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兩年

  說到時間,有個詞總會被用到,白駒過隙。轉眼間,緣行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一年多了。教師這個職業似乎也非常適合他,從開始的生疏,到現在的駕輕就熟,中間並未發生什麼波折。

  這段日子,社會雖然動盪,但橫城還算平靜。

  也許是因為項和的看好,也或許真的是缺人,緣行剛剛入職便被這個老頭指使來指使去。短短一個學期,他除了平時教高小學生數學外,也教過音樂,甚至還客串過一段時間的體育老師。至於那幾次給高中數學老師代課的經歷都算不得什麼了。

  等到下半年,仁愛小學又有一批新學生入學。項和乾脆安排他獨自帶了一個班級,做了導師。

  說來好笑,他這個一身大褂皮鞋,卻頂著光頭的造型剛一出現在自己學生面前,這幫小豆丁都嚇懵了。

  他站在講台上,望著下面坐得端端正正的三十幾個娃娃,微微一笑:「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班級導師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釋緣行,你們稱呼我釋老師、釋先生都可以……」

  開始那段時間,教導這幫孩子戒尺都不用,只要一瞪眼睛,任你再是調皮搗蛋都得灰溜溜的,教學工作可謂輕鬆。

  可惜,孩子的心靈是最敏感通透的,就如同天禪寺那幫小沙彌一般,相處久便不怎麼怕了,好在還有些師道尊嚴在,尚能管住這幫猴子。只是……

  緣行對著面前的小丫頭連連嘆氣:「孟招弟,給老師說說,為什麼要打架?」以他的能力,就算接受再多項校長安排的工作也可手到擒來,偏偏這幫熊孩子,讓他腦殼疼。

  「先生,李小胖揪我頭髮,還往我書包里塞蟲子。」叫孟招弟的小姑娘撅著嘴,小拳頭在胸前揮動,頭上的羊角辮一甩一甩的。

  「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給同學起外號。」緣行嘴角抽搐一下:「發生這種事怎麼不告訴老師呢?萬一你打不過人家呢?」眼前這小姑娘長得這麼瘦弱,膽子到不小,恩,戰鬥力也不低。

  「他原本就胖麼,我就輕輕錘了兩拳,誰想就哭鼻子了。」小姑娘低下頭,喏喏地嘀咕:「真沒用!」

  緣行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伸手捂了腦袋:「記得,下次再有這種事情趕緊告訴老師。」又說了幾句便讓她出去了。

  「哈哈哈。」等小丫頭出了門,同一個辦公室的劉子瑜終於忍不住,趴在桌上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緣行瞥眼過去。

  「這妮子將來肯定是個厲害人物。」劉子瑜瞧出他的不滿,便止住了笑。

  「那個李小胖……」緣行說到這裡醒悟過來,尷尬地咳嗽了聲,改口道:「李宏義同學長得可比她高半個頭呢,長得也壯,這也敢動手。我怕她這脾氣將來吃虧啊。」

  「這世道,厲害些還是好的。」劉子瑜嘆了口氣。

  「倒也是。」緣行笑了下,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書遞給他:「看完了,還你。」

  「你總算看完了。」劉子瑜接過書:「我家老爺子這幾天正找吶,我只說自己拿來看了。還被他罵一頓,說糟蹋了好書。」說到這裡,他推了推鼻樑上的圓框眼鏡,語帶埋怨:「這鍋我可背了,你怎麼謝我?」

  「請你吃飯?」緣行挑眉。劉子瑜還是自己的伯樂呢,當初正是他的舉薦,項校長才會好奇之下來看自己這個打雜工的,若沒有那次會面,也不會這麼順利的當了老師。所以,一入職兩人便成了朋友,更被分配在一個辦公室,短短半年,交情已是不淺。這次因為要在報紙上開個讀史的專欄,對方聽說了二話不說將自己父親的藏書都偷出來給他參考,連鍋都背了,請頓飯自然理所應當。

  「還是算了。」劉子瑜聞言撇嘴,緣行說要請客,絕對是真的,上好的素齋價錢不菲。可偏偏他生來就是個肉食動物,實在吃不慣那個。

  「知道你不喜歡吃素,這回請你吃好的。」緣行有些不好意思。

  「行啊,我吃著你看著,想想也挺不錯的。」劉子瑜聽說不吃素,連忙笑著答應了,這時候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兩人便簡單收拾一下,走出了學校,直奔橫城最大的酒樓而去。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盡談些學校里熊孩子們的趣事。可在經過一道暗巷時,緣行突然停住了腳步。

  「有事?」劉子瑜不解,順著緣行的目光望去,只見暗巷內,一幫打扮得流里流氣的男人正堵著兩名身著仁愛中學校服的女生,嘴裡污言穢語地說著什麼,立時大怒,剛要出聲呵斥,那邊緣行已經邁步走進了巷子。

  「我說兩個小妞,撞到了大爺不留下點錢就想走嗎?」巷子裡,兩個女生瑟瑟發抖地抱在一起,而在他們面前,一名尖嘴猴腮的風衣男緩緩靠近,正要搶奪她們手裡的拎包,耳邊一陣風聲傳來,霎時臉上一痛,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凌空飛了出去,順勢砸倒了站在一旁來不及反應的小弟。

  「誰他……」等他忍著疼痛艱難地站起,看清站在眼前的光頭,已到嘴邊的喝罵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趙二狗,貧僧說的話你都忘了?連女學生的錢你們也敢搶?」緣行冷冷地說。

  「她們撞了我老大……」一旁有個混混不忿地喊道,可話才說一半便被身邊的同伴拽住了。

  那個叫趙二狗的風衣男連句狠話都不敢說,帶著手下灰溜溜地跑了,他可記得,半年前就是這個大光頭,只用了一隻手便將他與幾個兄弟好頓收拾,在床上躺了幾天才能下地,此時見了,哪還有不跑的道理,再挨揍嗎?

  「好了,你們回家去吧。現在世道混亂,以後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緣行先打量了兩個受驚的女生,只在瞟到其中一個長發女生之時愣了愣,最後見她們無恙便拉著劉子瑜轉身離開。

  「謝謝釋先生。」一個圓臉女生在身後鞠躬,大聲道謝。他頭也不會地擺了下手,很快便走遠了。

  「釋先生?是剛剛那個人嗎?」另一個長發女生地望著那遠去的背影,口中詢問。

  「柳秀曼你一請長假就是兩個月自然不清楚,那位釋先生是小學的班級導師,自知識淵博得很,田老師生病時候咱們的代數課還是他上的呢。」圓臉女生兩眼放光:「沒想到釋先生的身手也這般好,那些流氓竟然都怕他。」她說得興奮,卻沒發現身旁的同伴一臉的驚疑不定……

  ----------------

  再說到時間,還有一個詞會被經常用到,時光荏苒。轉眼又是一年半,緣行到這個世界已經將近三年了。戰爭的形勢越發不好,社會動盪,平民百姓自然跟著遭殃,儘管這時的夏國實行的是義務教育,孩子上學花費不多,但總有家庭因為各種原因掏不起錢,只能讓孩子轉入教會學校或者乾脆去做工務農。

  看到學生含著眼淚不舍的離開,凡是當老師的心裡都不痛快,但這種事情發生的多了,也顧不得傷心了,這種世道,誰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就算這幫老師,有些家裡負擔重的也不得不利用空餘時間找些其他活計補貼家用。

  但這些對緣行沒什麼影響,他雖然也被拖欠了工資,卻有收入不菲的副業支撐,除了自己花用,還能幫助一些家裡困難的學生,所以他的班級目前沒有一個退學的。只是,儘管又長大了一歲,熊孩子畢竟還是熊孩子。

  「老師老師,李小胖又欺負榮瀾了。」孟招弟敲開辦公室的門,對著緣行喊道。

  「如果你在打人之前來找我,老師會很欣慰,真的。」緣行左手擠按著眉心,當了兩年老師,他感覺自己一下子變老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是班長,遇到事情不要總想著動手,更不要給李小胖起外號。」可能真是氣著了,他絲毫沒發覺自己對李同學的稱呼有什麼不對。

  「他憑什麼欺負榮瀾?我、我只是錘了兩下……」孟招弟雙手掐腰,小臉上滿是不忿。可惜因為到了換牙的年紀,一說話便露出那缺了一半得門牙,顯得頗為滑稽。

  「所以你做為大姐頭就出面了是吧?」緣行說到這裡猛地一拍桌子:「再有下次,真叫家長了。」

  「哦。」小姑娘看他真生氣了,心裡也有些害怕。

  緣行見她這樣子,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無力地揮手:「你繼續去上課,順便把李小……李宏義同學叫來。」

  等處理完這次打架事件,外面都已經下課了,一幫無憂無慮的孩子在操場上盡情地奔跑玩鬧,整個校園變得活潑起來。

  劉子瑜夾著個文件袋走近辦公室,一進門便說:「聽說你們班男生和女生又打架了?連老項都驚動了?」

  「我就不該體育課的時候教他們拳腳,看著一個個得瑟的。」緣行無奈嘆氣,又道:「我和校長說了,事情到此為止,就不必找家長了。」

  「這次輕拿輕放便罷了,若再有下次怎麼辦?你不得吃刮落兒?」

  「旁人還好,孟招弟的家長若是來,這孩子的處境更不妙了。」緣行搖頭,腦中卻閃過一個蹲在黑暗中埋頭哭泣的影子。那是一個傍晚,他因為批改作業回家晚了,卻正好撞見小姑娘一個人在外面哭,問了才知道,自從弟弟出生她便時常挨罵,總覺得父母不再愛自己了。

  「偏你心軟。」劉子瑜對目前社會重男輕女的風氣自然也是清楚的,聞言嘆了口氣,將文件袋放到桌上:「這是你要的照片,好傢夥。現在也就你這土豪能拿出這麼多錢出來了。」

  緣行淡笑不語,打開文件袋,裡面是三十幾張黑白的合照。依現在的技術,洗照片的費用可不便宜。但這些花費對現在的他來說真的不算什麼。他有預感,自己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不長了。

  「都說你們出家人看破紅塵,可我看你當老師當的挺開心的,為什麼不還俗呢?」劉子瑜看著他取了毛筆一張一張地在照片背面謄寫日期以及寄語,不由奇怪:「你寫這些做什麼?」

  「我為何要還俗?這樣就挺好的。」緣行手中動作未停,口中淡淡答道:「不入紅塵怎可勘破紅塵?」接著又是一嘆:「我可能要走了,留些影像做個念想罷了。」

  「走?你去哪裡?回山上?」劉子瑜吃驚地看他。

  「也許吧。貧僧自有去處。」緣行語氣複雜,實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的來歷和去向。而且,一想到金蟬的任務,心中那層陰霾便久久不去,到底會發生什麼呢?

  氣氛凝滯了半天,劉子瑜才喃喃道:「你這樣不好嗎?雖然累了點,不比在山上過清苦的日子來得強?你若走了老項肯定捨不得,他上哪裡找你這麼合用的人啊?」一個好朋友要離開了,不免惆悵。

  「貧僧走了不是正好,免得總有人在旁說閒話。」緣行淡淡開口,事實上,他從未掩飾過自己和尚的身份,這兩年著實給本地的教育界添加了不少的話題,縱有德高望重的項和壓著,閒言碎語還是免不了的。

  「老項可不會在意這些。你這傢伙在食堂只吃素,他還省錢呢。」劉子瑜開了句玩笑。頓了頓,轉而指著窗外又勸道:「你捨得這些學生?」

  緣行停下筆,望著操場上正打鬧著的學生,露出笑容:「這些都是好孩子。」

  「這兩年我都看在眼裡,你很喜歡小孩子,既然喜歡,何不自己找人生幾個?」劉子瑜繼續說道,事實上類似的話題,在這兩年已經進行了不少次,他決定再勸一回。

  「貧僧可沒有這種想法,小孩子是可愛,也煩人呀。」緣行搖搖頭,重新執筆。

  「我有一個問題。」

  「說。」緣行吐出一個字,毛筆蘸墨,筆走龍蛇。

  「罵人的時候都罵壞人斷子絕孫,你們修行人大多單身,尤其是你們佛家終身不嫁娶,不是同樣沒有子嗣?這也算福報嗎?」劉子瑜咬咬牙,才說出一番狠話。

  緣行停下筆,奇怪地瞥了一眼:「你怎麼知這不是福報?世上不肖子孫多了,沒有子女,就沒有了子孫不孝的煩惱,豈不清淨?不會有兒女在你沒死時便惦記你的財產,不會有子女在你重病無法行動時將你拋棄,任你凍死餓死。」說到這裡,他重重嘆氣,繼續在照片上下筆,過了半晌才又吐出一句:「更不會有你辛苦養大的孩子不聽苦勸,一心一意地跑去出家。」

  劉子瑜愣了下,總覺得他這話意有所指,但仔細看他神情,始終淡淡的,毫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