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〇章 善純

  能不能回鄉過年,溫柯其實一點都不在乎。

  激動過後理智回歸,他最擔心的還是後面可能的追兵。

  緣行其實並不怕官方的人追查到蹤跡,這一次可以說是他半主動暴露的。

  但一次已經足夠,再讓人追上,難免又被糾纏,實在麻煩。

  他想了想,一把將溫柯背到身後,然後隨便選個方向,幾個跨步便沒了蹤影。

  儘管許久未用神足通,緣行仍是駕輕就熟,少年人卻從未經歷過這等感官上的刺激,只幾次就頭暈目眩直欲嘔吐,只是因為在和尚師父的背上,他只能強忍著才沒將威力的東西吐到緣行的脖頸上。

  緣行耳聽八方,很快察覺到後背的不妥,連忙收住神通,輸了真氣給背後的少年人。

  等他稍好了些,才又重新邁步,只是這一次,他足尖輕點雪面,輕飄飄地穿了出去。

  他的輕功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踏雪無痕不說,每個跨步足有十幾丈距離,有時空中蓄力,根本不必落到地上,就好似真的在飛翔一般。

  這回,又快又穩,溫柯再沒了之前的難受,反而一臉興奮的查看著身下掠過的景物。

  兩人走走停停,又奔波了幾日,才將速度降了下來。

  這天到了一處不知名的小村,打聽才知道,這幾天一路急行,竟然直接跨過了青州,到達了萊州府嶗山腳下。

  「萊州啊。」緣行神色怔忪半晌,才又笑道:「施主,反正已經到了這裡,不如貧僧帶你去看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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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人對新奇的事物總是抱有最大的好奇。

  溫柯也不例外,之前與自己的和尚師父相處也沒覺得什麼,但在看到他大發神威,又施展出那種匪夷所思的神通功法後,心中怎能沒有嚮往?

  在趕路的日子,他已經提起數次,希望緣行能正式收他為徒,給他剃度。但都被已時機未到的理由拒絕了。

  這讓他心中很是忐忑,不免患得患失起來。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緊繃著的一張臉早已出賣了自己的情緒。

  緣行看在眼裡,心中當然早有考量。

  他不想溫柯只是因為對武功產生了強烈的欲望才一心進入佛門。

  儘管佛門來去自由,對還俗入世限制不大,出家受戒是需要鄭重對待的一件事,可不是頭髮一剃,大衫一披這般簡單。僅靠著一時的熱血而出家,終不長久。

  溫柯與自己、或者那些孩童時便被父母送到寺院的弟子們都不同,他是有選擇權利的。

  緣行希望溫柯能真正發心真誠,而不是眼前這樣,滿心只有武功與神通。

  但這些想法,他不能說出口,而需要面前這位候補徒弟自己去領悟。

  當然,該教的功課也沒有落下,至於溫柯因為心不在焉犯了錯。

  嗯,該罰還是要罰的。

  萊州位於膠州半島,嶗山更是距離緣行未來的家鄉極近。儘管相隔了六百年,卻也難免升起了近鄉情怯的心緒。加之奔波苦行兩年,也感到了身心疲憊。

  眼看著要過年,就不打算再趕路了。

  領著溫柯找到當地一間叫觀海寺的大寺院掛了單,暫時居住下來。一面休整,一面教導徒弟。

  在寺廟中,溫柯這個俗人跟著一幫出家的和尚,每日修行勞作,還要面對越來越繁重的課業。開始時自是呆不住的,總想溜到外面看看熱鬧,尤其是過年期間,一聽到山下傳來的陣陣鞭炮聲,他的魂都被勾走了。

  可人真是適應力很強的生物,沒過多久,竟然也漸漸習慣這種平淡無波的生活。

  而隨著他識字進程的加快,所接觸的佛法也越來越深。往日浮躁、不安定的心漸漸趨於平緩,也終於得到了緣行的認可。

  春暖花開之時,溫柯與幾個少年人一起,在觀海寺剃度受戒,正式成為了出家的沙彌,法號:善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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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咱們留在這裡不好麼?」善純回頭看了眼隱在碧色煙雨中的觀海寺,眼中沒忍住,升起了一股霧色。

  一住就是三個多月,他與寺中的僧人都熟了,更喜歡上了那種雖然忙碌,卻安定祥和的日子,如今突然離開,真捨不得。

  「你若要不願意繼續奔波,也可以留下。」緣行扶正頭頂的斗笠,輕聲說了句,便大步向前走去。

  「那咱們還是走吧。」善純緊了緊身後的箱籠,悶悶的轉身,跟在緣行身後。

  等走了一段路再回頭,觀海寺已徹底沒了蹤影。

  「師父,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啊?」到了山下,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緣行答:「為修行,也為尋找機緣。」

  「是什麼機緣?」

  「這要遇到才會知道。」緣行對著他眨眨眼,然後舒朗的笑起來……

  天空倒下一筐水,大雨在傍晚降臨。

  緣行師徒二人加快腳步,終於在渾身淋濕之前,敲開了一戶人家的門,得到借宿的允許。

  第二日清晨,做了早課的師徒倆謝過了這家主人,便打算離開,誰知一陣敲敲打打的聲音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力。

  只見男女老少一行人抬著個滑竿從房門前經過,一路嗩吶銅鑼敲得震天響,前方還有幾個青年手提著長杆,上面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這奇怪的隊伍穿過村子,想著東面緩慢行去。

  「老施主,這是……」善純問道。

  「哎,前幾日,村東頭的大槐樹被雷劈死了,神婆得狐仙託夢,說這大樹已經成精,如今慘遭橫禍,必然心生不滿,弄不好會禍及鄉里。這不,抬著神龕去鎮壓妖孽呢。」

  「狐仙?槐樹?」緣行神色一動,低頭沉思片刻才有問道:「敢問施主,這裡可是何家村?」

  「不錯,村里大半人都姓何。」老者點頭。

  善純便見師父的面色變得即為古怪,剛要開口詢問,卻見緣行從袖子裡掏出一大把銅錢,拍在房主人手中:「老施主,貧僧能否再借住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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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如恆河沙數的星星,在天上灼灼地亮著。夜涼如水,風中依然帶著初春的寒意。四外好像被籠罩上一層霧氣。月亮淡淡的銀輝灑向村郊野外的一顆殘破大樹上,樹幹上繫著的紅布條隨著微風浮浮蕩盪,越發趁得下方神龕有種妖異之感。

  連春日裡常見的蛙叫蟲鳴都沒了蹤影,四周一片寂靜。

  驀地,隨著沙沙的踩踏聲,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現。月光朦朧,使得他面容看不真切,唯一特別便是那顆鋥亮的光頭。

  來人正是在此地多住了一晚的緣行。

  只見他輕手輕腳的走近,先是仔細打量了一番神龕中的狐狸雕像,然後直起腰,兩步到了大樹跟前。

  他輕嘆一聲,從脖頸掛珠上摘取下一個東西,呆呆佇立良久後,才一揮手,將手指大小的東西拍在樹幹上。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但下一刻,一道翠綠色的光芒閃耀了起來,慢慢的籠罩了大樹的樹身。

  緣行後退半步,靜靜看著大樹在綠光中逐漸變得通透,這種狀態持續了幾個呼吸,光芒又慢慢隱沒。

  「啪嗒」,東西掉落的聲音。

  緣行連忙上前,撿起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半圓形珠子,他將珠子握在手中,長長的出了口氣。

  可在即將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心中有感,回頭朝身後望去。

  霎時間,環境變換。大樹,青草,天上的星月都消失不見了,周遭所有的景物都似化成了各種顏色的絲線,分離、糾纏、組合,又重新變成了大樹、青草、星月,還有一座十分熟悉的小廟。

  一道淡淡的影子出現在他的面前,漸漸凝實。

  竟是另一個緣行,他負手而立,正對著大樹凝眉沉思。

  忽地,也似有所感地轉過頭,兩道目光,跨越了六百多年的時光,竟然在這裡碰撞在一起。

  清冷的月,照得兩人幾乎透明,無論周圍環境如何扭曲變化,他們的身子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眸中無悲無喜,靜靜對視……

  可能因為入門的時間尚短,善純仍需師父叫起做早課。

  迷迷糊糊的用冷水洗了臉,才精神了一些。

  可今天的功課註定不清淨,經才念了一半,外面便傳來吵鬧的聲音,隱隱能聽到大樹,狐仙之類的字眼。

  沙彌少年心性,自是好奇,可他才分神,腦門上便是一痛。

  收回手,緣行眼皮都沒抬一下,告誡道:「繼續。」

  「是。」善純吐了吐舌頭,急忙收攝心神,繼續念誦經文。

  做好了早課,與主人辭別後,緣行帶著徒弟直接出了村子,善純轉頭,遠遠看到一群人正圍在一顆大樹旁,議論紛紛,似乎在商議著什麼。

  「師父,那個狐仙真的把村口的大樹救活了嗎?」路上,善純想起臨別時那位老施主的話,忍不住開口詢問。

  緣行笑著看他一眼,並未作答。

  今天無風無雨,太陽也不大,正適合遠行。

  中午時分,兩人到了一處小河邊,吃了攜帶的乾糧後,緣行卻沒有如往常那樣催促著出發,而是盤膝坐在大石頭上,從懷中取出來一顆小小的綠色珠子,細細打量。

  「這是什麼?」善純湊上前去好奇道。

  「被妖氣浸透的舍利,也是半把鎖。」緣行幽幽一嘆。

  「啊?妖?」妖這個詞可不是隨便說的,善純不咂舌才怪。

  緣行低頭沉思片刻,才道:「以後用過齋飯後,你我要對著這顆舍利念誦心經一個時辰,知道嗎?」然後目光重新投向手中舍利,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喃:「終究還差了一些。」

  那邊善純點頭,直接坐到緣行對面。

  後者手掌托著舍利,兩師徒便開始誦起心經。

  可念著念著,善純不經意的抬頭,小臉卻在瞬間變得煞白。

  緣行聽到他念經的聲音斷了,不悅的皺眉,呵斥道:「專注些……」

  「可、師父,你的頭……」善純顫巍巍的抬手指向師父的額頭,他不能不吃驚,只見緣行原本光潔一片的額頭上,竟然出現了一道豎立的傷口,殷紅髮亮。

  緣行一愣,抬手撫向額頭的傷口處,才道:「不過是一道小傷而已。」

  可他沒怎麼用力,就在善純的驚呼聲中,額頭便凹下去了一塊,好似缺損了一塊骨頭一般。

  「這是為師自己弄得,沒什麼大不了。」緣行看著徒弟煞白的小臉,搖頭笑起來。

  他說的輕鬆,可徒弟卻越發擔心了。

  因為善純突然想起冬天裡那位殷公公的話。

  自家師父曾親手挖開自己的額頭取出舍利?當時因為形勢緊張,更不知舍利對佛門子弟來說意味著什麼,所以沒有在意。

  如今他已不是吳下阿蒙,見了這般詭異的情況,如何還能平靜?

  緣行卻再沒看他,而是繼續沉下心來,念誦經文。

  一個時辰後,兩人整理行裝,重新上路。

  「師父,咱們去哪裡?」善純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一直盯著師父的額頭看,只是現在對方額頭上已經恢復了白皙,似乎之前的傷口根本就是幻覺。

  緣行瞪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又說道:「去南方,你有個師姐在那裡做官,有兩三年未聯繫了,也該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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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雍靠海的方位村鎮很多,自然道路發達,緣行和善純一路南行,倒也頗為順利。

  這日一大早,兩人經過一處山坡時,耳邊傳來孩童的哭聲,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群披著白色麻衣的人正站立在一座墳前,靜默不語。

  而在人群之前,正有一個戴孝的小孩子哭得傷心欲絕。

  一向腳程很快的善純見此情景,禁不住響起自己的身世,心下惻然,竟停了步子。

  正失神見,一張溫暖的大手撫在他的肩膀。

  善純收回目光,繼續趕路,只是低垂的臉上神情鬱郁。

  過了許久,他低聲問:「師父,咱們修行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是將所有情感都捨棄掉麼?」

  緣行愣了一下,眸中神色閃動,最終卻被一股笑意取代,他輕笑搖頭道:「不是,修行啊,只是為了追逐一道光……」

  這時還早,天邊的彩霞還未散去,他們的影子,在這絢爛的晨光中,都變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