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所生一切法,前逝後繼,因果相續,永無間斷,生滅無常。
譬如春秋交替,兼有寒暑。
又如草木旺盛,難免枯榮。
人乃血肉所造,自也如此。
善行從懂事起,就活得順遂,修行生活幾無波瀾。
孩子單純,便從來不會考慮很多複雜的東西。
但人的成長,必然會面對一些不願面對的,比如,生、老、病、死。
善行八歲這年,春寒未散之際,老和尚福廣大病,僅三天,眼見就不行了。
彌留之際,弟子們都圍攏在他的榻邊,神色哀痛。
但老和尚面上並無痛苦,只斜著頭望著徒子徒孫,可惜嘴唇抖動著,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出來。
住持緣法伏身到近前,也是聽之不清,只得淒哀的退到一旁誦經。
偏這時,一向懂事的善行卻是掙脫了師侄的牽扯,不顧師兄的喝止,沒規矩的站到了三位師伯之前,跪地膝行至床邊,握住老和尚乾枯的手掌,貼到自己臉上,並紅著眼眶小聲說了什麼。
具體內容,除了長輩和靠近的師兄,再無人聽得。
事後也有人詢問善行,他到底說了什麼才讓老和尚含笑辭世,但善行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當時的情景了……
到善行十三歲時,天禪寺輩分最高的福德太師叔突然敲鐘將所有弟子叫過來,修了好多年閉口禪的他只說了個「善」字,就沒了聲息,後山舍利塔又添了一座。
也是在這一年,由於新晉的知府對天禪寺頗多打壓,寺中商議好幾日後,大師兄善果帶著大部分的人下山,去濟南府新建一座下院。
至此,天禪寺冷清下來,這讓年少的善行極不適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鬱鬱寡歡。
二十一歲受大戒,與善純師兄一同到了濟南府,師兄做了監寺,他則跟在佛興寺住持善果的身邊,參與了翻譯大藏經的工作,五年後才回返。
時光悠悠,又是十年過去。師門長輩先後離世,到三師伯緣空圓寂時,善行已經三十六歲了。
這時的佛興寺雖然建立時間不長,要知佛興寺雖然建立時間不長,卻極其興旺,寺中僧人已達數百之多,已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叢林,
也不知善果師兄怎麼想的,門下弟子眾多,偏不顧反對,執意要將佛興寺住持的職位傳給年紀最小,資歷德行都還不足的師弟。
可善行更喜歡清淨些的日子,為怕麻煩,只和天禪寺住持善銘打了個招呼,悄悄下山,托缽做起了雲水僧。
凡是有些名望的寺院名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也正是這辛苦的修行,讓善行開闊了眼界,見識了世間冷暖,又豐富所學,對自身修行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這一走,不知年月,等風霜染白了眉毛,皺紋爬上眼角,青州善行已經成了大雍有名的高僧,在各地都有其傳說流傳,擁護者甚多。
他卻走不動了,帶著幾個徒弟重新回到天禪寺,一面教導弟子,一面整理自身所學,此後再不曾下山。
然後徒弟又收了徒弟,到了早晚課或是用齋時,呼啦啦一大半都是他的徒弟徒孫,善行心中愜意極了。
他從小出家,雖不知父母是誰,卻得到更多的關愛,長輩和師兄對他無不照顧有加,不忍苛責,修行路上也是順風順水,絕少煩惱。
就算就此閉眼,也算圓滿了。
他笑著喝掉缽中最後一點粥,原想著回房小睡,可走了一半,突然心中一動,轉了個方向,逕自來到後山的觀景涼亭。
剛過中秋,漫山的翠綠早已褪去,放眼望過皆是色彩繽紛。他的目光被一隊飛鳴的大雁吸引,視線追隨,可在掃到正頭頂的那輪大日之時,驀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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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早春時節,遠方山野枯敗空曠,依舊殘留著白雪的印記。可今日島城卻下起了雨,夾帶著雪花的雨水澆下,空氣重又變得冰冷。
陳宗坐在車上,目睹了一場葬禮的結束。估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攏了攏白髮,從助手那裡取了花,打開雨傘走入墓園。
參加葬禮的親朋學生都散了,只有一個灰袍和尚孤零零的執傘站在雨中。
陳宗將鮮花放在秦氏夫婦的墓碑前,三鞠躬後,小聲對和尚道:「大師還請節哀。」
那和尚只是點頭,並未說話,面上也沒有表現出多少的悲痛神情。
陳宗掃了眼已被雨水打濕的花圈,又看向和尚,作為安全局與緣行和尚的聯絡人,與其交往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如今他已白髮蒼蒼,即將退休。可資料上只比他小上三歲的緣行,卻宛若青年,歲月似乎沒有在其臉上留下任何痕跡。這便是修行人啊,真是讓人嫉妒。
「大師今後有何打算?」他猶豫片刻,又問了句。
誰知,緣行仍直愣愣的望著墓碑上的照片出神,並未作答。
陳宗輕嘆一聲,領著助手離開了。對於入山修行多年又突然返家的緣行,安全局其實有著諸多猜測,都認為父母才是其最後的牽絆,如今秦氏夫婦病逝,和尚了無牽掛,聽說之前秦家留下的所有財產都捐了出去,這就表明,安全局與和尚的合作,大概率是繼續不下去了。
可此刻對方正在哀痛之中,並不適合深談,既然祭拜過了,改日再說也不遲。
未曾想,他正心事重重前行,突聽得助手一聲驚呼,忍不住抬高雨傘,然後便呆住了。
冷雨不知何時停住,耀眼的陽光傾灑下來,面前幾顆乾枯的樹上,點點綠意擴散,逐漸爬滿枯枝,青翠的新葉正已匪夷所思的速度生長起來。
「南無阿彌陀佛。」
輕輕一聲,入耳卻極為清晰,陳宗猛地回身,正見到原本呆立不動的和尚正雙手合十。
而在和尚身周,猶如季節輪轉,明明只是早春的天氣,腳下石板中卻有青草頑強的爬出,他身旁的桂花樹上,已滿是金黃色嫩蕊,馥郁香氣遠遠的飄散來。
一聲佛號,剎那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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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級……」向靈看著屏幕中角落顯示的數字,面上露出驚容:「這種能量強度,摧毀一座城市綽綽有餘,三藏他……」
還是人麼?這話她說不出口,好歹緣行和她算朋友。只是,今天這個朋友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了。
正嘆息感慨,一旁的李修姚突然皺眉:「情況不對,太靜了。」
「嗯?」夏曉楠先是疑惑看他,接著也反應過來,指著外面道:「怎麼會這樣?」
幾人看向窗外,俱都愣住,軍艦依舊前行,可周遭的洶湧波濤不知何時變得浪平風歇,如同行駛在平滑的鏡面上一般。
「我剛也在奇怪,今天明明有三級風,怎麼突然就停了。」艙內的軍管插話道。
李修姚急急衝出駕駛艙,到了甲板上,不少感覺敏銳的能力者也跟著出來。
大家四處觀望,不時發出驚奇疑惑之聲。
水面如鏡,這個詞是對眼下情況最好的形容。可海邊的人都知道,這個詞絕用不到海上。但今天,匪夷所思的情況確實發生了。
正驚疑間,他眼角掃見一點光亮,眸子一縮,高聲道:「大家小心。」隨即抽出身後的寶劍並加緊了戒備。
可他這話卻是白說了,在他眼中,明明有一道金色的光影自東方快速掠來,短短几個呼吸間已經飛到軍艦上方。
可周圍人仍是該幹什麼幹什麼,似根本看不到這種異象一般。
李修姚顧不得許多,正要再次出言提醒,可是下一刻,詭異的事情又發生了,四周原本嘈雜的聲音停歇,身旁幾人的動作猶如錄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切都被定住。
他從未見過這種情況,正驚疑不定看向半空中盤桓的金色大鳥,卻見大鳥蒲扇著翅膀落到甲板上。
「金色的烏鴉?」他皺眉。面前的,可不就是一直巨大的,通體金黃的烏鴉嗎?
「是我。」誰知,那烏鴉竟然口吐人言,下一刻金芒一閃,一個僧人的虛影在眾人面前緩緩浮現。
「緣行大師?」
他驚呼出聲,不錯,僧人虛幻的身影漸漸凝實,正是本該距離這裡頗遠的緣行。
李修姚凝望對方半晌,又瞄了眼手中的平板,屏幕中,海面上低頭默誦什麼的也是緣行,那對面這個是什麼?化身?
「大師是來勸我們回返嗎?」李修姚掃了眼周圍表情凝滯一動不動的眾人,接著將目光投在緣行身上,皺眉問道:「我知大師修為已經達到天人的地步,但我輩修行人雖能力不足,卻也負有守衛家園的責任,怎能袖手旁觀?」
緣行笑著搖頭:「你我朋友一場,貧僧來此,只為交待些事。」說到這裡,他深深望向李修姚,合十道:「此戰過後,貧僧怕是數年不得回返,人心詭詐貪婪,家中老小還望道長多多看護。」
這一戰,他完全顯露了自身能力,他自是不懼,可擔心會有些不長眼的騷擾家裡人。連交情不錯的向靈和夏曉楠,因為公門身份,恐怕也受限頗多,想來想去,也只有李修姚這個朋友值得託付了。
李修姚聞言一愣,神情變了又變,掃了眼周圍的情況,嘆道:「大和尚這般偉力,也沒有把握從妖島手上全身而退麼?」
緣行仍是搖頭:「貧僧自有保命手段,可家中暫時顧不得。」頓了頓,他垂眸望向地面:「貧僧也怕忘了……」
「忘了?」李修姚皺眉,見對方似沒有解釋的意思,鄭重道:「這事我義不容辭,不過……」又乾澀的一笑,開玩笑說:「你回來得同貧道喝酒。」
「貧僧守戒,喝酒就免了。」緣行露出一抹淺笑:「家中古樹下埋了兩壇有年頭的好酒,都贈予道長如何?」
「那感情好。」李修姚先是挑眉,接著卻又擺手:「算了,我一個道士去你那和尚廟做什麼?還是等你回來親手給我才好。」頓了頓,又強調般說了句:「你不會賴帳吧?」
緣行沉默片刻,才點頭:「也好……」
說罷,他的身影便瞬息間不見了蹤影。周圍的環境也立即恢復了正常,眾人交談議論聲重新傳入耳朵。
恍惚間,他險些以為方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正愣神的功夫,猛聽得有人大聲驚叫起來:「你們快看。」
李修姚一驚,隨著眾人朝天空望去,現在還是清晨,可頭頂上那個大大的太陽又是怎麼一回事?
而與此同時,平靜的海面上,緣行合掌呆立良久,方才一揮衣袖,腳下長棍繼續劈開海水,迅速前行。
只是,隨著他速度的加快,他腦後光明綻放,不過呼吸間,光亮變得耀眼,蓋過了天邊朝陽。
光明之中,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法相顯現,初時不過兩米高度,不過剎那間便拔高、壯大。
轉瞬間,一尊頭戴寶冠,身著五色天衣的巨大的身影頂天立地,浮於虛空。腦後相光如煌煌大日,普照四方。而緣行的身子也在身影出現後化作金光,緩緩消散。
懷帶著無邊莊嚴與慈悲之意的聲音貫徹天地。
「菩薩……」下方的軍艦上,無論僧道凡俗,儘管從未見過這番景象,可偏偏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無量慈悲,靈台清明,皆有所感。
而半空中,高不可攀,無邊偉岸的巨大佛像漸漸凝實,面目分明是緣行模樣,
「南無阿彌陀佛……」
隨著陣陣梵音,佛像雙手合十,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目光低垂俯瞰眾生,靜如止水無悲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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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島城郊外的帽頭山上,樹木參天草木茂盛,伴著流水聲,兩道身影緩緩前行。
秦小樹一直盯著手腕上的投影屏幕,等一個小視頻放完了,才轉頭觀察起周圍環境,滿眼的綠色,雖然生機盎然,卻著實冷清了些。
老舊的水泥路面,因為無人打理,也覆滿了野草,盡顯荒涼。
他不由撇嘴:「這裡一年來八回,不過是間破院子,有什麼好收拾的?」
「畢竟是你爸的道場。」秦朔瞥了侄子一眼:「你既然不願意,幹嘛要跟來?」
「留家裡聽奶奶嘮叨嗎?」秦小樹聞言,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好了,不就是武道新秀賽輸了一場嗎?下周努力,總會將積分贏回來的。」秦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秦小樹用鼻子嗯了一聲,接著又道:「他十年不回家,整天在外面浪,這裡算什麼道場?」
「別胡說,你爸可是菩薩。」秦朔嚴肅斥責道。
「得了小叔,你還真信外面人胡說啊。他厲害我承認,可……」秦小樹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他要真是菩薩,我又是怎麼出生的?犯了戒的僧人還能當菩薩?總是聽說他在世界各地出現,可偏偏就是不回家,恐怕,就算是菩薩,也早將咱們忘了。」頓了頓,他又輕笑,幸災樂禍道:「奶奶可是發話了,今年爺爺八十大壽,他要再不出現,就跟他斷絕母子關係。」
可他話音剛落,便有一道輕笑聲傳了過來。
「阿彌陀佛,貧僧可不敢忘……」
兩人一驚,忙加快了腳步,果然,在轉過樹叢後,正有一個身著百衲衣的和尚站在參天的古槐下,笑望著自己二人。
清晨的陽光透過千年古樹的樹葉,化作一縷縷的光線打在他身上,襯得他斑駁虛幻。但那笑容卻是明晰可見的,清清淡淡,又帶著一股溫暖。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