到各自手裡,自己留著慢慢吃。
沒辦法,家裡人多,孩子也多,不這麼分肯定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最後為了一口雞蛋吵架,只能先分好了,到時候誰也別惦記誰碗裡的飯。
家人孩子們被分了一個咸雞蛋,可以自己留著慢慢地節省吃,自然一個個都興奮異常,像牛蛋躍進這種男孩子平時大大咧咧習慣了,當場就剝開雞蛋,用筷子輕輕蘸著吃,果然那蛋黃一戳都是流油的,黃澄澄的油濃郁香美,用棒子麵窩窩頭一沾,窩窩頭也染上了一層黃油汁,啃一口真是滿嘴香。
這可是醃雞蛋啊,用蟲子餵大的雞下蛋後蛋黃里都是營養,金黃的蛋黃往外淌油,真好吃。
孩子們吃得歡,幾個大人卻面面相覷。
一人一個咸雞蛋,這是怎麼個吃法?
日子不過了嗎?
咸雞蛋好吃他們知道,但是日子得過啊,幾個兒子茫然地望著苗秀菊,幾個媳婦心裡各自揣著疑惑,偷偷地瞥向苗秀菊。
苗秀菊在分了雞蛋後,望著自己這群兒孫媳婦的:「趁著還沒到夏天收麥子的忙季,你們兄弟幾個最近也不用編草筐草蓆的了,都沒事給我拉土做土坯子去,我已經和有福說過了,生產大隊裡幾個土坯模子先借給咱家用,你們沒事都去脫土坯子,慢慢攢著,等攢夠了就蓋房子,你們每人蓋一處,老院子留給我們老兩口住,你們自己搬出去,各過各的日子。」
這話一出,一家子兒孫媳婦全都呆了。
顧衛國顧衛民顧衛軍心裡之前未嘗不是有這個想法,覺得老四太胡鬧,如果他這麼胡鬧這日子沒法過,又想著孩子大了以後早晚是個麻煩,總得分家的。
但是想法歸想法,他們是不會說出來的。
他們孝順,老實,就是農村的憨厚漢子,他們知道自己爹娘不容易,爹娘還在,自己鬧著要分家,這像什麼話?
是以心裡打著小九九,但是當苗秀菊說出來後,這個事對他們來說還是猶如晴天霹靂。
顧衛國作為老大,嚇懵了:「娘,娘,怎麼好好的要說分家啊?」
顧衛民:「娘,你們二老在,咱分家不是讓人笑話?」
顧衛軍:「娘,這到底是怎麼了?
是招娣說了什麼話讓娘不高興?」
劉招娣:「……」
怎麼同樣是說事,自己男人非把自己給牽扯上?
?
顧衛東沒說話,他知道分家是必然的,兄弟都娶了媳婦,媳婦各有自己的心思,有時候力氣就沒法往一處用,再說孩子都大了,哪能不分家?
分家是痛,早晚都得痛,還不如快刀斬亂麻。
顧衛東低下了頭,沒吭聲,沉默地等待著家裡這場風暴的來臨。
苗秀菊輕嘆了口氣,看向自己男人:「老頭子,你說兩句吧。」
顧大勇原本是悶聲低著頭的,突然聽到自己媳婦叫自己說,抬起頭來,看看這一圈睜眼望著自己的兒子媳婦,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來:「聽你娘的。」
……
幾個兒子一呆,又忙看向自己娘。
「你們不說話,那就是沒意見了?
沒意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們兩口子都好好商量商量,看看咱家這家怎麼分,我也聽聽你們的意思。」
不說話就是沒意見?
幾個兒子連忙說:「娘,不行,不能分家啊!」
幾個媳婦聽了,忙去揪自己男人的衣角。
這分家……還不知道怎麼分呢,得先聽聽,再看看要不要分,別這麼著急反對啊!
苗秀菊當然看到了幾個媳婦手底下的小動作。
哎,兒子當然是好兒子,可兒子娶了媳婦哪!
媳婦雖然各有一些小毛病,但也說不上壞媳婦,只是孩子大了,一起過著總是不舒心,還不如各過自己的日子。
她只當沒看到,抬了抬手,是以他們不必說話:「別說了,吃飯,吃飯,等吃完了,你們先和媳婦商量,之後咱再細說這分家的事。」
窮家敗業的,無非就是那點東西,幾隻雞一頭豬,再加這小破屋子,以及一些存糧,要說分家哪那麼容易,四個兒子各自的鍋碗瓢盆房子什麼的,這都不是輕易挪騰出來的。
所以說分家得一步步來,慢慢商量著添補。
於是大傢伙低下頭吃飯,不再說什麼了,小孩子倒是不操心什麼,分家不分家的他們不懂,但是咸雞蛋他們懂,吃得歡。
幾個大人卻是心事重重。
等到吃完飯,男人們蹲旁邊琢磨事,媳婦們跟著苗秀菊刷碗洗鍋,洗完鍋再剁菜餵雞餵豬的忙活。
福寶的腦袋還沒到操心分家的事,那對她來說還很遙遠,她也不懂一家子分家後就各過各的日子,不會有這麼多的哥哥姐姐一起玩兒了。
她現在腦子裡都是想著那個咸雞蛋。
一般莊戶人家吃咸雞蛋可不是一人分一個,那是一家子吃一個,每個人用筷子沾一些到自己碗裡嘗一點味,一個咸雞蛋吃到最後都是用筷子蘸後的密密麻麻小痕跡。
摳搜習慣了,面對一整個咸雞蛋,福寶當然不捨得一下子吃了。
再說這個是鹹的,一口氣吃了還不齁死?
福寶吃飯的時候,小心翼翼磕開一點點皮,吃了最外面的鹹蛋清嘗嘗味,至於裡面流油的蛋黃,她都沒剝開看呢。
她用小手絹包起來只破了一點小口子的咸雞蛋,然後裝在自己的小竹筐里,之後便要出去割豬草了。
顧勝天正在那裡和幾個哥哥玩彈弓呢,見福寶要出門,自己嚷著也要去。
福寶很乖很乖地說:「勝天哥哥,你在家玩吧,我先去割豬草,一會就回來。」
顧勝天糾結了下,看看哥哥剛造出的彈弓,真好玩,他決定要彈弓不要妹妹,讓妹妹自己去割豬草吧!
福寶背著小竹筐,歡快地走出顧家門。
她當然不只是因為體貼顧勝天才這麼說,她也有自己的小算盤。
之前的粽子她沒法給定坤哥哥吃,今天的咸雞蛋,她一定要留給定坤哥哥。
只有鄉下的雞餵了山裡的蟲子,下了雞蛋才是那種蛋黃流油的,聽說城裡的不會這樣。
定坤哥哥一定沒吃過蛋黃流雞蛋油的雞蛋,她要讓他嘗嘗。
……
福寶背著小竹筐一路穿過街道,見到個老的就叫奶奶,見到個年輕的就叫大娘,沒結婚的姑娘直接一口一個姐姐,稚生生的小奶音,清甜的笑,軟糯的小臉蛋,讓人一看就喜歡,福寶走這一路,就被人誇了一路。
誰知道她剛來到了知青點,她就見到不遠處一個小小的人影,仿佛就在知青點外面徘徊。
她仔細看了看,認出來這是生銀。
生銀怎麼跑知青點外頭來了,她也找人?
她要找誰?
正想著,就聽到耳邊一個聲音:「看她幹什麼?」
這聲音低沉溫和,福寶猛地轉頭一看,果然是蕭定坤,當下驚喜連連,一把拉住蕭定坤的大手:「定坤哥哥,真巧,我就是過來找你的,正愁怎麼找你,你怎麼就出來了!」
蕭定坤看著她眉開眼笑的小模樣,挑眉,沒說話。
福寶拉著蕭定坤的手,突然想起了生銀,回頭看過去,只見生銀還在那裡探頭探腦的,忙牽著蕭定坤往南邊河堤跑:「定坤哥哥,咱躲遠點。」
蕭定坤皺眉:「怎麼,你還要躲著她?」
福寶小嘆氣:「我不喜歡她。」
蕭定坤望著福寶,他猜著以前在聶老三家,這個叫生銀的小姑娘應該是欺負過福寶,這麼一想,他再望向那小姑娘,眸子裡就泛了不喜。
早知道那天再給她吃點苦頭,別人看著這是一個小小姑娘,但是在他眼裡,可不是這樣。
只是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白玉石,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麼想著的時候,蕭定坤皺起了眉頭。
不過在福寶面前,蕭定坤垂下眼睛,掩下了自己的心思,淡聲說:「不喜歡那就遠著一些。」
福寶猛點頭:「對,對,我當然是看到她就躲著。
對了,定坤哥哥,我給你帶了咸雞蛋,這個給你吃。」
蕭定坤聽著,笑了下:「先進去屋裡。」
進去的時候,恰好碰到了孫麗娜和蘇宛如,蘇宛如一看上次可愛的妹妹又來了,笑眯眯地湊過來:「小福寶你是不是惦記我的餅乾了?」
福寶倒沒有惦記這個,她摸了摸自己的小竹筐:「宛如姐姐,我帶了一個咸雞蛋給定坤哥哥吃,你要不要嘗嘗?」
蘇宛如一聽,故意驚訝地說:「呀,原來你不是給我吃,是給你定坤哥哥吃的。」
這話說得福寶不好意思了。
蘇宛如給她吃過好吃的,但是定坤哥哥給她吃過更多好吃的,所以她第一時間想的是蕭定坤。
現在被蘇宛如這麼一說,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宛如姐姐。
蘇宛如看著她那認真思索的樣子,頓時忍不住笑了:「噗,你放心,我不饞咸雞蛋,我猜你定坤哥哥也不饞咸雞蛋,你留著自己吃吧。」
按照蘇宛如的想法,這山村挺窮的,一個個都面黃肌瘦營養不良的樣子,也就個小福寶看著模樣俊俏水靈可愛,這麼好的孩子就該都吃點好的養著。
福寶聽蘇宛如這麼說,更不好意思了,求助地看向蕭定坤。
蕭定坤看了一眼蘇宛如:「讓你吃,你就吃。」
蘇宛如:「……」
看這態度,有這麼請人吃東西的嗎?
?
她暗暗瞪了蕭定坤一眼,然後笑眯眯地對福寶說:「我得去摘槐花,你自己吃吧。」
這邊蘇宛如出去了,福寶跟著蕭定坤進屋,福寶卸下背後的小竹筐,鄭重其事地把裡面的小手絹拿出來。
小手絹是劉桂枝給她做的,說小姑娘愛乾淨,應該有一個小手絹。
小手絹是白粗布做的,邊角那裡縫了一個小紅花。
蕭定坤看著福寶打開小手絹,然後從裡面掏出來那個咸雞蛋。
她捧著那咸雞蛋像捧著一個大元寶,之後開始對蕭定坤解釋:「我奶奶醃的咸雞蛋,蛋黃里有雞蛋油,這個可好吃了。」
她的小樣子很認真,好像這個咸雞蛋是這個世界最好吃的寶貝。
蕭定坤望著她,沒說話。
福寶看著咸雞蛋上的那個小小的破口,她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是我嘗了嘗,別人都吃,我不好意思不吃,要不然別人會問我為什麼不吃,所以我就磕開一點點皮嘗了一小口。」
蕭定坤的目光落在那個咸雞蛋上,被精心收好的咸雞蛋,上面果然有一個小磕口。
這個饞嘴的小饞貓,自己竟然不捨得吃,眼巴巴地給她留著。
她小心思也很多,還怕別人看出來,只好輕輕地吃了一點點。
蕭定坤的心口好像是有一根線輕輕地扯著,泛起一絲絲的酸疼。
這個世上,他並不在乎任何人,父母親情都沒看在眼裡過,生來就是這樣無法無天的性子。
但是命運的線將他牽引到了這個遙遠而偏僻的小山村,讓福寶進入了他的視野。
福寶,是他上輩子欠的債。
福寶獻寶一樣把咸雞蛋送到了蕭定坤面前,誰知道蕭定坤竟然只怔怔地看著那雞蛋,連碰都不碰一下的,她便有些失落了。
定坤哥哥不喜歡吃咸雞蛋?
定坤哥哥嫌棄這個雞蛋是她嘗過一點點的?
定坤哥哥看不上她的咸雞蛋?
福寶耷拉著腦袋瞎想,原本興奮地捧著雞蛋的兩隻小手也縮起來了:「定坤哥哥,你,你不想吃是嗎?」
蕭定坤當然看到了福寶那細微的情緒變化。
他收斂起心神,伸出手來,拿起來那顆咸雞蛋,看了一番,笑了:「這個好像是鹹的,就這麼吃,定坤哥哥會齁死的。」
他這麼一說,福寶頓時醒悟了,差點跺腳:「哎呀,我竟然忘記了!」
看著福寶後悔不已的小樣子,蕭定坤從旁邊包里掏出來一個籠布,然後打開:「正好就著這個吃。」
蕭定坤拿出來後,福寶都看呆了。
這,這是白面饅頭?
她只在之前尼姑庵里時看到過白面饅頭,那個時候還是小嬰兒,也沒法吃,所以根本沒吃過,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蕭定坤看著她兩眼發直看著白面饅頭的那小饞樣,忍不住笑出聲:「福寶,要吃這個嗎?」
福寶頓時醒過來:「定坤哥哥,你哪來這個啊?」
在平溪生產大隊也是種麥子的,但是麥子收成不太好,產量少,又要上繳公糧,就顯得特別稀罕。
就算交了公糧後有剩餘,給各家各戶分點,家裡一般也不捨得吃麥子磨成的面。
他們農村有一句俗話,叫做夠不夠三百六,就是一個人一年三百六的口糧,這三百六顯然是不夠吃的,那就把其中麥子拿出去換糧票現錢,或者乾脆換成高粱米,這樣能吃得更長久。
是以福寶長到六歲多眼看要上小學了,還沒見過白面饅頭長啥樣。
她努力地克制下饞嘴的感覺,努力地讓自己的口水不往下流,不過還是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定坤哥哥……你吃吧,就著這個咸雞蛋吃白面饅頭,一定很好吃!」
面對一臉饞相沒吃過好東西的福寶,蕭定坤怎麼會捨得自己吃下這個白面饅頭和咸雞蛋?
他從白面饅頭上掰下一半,然後遞給了福寶。
「我今天有事過去公社裡,看到人家賣這個,特意賣給你吃的,你沒吃過,正好嘗嘗。」
他當然不會說,這個白面饅頭是他從黑市買的,沒有糧票,所以價格就特別高。
平溪生產大隊太窮,沒糧票給他們知青,他父母姐姐倒是有糧票,但那都是當地的糧票,在平溪這裡是不能用的。
「我,我不吃!」
福寶用她稚嫩的小奶音堅定地說:「定坤哥哥,這個咸雞蛋給你的,你就著白面饅頭——」
這話還沒說完,蕭定坤就把白面饅頭餵到了她嘴裡。
福寶怔了下,之後嘗試著嚼了嚼。
原來白面饅頭是這樣的味道啊,真香,真好吃,一點不剌嗓子,又軟又有彈性,嚼一嚼還有絲絲的甜味。
蕭定坤又把雞蛋皮剝開,讓她就著雞蛋吃。
福寶猶豫了下,還是吃了一小口,吃了後,她羞赧地小聲說:「這是給定坤哥哥吃的啊……」
嘴上還堅持要給定坤哥哥吃,但是她已經忍不住想吃了……
蕭定坤當然看出她的小心思,她又饞又懂事,兩個心思在她小腦袋裡天人交戰,可真不容易。
他無奈地道:「福寶和定坤哥哥一起吃,好不好?」
福寶想了想,終於放棄了自己的堅持。
她饞,她忍不住,她就是想吃。
還不如兩個人一起吃!
於是她綻唇笑了:「咱倆一起吃!」
白面饅頭就著流淌著金黃色雞蛋油的咸雞蛋,這是人間至上的美味了吧?
雪白富有韌性的白饅頭蘸上雞蛋油的時候,白饅頭閃著金黃色的油光,吃在口裡又香又甜又有嚼勁。
福寶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比起白面饅頭蘸雞蛋油,棒子麵蘸雞蛋油差遠了。
吃完後,福寶滿足地來到了院子裡台階上,這時候知青們都在午睡了,院子裡很安靜,只有誰屋裡發出輕微的讀書聲。
福寶望著那湛藍遼闊的天,明媚艷白的雲,還有遠近疊翠的樹,以及點綴在其中嬌艷的桃花。
福寶覺得這一刻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了。
她托著下巴說:「我想起我以前在尼姑庵的時候。」
庵子裡的小尼姑慧如會抱著她出來曬太陽,會摘下來桃花戴在她小小的朝天辮上,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天,這樣的雲。
蕭定坤:「尼姑庵?」
他是記得,她是在還沒滿周歲的時候就被從尼姑庵里抱出來,送到了聶老三家養著。
福寶聽了這話,愣了。
她咬唇,小聲說:「我就是突然想,我小時候住的尼姑庵是什麼樣的,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天,這樣的雲,是不是我也吃過白面饅頭?」
蕭定坤看著她那羞愧的小樣子,挑眉,想想晌午後也沒事:「福寶,我帶你上山去找你曾經住過的尼姑庵,好不好?」
福寶眼中頓時迸射出驚喜,不過之後便黯下來了我:「我……我也不太記得路了,就記得在山頂,而且我聽說已經被砸了。」
尼姑庵被砸了,她曾經住過的那個可能已經沒有了,裡面的尼姑們也都還俗,分散著嫁人了。
就她記憶中,她小時候慧如姐姐和慧心姐姐還曾經來看過她,給她帶來好吃的。
不過那些好吃的在慧如和慧心走了後就被聶老三收起來了,她也沒吃到過,之後慧如姐姐和慧心姐姐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為了生活奔波,各自有著自己的煩惱,陷入了俗世的勞累中,就再也沒騰出功夫來看她。
在她的感覺里,一想起來尼姑庵,仿佛應該還是那個小小的庵子,七八個小尼姑,一個穩重嚴肅的庵主,大家有條不紊地念經拜佛,招待前來燒香的信徒,挑水洗衣服做飯。
甚至在尼姑庵牆角處,還有一棵老棗樹枝葉繁茂,開了一樹的小白棗花,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有時候做夢會夢到,夢到慧如抱著她叨叨最近香客少了,日子不好過。
醒來後,眼角酸澀,想哭。
有些不敢去看,怕一看到她夢裡的尼姑庵早不是原來模樣,會更難受。
蕭定坤看著小小的福寶。
她的眼睛就像是萬里晴空,清透純澈,以至於她所有的小心思都會猶如絲絲縷縷的雲一樣清晰地印在她的眼底。
他看到了她眼睛中的失落和怯意。
他握住她的小手:「走,我帶你過去看看,你很想回去看看不是嗎?」
福寶想了想,點頭:「嗯,我是很想回去看看。」
蕭定坤不在說話了,他牽著她的手往山上走去。
反正兩個人都吃過飯的,並不會餓,福寶背著小竹筐出來,她家裡人頂多認為她是去割豬草了,而他……素來散漫的人,就算不見了,頂多是扣他工分,沒人會想到他做什麼去了,也沒人會疑惑多想。
於是蕭定坤領著福寶上了山,又翻過大滾子山,去爬另一座山頭,蕭定坤和陳有福說話的時候,偶爾間套過話,知道那座尼姑庵是在對面的一座山頭上。
爬了半天,福寶有些累了,腳底板也生疼,不過她還是咬著牙沒吭聲。
她確實是想看看尼姑庵成什麼樣了,而她自己是沒辦法找回去的,好不容易蕭定坤要帶她去,她不能這麼輕易放棄。
錯過這一次,怕是很難看到了,等以後她長大了,可能這尼姑庵徹底連點殘垣都沒有了。
所以她咬緊牙,不吭聲,甚至不敢放慢腳步,免得定坤哥哥察覺到她累了,就說不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蕭定坤停下了腳步。
福寶疑惑地看向蕭定坤。
蕭定坤:「累了是嗎?」
她還很小,這么小的小人兒,縱然平時經常在山裡跑,但是翻過一座大山又要爬上另一個山頭,這對她來說依然不容易。
福寶趕緊搖頭又擺手,拼命地說:「不累,一點不累,我走慣了山路,這根本不算什麼!」
她太急著否認了,急得臉都漲紅了,以至於額頭上一滴汗珠隨著她的小臉蛋滑下來。
蕭定坤蹲下來,沉聲說:「上來。」
福寶:「啊?」
蕭定坤:「累成這樣了,為什麼不說?
我背你。」
福寶頓時不說話了。
爬這種陡坡的山不容易,挺累的,她走慣了山路都覺得累,蕭定坤估計也覺得累吧?
她怎麼好意思讓蕭定坤背著呢?
她忙大聲說:「別……還是別了,我自己走就行,我一點不累,真的,你看我,我還能跑——」
說著,她還真要擺開架勢跑。
蕭定坤沒再說話,直接一把將她提起來,然後放在了自己的背上。
福寶不捨得讓蕭定坤背自己,她怕他累著,就要掙扎著下來:「我真得不用。」
蕭定坤伸出大手繞到後面,牢牢地按在她背上。
於是福寶就被固定住了,小胳膊小腿再使力氣也白搭。
她只是個軟糯的小姑娘而已,平時就算天天山上跑,但是和蕭定坤比力氣那就是螞蟻和大樹。
蕭定坤一隻手按住她,她就動彈不了了。
福寶不掙扎了,她趴在他肩頭,小聲說:「我怕定坤哥哥累壞了。」
蕭定坤不在意地笑:「你才多重?」
福寶只好不說什麼了,乖巧地趴在他肩膀上。
蕭定坤背著福寶往山上爬去,當經過荊棘或者枝葉繁茂的地方,他會用手中的木棍先把那些荊棘樹枝撥開,免得剮蹭到他背上的福寶。
他腳程快,一路往上趕,很快就爬上了山頂。
一到了山頂,福寶就嚷著讓蕭定坤把她放下來:「我不累了,我現在可以自己走了。」
蕭定坤放下她:「應該就在這附近吧?」
都已經到了這座山頭上,福寶已經完全記起來了。
現在這條長滿了青苔破舊不堪的小路,正是以前尼姑們挑水日常會走的那條路,再往北邊走會有一條小溪,裡面的溪水清澈,福寶還記得水花四濺時偶爾濺到她鼻子上的清涼。
福寶一下子來勁了,她興奮地拽著蕭定坤:「定坤哥哥,跟我來,這裡,這裡!」
她也忘記了掩飾按理說她不應該記得這條路,不應該記得這尼姑庵,畢竟那個時候她還很小。
她拽著蕭定坤,沿著那條石頭縫裡長滿了荒草的小路往前走,當繞過一片榆樹林時,她就看到了曾經她住過的那座尼姑庵。
依然是原來的青磚圍牆,依然是曾經的那個朱紅色廟門,只不過圍牆上瘋長著荒草,朱紅色的廟門也在風吹雨打中失卻了原本的顏色,殘破不堪。
福寶愣了下,她有些猶豫。
推開這扇門,她註定看到荒蕪吧?
蕭定坤溫聲問:「還要進去看看嗎?」
福寶點頭:「嗯。」
於是兩個人推開了那廟門,木頭門被推開的時候搖搖欲墜,發出「吱」的刺耳聲,那是腐朽的木頭接觸摩擦時才有的聲音。
邁過門檻,走進去,只見小院子裡已經的荒草幾乎沒過福寶的脖子,還有麻雀在裡面嘰嘰喳喳地蹦躂,看到來人好奇地打量著,像是打量著冒然闖入自己領地的入侵者。
蕭定坤握著手中的木棍揮了一下,那些麻雀就撲棱著翅膀飛了。
他領著福寶,踏進去這院子。
走進正屋,只見屋子半截已經漏雨了,不要說昔日的老蒲團,就連慘敗破舊已經被砸過的佛像都已經泛起了潮濕的霉點。
福寶對著那屋子看了半晌,之後又帶著蕭定坤過去後院。
後院更為頹敗了,屋子幾乎要塌,牆上本來有一些壁畫,都被人拿鐵杴鋤頭給刮花了,早已經看不出來原本的面目。
屋頂也都是荒草,屋前還有下雨後殘留的痕跡,一群螞蟻不亦樂乎地在門檻前爬來爬去。
福寶黯然地看著這一切。
她嬰兒時曾經生活的地方,果然早已經不是她夢中的模樣,歲月流逝,曾經的木魚聲只能在夢中響起了。
就在這個時候,福寶眼前一亮。
她驚喜地叫了一聲:「我的杏樹!」
蕭定坤看過去,只見在尼姑庵牆角一處,有一顆枝葉繁茂的杏樹,因為沒人打理剪枝的緣故,枝葉已經繁茂得幾乎壓彎了樹幹。
而就在他看著的功夫,福寶已經激動地向杏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