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離京

  不論如何,既然回了京城,皇帝總還是要見一見的。

  第二天,緣行沒做早課,將自己收拾端整,披著袈裟,拒絕了小廝的陪伴,一個人拎著燈籠直往皇宮行去。。

  時間還早,只有天邊隱隱透著微曦。

  皇宮門前卻有無數燈籠的光匯聚,亮如白晝。

  大臣們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一邊閒聊,一邊等待宮門開啟。

  一個光頭僧人在這個地方,自是無比顯眼。

  緣行過去一直以富貴閒人卻熱心公益的白景行身份出現在世人面前。給人的印象是謙和儒雅加神秘。

  如今,雖也是相貌英俊,可頭髮短須都沒了,乍一看變化頗大。有消息靈通的,知道這位聲名顯赫的大高手已然入了空門。那些不熟悉的,則心中猜測他的身份。

  緣行也打量著面前的一幫人,因為畢竟當官的時間太短,除了已經失勢的白大都督與告老還鄉的靳元正,朝中重臣沒幾個認識的。中層的官員有些打過交道,卻也談不上熟悉。

  當然,他偽裝的身份到底還是比較出名,投在身上的複雜目光怎麼都不會少。有打過交道的已準備上前詢問了。

  好在這時候宮門開了,倒也省了挨個解釋的麻煩。

  即便是三年前,做為御賜的五品閒散官,緣行是不需上朝的。

  如今以出家人身份前來,官也早辭了,更沒資格跟在眾人身份進去。

  不過他並不著急,自然會有人將消息帶進去。於是找了個角落盤膝坐下,靜靜等候。

  果然,等天色大白,有宮人傳旨令他面聖。

  皇宮前的廣場上戒備森嚴,年紀不大的小太監半恭著身子,小跑著在前方引路。緣行雖看上去走得慢悠悠,可速度其實不慢。

  只在經過廣場中央時,停住腳步看了眼被數十氣血旺盛的武者緊緊圍住的木棚子。

  似乎也感應到他的存在,棚子內發出一陣陣嘶啞刺耳的咆哮聲,那些武者膽氣頗狀,面上竟毫無異色,只握在刀柄的手緊了幾分。

  緣行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緩緩跟著小太監拾階而上。

  「之前鎮壓魔物的是舍利子,便有人斷言他是佛門的俗家弟子,這是終於出家了嗎?難怪深居簡出,從不參與酒會宴請了……」

  「那他的神通俱是佛門神通嗎?」

  「很可能……」

  淅淅索索的議論聲,一句不漏的進了緣行耳朵。

  朝堂上,文武官員並列兩邊,他已出現,這時,自然將所有的注意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緣行淡然處之,昂首挺胸,面容肅穆的緩步進入大殿之中。

  年輕的皇帝陛下端坐龍椅,看著台下漸漸靠近的僧人,卻是面色複雜。

  等對方低眉垂眼的合掌參拜後,才語氣唏噓地道:「白愛卿確實比過去清減了,聽說你做起了苦行僧,這幾年過得頗為辛苦。朕聞之也不知該惋惜還是欣慰了。可惜國朝少了個才俊,卻也慶幸世間多了名有德高僧,這……哎!」

  明明方才已自報法號,可皇帝依舊用「白愛卿」稱之。

  下方緣行的瞳孔微微一縮,轉而又露出笑容,道:「多謝陛下關心,貧僧並不苦,唯有一事,若不能解決,實無法安心修行。」言罷,從懷中取出昨晚寫就的摺子,雙手奉上。

  皇帝拿到太監遞過來的摺子,翻開後面色才發生變化。快速看完後,他合上摺子,目光複雜的盯著和尚,沉聲問道:「三年前愛卿說無法徹底解決魔種,如今這是找到辦法了?」

  緣行合十不語。

  「可有把握?」皇帝追問。

  「若不成功,唯死而已。」緣行略微抬頭,直視皇帝,重又笑道。

  大殿上安靜了許久,所有人都聽出他語氣中的決絕。

  皇帝雙目微垂,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收斂了,只嘆道:「這事兒朕答應了,大師昨日方回京,旅途定然勞累,便在府中多歇幾日。何時準備好了,直接找殷正便是。」說著,他站起來,握著奏摺逕自走了。

  有太監連忙高呼:「退朝……」

  「恭送陛下。」眾臣施禮後,才按次序走出大殿。

  緣行也在其中,但他周圍如有了屏障一般,沒人敢於靠近。

  他也不在乎,慢悠悠的跨過大殿的門檻,正見到之前在兗州見過的殷公公。

  兩人互相點頭示意,然後一前一後走到了一起。

  「不知大師有什麼吩咐的,是否要咱提前做些準備?」與上次的態度截然不同,這回殷公公臉上的笑容可親切和藹多了。

  這時,兩人已經下了台階,緣行指著廣場中央的棚子,微笑道:「兩日後出發,備好馬車便好,咱們要帶著那東西去伏牛山。」

  「啊?」殷公公愣住了,瞪大眼睛:「那、那東西竟可以挪動嗎?」

  緣行回頭看了他一眼:「有貧僧在,自然是無礙的。」

  兩人之後一邊走一邊商量好了具體的細節,緣行這才滿意的離開皇宮。根本沒有在意進入皇宮時,感覺到的那幾處隱藏在暗處的旺盛氣血與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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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行回到白府,皇帝的賞賜隨之而來,珠寶金銀,經冊古籍幾乎將要庫房都填滿了。他看都不看,原封不動的鎖在庫房裡。原打算走時托人全還回去,可他才有這種想法便心中微動,猶豫片刻,將地契與鑰匙鄭重的收在身上。

  然後,他真的老老實實呆了兩天,哪裡也沒去。

  其實,在寧沐的幫助下,他要傳遞的信息早在面聖之前就已經通過特殊渠道送出去了。

  皇帝沒催促他,正合心意,起碼能給他聯絡的人多一些準備時間。

  還沒到下午,白大先生回京面聖的消息已經徹底傳開。

  不同於百姓的扼腕嘆息,京中官員們的嗅覺都是靈敏的,就算沒資格上朝的小官,也很自覺的不去談論此事。

  與幾年前剛入京時絡繹不絕的邀約不同,他家大門冷清的厲害。就算有人路過,也是匆匆忙忙,如同躲避瘟疫一般。

  倒是以前參與過截殺姜同甫的幾個佛道年輕高手沒有避諱,光明正大的登門。不過被門房以主人旅途勞頓,不便見客的理由辭拒了。

  無論外界的風雨如何,緣行只在自家的院子裡打坐、抄經、吃飯睡覺過得倒是挺充實。

  「明日我與你一同出發。」又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還是那處涼亭,寧沐依舊沒走正門,輕飄飄的落座。

  「師兄已幫了很大的忙,這次就不必親自入場了。」緣行搖頭。

  「隨行的人員中,竟然有入京參學的善果。」寧沐淡淡說了句。

  緣行一愣:「善果?怎會是他?」

  「是啊,京城中那麼多的高僧,宮裡卻指名道姓選了一個外來的和尚,你說奇怪不奇怪?」寧沐笑著看向他。

  「果然已經暴露了,這是警告啊。」緣行謂然長嘆。

  「早先宮裡就懷疑你是佛門中人,只要認定你僧人的身份,但凡腦子活絡些的人,便該知道如何查你。不說隱退的老靳,和你十幾年前掛單的息心寺。就算督衛府內部,見過你的人其實也不少,暴露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寧沐慢悠悠的說:「所以,繼續瞞著還有何意義?」

  「我在外面整三年,各方面著實見了不少,今上的風評很倒是比先帝要好太多了。」緣行想了想,又問:「只不知氣量如何?前日面聖,看著還不錯。」

  「皇帝有仁君風範,是個講理的,可他今年剛剛掌權,後宮的勢力依舊龐大,你我不得不防啊。」寧沐手捧茶杯,半天才飲一口:「我已準備辭官,這京城實得厭煩。你嫂子也提了許多次,她也想家鄉了。」

  「既然不開心,那就不如回去做個富家翁,還怡弄孫也不錯的。」緣行笑著接話,只是剛一說完,他耳朵動了動,面色微變,開口再要說什麼,卻臨時硬生生的止住,目光直直盯著對面的師兄。

  而寧沐依舊盯著手中的茶水,絲毫沒看到緣行遞過來的眼色,仍自顧自的說道:「含飴弄孫怕要許久,寧承允這小子心飛了,整日就跟在你徒弟身後,若要修成正果,怕還要些時日,實在管不得了。偏偏你嫂子那隻母老虎還整日在耳旁嘮叨,若哪天真厭煩了,大不了我重新剃頭回山去,反正……」話到這裡,腿上一痛。

  不解的去看師弟,想問他為何要踹自己,緊接著從緣行面部表情上察覺出不妥,可這時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只聽得身後有道毛骨悚然的聲音幽幽傳來:「這幾日你偷偷出門,我還以為你瞞著我和哪家的狐狸精鬼混,沒想到竟是來與師弟說我的閒話,好你個寧沐,不想活了吧?」

  「誤會、誤會。」寧沐慌忙解釋了句,眼睛卻一直瞪著緣行。

  後者無辜的聳肩,然後站起合十拜道:「緣行見過三嫂。」

  沒錯,來人正是寧沐的妻子。緣行也沒想到,這個平時極其低調,只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的三嫂竟然還是位輕功絕頂的高手,依自己的修為,竟然要對方臨到近前才發現。

  「師弟不必多禮。」三師嫂抱拳回了一禮,又將和尚上下打量一番,嘆道:「師弟比幾年前清瘦不少,卻顯得精神多了,不像某些人,功夫沒精進,肉倒是長了不少。」瞄了眼一旁賠笑的丈夫,沒好氣的哼了聲。

  寧沐上前,用極小的聲音撫慰了一番,才拉著妻子走了。只是在離開前,還偷偷摸摸,卻惡狠狠的用手點了點緣行,那意思不言而喻。

  緣行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裡,驀地噗嗤一笑,緊接著捂嘴,口誦了句佛號,一邊懺悔著回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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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緣行又到了皇宮,親眼看著那個礙眼的木棚被拆開,露出裡面一人多高,琥珀樣的東西。裡面被封禁的,全身長滿尖刺的人形怪物一動不動,死了一般。可從中隱約傳出的厲哮聲卻清晰無誤的告訴人們,這東西仍是活物。

  面對這種超出認知的生物,自然是無人敢靠近。緣行走上前,雙手托舉的將之放入馬車。

  到了宮門外,已經有數百人的隊伍在等候。緣行卻一眼看到人群中滿臉激動的善果,以及他身旁帶著黑眼圈的寧沐。

  雖然他的身份,宮中已然知道,可對外界仍是秘密。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些的。幾人相互間打了眼色,此後便如陌生人一般,再無交流。

  皇帝沒有露面,卻派出隨身太監頒了聖旨,大意無非是勉勵眾人,並預祝行動順利。

  謝恩之後,這隊由大內侍衛,宮中供奉,以及兩名和尚構成的約五百餘人的隊伍,踩著朝陽灑下的光,靜悄悄的從西門離京而去。

  一路緊趕慢趕,於半個月後,到了河南府與南陽府的交界處,這裡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伏牛山。

  他們的目的地是伏牛山脈腹地,此處地勢險峻,山路難行,到了山腳下,緣行以入山不易人多的理由,要求侍衛們留在縣城等待。

  統領太監殷公公稍作猶豫,便點頭答應了。只帶了兩名供奉與幾個力士,抬著那塊琥珀,跟在緣行的身後上了山。

  這時候也沒多少人,夜晚安營之後。天禪寺三個人終於能光明正大的聚在一起。

  「在京城時一聽到熟悉的法號,弟子還以為是重名呢。沒想到聞名天下的白大先生竟然真是小師叔。兩位師叔瞞得我好苦。」善果幽怨的看著兩位師叔。

  「這也是無奈之舉,我們誰也不希望你們這些弟子被牽累。」緣行呵呵笑著。十多年未見,善果這些年一直四處參學,如今在北上已是個小有名氣的高僧了,一身儒雅溫和的氣質與他師父緣法倒有八九分相似。

  想起當年北上之時,還只是個識不得幾個字的傻小子,轉眼已有這番成就,如何不令人感嘆?

  「小師叔這許多年雖然時常給寺里去信,可畢竟總不見回返。外面災難頻頻,弟子和幾個師弟著實擔心了好久。合著師父他們早已知道您的去向,就瞞著我們這些晚輩嗎?」善果取下帳篷中火盆上的水壺,給兩位長輩沏了茶水,嘴裡說的依舊是抱怨。

  「我們希望你們能安心修行,這些糟心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惜……」緣行搖著頭,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出來,遞給善果。

  善果疑惑的展開,裡面夾著一把鑰匙,紙上寫有一串地址。

  緣行繼續囑咐道:「我宅子裡皇帝的賞賜已經托你三師叔派人轉移到了濟南府,若天禪寺有變故,這些錢財也許能派上用場。」

  善果心中一驚,他已不是當年的毛頭小伙子,很輕易便從師叔的話中感受到了異樣。他想了想,壓低了聲音試探問道:「難道是朝廷?」

  「放心,皇帝氣量不小,想來不會因為我的關係遷怒烏頭山。況且你師父武功已臻至化境,寺中更有你師叔祖坐鎮,就寺中那些人,到哪裡都容易安身。給你這些,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而已。」緣行淡淡笑著。

  他這邊語氣平淡,可善果望向一旁抱著雙臂默不作聲,臉色沉重的寧沐,心中越發的擔憂起來。

  他凝重問道:「小師叔,那您呢?」

  「我?」緣行啞然,再次搖頭,笑著說了句:「到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