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五章 默擯(下)

  大師兄從小在寺院長大,可早年師父常年雲遊在外,大師兄武功都是跟三師叔學來的,而在佛學修為與為人處世上,更偏向於方丈師伯,所以他們師徒關係其實並不是很親密。

  二師兄與三師兄少年入山,也沒得到師父的多少教導。

  唯有緣行,以五歲之身伴在師父身邊,直到受大戒後方才分別,足有十六年。師父是將他當衣缽弟子教導的。

  可以說,緣行是幾個師兄弟中最受寵,也是最了解師父為人的。

  不免想到了小時候,可能因為身體年紀小,師父成日將他帶在身旁,少有分離,悉心教導。

  只要是人,哪能不犯錯呢?於是,跪香、罰站、清掃淨房等等處罰,他都受過,但是很少挨打。

  直到十五歲那年,師父突然問他是否習慣當個僧人,還有沒有還俗的心思。

  緣行那時已經認命,更習慣了寺院的清苦生活,沒猶豫直接回答:「不想還俗。」

  師父當時顯得特別高興,緣行看他高興便也跟著傻樂起來,結果就悲劇了。

  這日過後,師父手上總提著根棍子,一旦緣行背誦經文有了錯處,他老人家看都不看,反手劈頭蓋臉敲一頓。

  禮佛時有一絲怠慢,又是劈頭蓋臉敲一頓。

  做佛事時偷懶犯困,依然劈頭蓋臉敲一頓。

  緣行不服,申辯幾句,他那還俗不久的三師兄以前可是皮多了,也沒見師父這麼對待。

  師父罵:「你與他能一樣嗎?」說罷,繼續劈頭蓋臉敲一頓。

  不過,師父也不是什麼都管,對一般小節並不在意,就算稍微犯了戒律,他也不會如對待佛事那般大動肝火。

  例如,小時候緣行與三師兄互相捉弄,他就很少去管。三師兄還俗後,緣行與小沙彌經常談笑聊些段子? 只要不是葷段子? 他就不理會。因為功課累了偷偷躲起來彈琵琶,師父也裝著沒看見。

  緣行思想成熟? 並非處於叛逆期的少年人? 發現這種規律後,做事自然小心謹慎。可能挨打受罵多了? 他心裡了解了師父的真正用意,到後來? 師父再罵他? 他臉上竟然完全沒了過去的困窘神色,笑嘻嘻的。

  師父深深看他好久,才滿意點頭,自那以後? 緣行便再沒有挨過打。

  可是? 時隔十年再次回山,竟然又要重新過上挨罰的日子,是因為自己佛法進境緩慢嗎?

  又是午飯時間,善果早早走了,緣行手摸著肚子? 低聲嘆氣,他已經做好再餓一天的準備了。

  不是他傻? 午餐就在眼前,他只要一抬腳便能取到? 不,憑他的暗器功夫? 兩顆石子便能將瓦缽擊打到面前? 只需手上用些力氣? 便有漏洞可鑽。

  他猜測到了師父的用意。可畢竟離山十年,師父並不了解自己。

  「你就不怕你師父真不給你飯吃?還是你篤定他不會讓你餓死?」金蟬這時突然出現。

  「這不是吃頓飯的事,繩子可以看做修行的樊籬,我境界未到,走出去顯得太過刻意,老人家也許會高興,貧僧更不用餓肚子,可假的就是假的,有何益處?」

  他知道,這對自己的境界沒有絲毫的幫助,甚至還會產生阻礙,因為那是騙人。所以,如果換種情況,也許大不相同,但只能怪老和尚不了解自己的弟子,手段有些著急了,讓緣行察覺了他的用意。

  「你不是死板的人啊?否則也不會有舍戒破戒之舉,這回怎麼這麼執拗?一定要與自己師父對著幹?」金蟬再問。

  「那時貧僧雖然破戒,但心中的規矩未破,什麼果報自受便是。可看到懷真後,貧僧明白,早晚一日也會達到他那種高度,若不謹慎,害人害己。至少目前,貧僧只感覺繩子裡非常安全。怕自己今日為了填飽肚子做出違心之舉,明日會為了達到目的,做出無可挽回的錯事。邁過繩子容易,破了修行的樊籬難;吃到午飯容易,讓心安定難。師父這麼做,錯了。」

  「你可以嘗試逼一下自己,也許邁出去會是另一番風景。」

  「貧僧嘗試了,用了三天時間,依舊邁不出去。這次受罰,是場修行,既是修行,何不直面本心?」

  「如果你師父真急了,不給你飯吃呢?」

  「那貧僧寧願餓死。」緣行突然垂眸合十,心中回了這麼一句。

  正在內心交談著,善銘小沙彌依舊捧著瓦缽遠遠過來,與前幾日不同的是,這次他一步跨過繩子,將瓦缽遞給微笑著的緣行,又是歉意一笑,然後一個人跑開了。

  緣行低頭看著缽中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分量的食物,搖頭失笑,知道這場考驗結束了。

  又掃了眼不遠處的繩子,心中突然間有了明悟,若想跨出繩子,任何人的逼迫其實都沒用,只能靠他自己……

  而緣行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狼吞虎咽的功夫,一場關於他的話題,有一次在齋房旁的涼亭內展開了。

  這次,亭內只有方丈與福廣二人。

  「你到底如何想的?現在沒有旁人,總該告訴我了吧?」方丈依舊一副笑呵呵的模樣,突然問了句。

  福廣面對著不利的棋局,皺眉沉思良久,才放下一子,口中淡淡道:「我什麼目的,昨日不已經說了?」

  「做得這般刻意,緣行怕是早看出來了,就算走出那一步,又有何用處?」方丈哼了一聲:「我也有所猜測,你愛說不說。除了緣塵那一根筋,怕是連善果都看出來一些端倪。」他呵呵一笑,黑子落下,接著提了被圍困的白子。

  「哎呦。」福廣懊惱地一拍額頭,端起桌旁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才小聲說:「若他邁出那一步,便是個聽話肯乾的好弟子,足以接任監院職位,輔助緣法管理寺院[ .]。」

  「那現在呢?」方丈一挑眉,緊緊注視對方。

  福廣卻是放下茶杯,只笑不答。

  方丈沉吟片刻,輕聲一嘆:「若論當師父,我實不如你。」

  這話過後,對弈的兩人再無言語,只有樹上的夏蟬,不知疲倦地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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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說快樂的時光短暫,其實痛苦的也是,有時覺得難熬,可熬著熬著,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緣行數著日子,眼看著刑期已滿兩個月,他這種受罰中修行的方式再未起什麼波瀾,炎熱的夏季悄悄結束,天禪寺所在的烏頭山進入了秋天。

  這日,寺中僧人與緣行避免碰面的情況無法維持,因為秋收開始了。

  眾人忙碌了好些天,因為受罰,緣行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不但要彎腰割麥,還要將麥稈打包背到院中,再攤開晾曬。

  好在他體力驚人,武功也高,否則真挺不住這般高強度的勞作。

  當然,依著規矩,無人與他說話,但跟大夥幹活可比自己一個人悶頭苦幹要輕鬆多了。

  要知受罰後,他心情鬱悶,就算漸漸習慣這種「清淨」,可一人獨處,身後還跟著個專門監視的,心情能好才怪。

  這時,他感覺自己重新融入到了這個集體當中,所以不自覺的,面上竟露出一絲笑容出來。

  而他只顧著埋頭幹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餘外幾人看在眼中。

  方丈看著遠處忙碌的背影,不自覺的點了點頭。

  福廣老和尚也是點頭,可他突然又皺了皺眉,走到方丈面前,輕聲道:「師兄,咱們要不要再逼一逼?」

  「還來?」方丈看他:「他已經做得不錯了。」

  「我這次是真想逼他走出那一步。」福廣認真道。

  「會不會太急?」方丈依舊擔心,萬一適得其反可是不妙。

  「現在朝堂與江湖並不平靜,本寺僧人雖然隱修,可畢竟還有督衛府的關係在,我怕有些事無可避免,眼下還有時間,總要再試試,萬一能成,他會少走很多彎路。」

  方丈沉吟片刻,輕輕點頭。

  一邊的緣法瞄了眼低聲交談的他們,有心說幾句卻又不敢,只能轉頭,擔憂地看著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