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花落

  月色雪白,一直懸於高空、照亮了這原本黑暗的世界。

  靈寶道尊一直背著女子行走,由於背上的人兒、這腳步聲也比原先略微沉重。腳尖一直拖著淺水而劃,一條劃線、延續了十里又十里。

  「阿七道友...究竟去了哪裡。」靈寶道尊一路上都是觀察著四周,神色平淡、內心卻是緊張無比,一根心弦無時不刻緊繃在那裡。

  他一直施展著冥息大法,屏蔽自己的氣息。同樣,也以破妄之眼、戒備四周。

  這月、仿佛一直都不會降落。這裡,沒有太陽的升起。

  靈寶道尊在這裡已是不知走了多久,逐漸發現了這裡並不是白骨堆砌地。若是屍骸堆砌,所邁之中,自當會有起伏,更是會發生磕磕碰碰。

  但在這行走之中,靈寶道尊根本就沒有感受到這觸碰,只有一路平坦。

  這月色雪白、並不是一直通亮。這裡、也有雲層。此刻,那雲層飄浮遮住了那輪明月,這月光便是在短暫間變得有些許暗淡。

  因那月色雪白、使得這平灘在大地、原本星光璀璨、點點斑斑的淺水,收了星輝

  於是,靈寶道尊在低頭之中看清了。當淺水收了星輝、多的、卻是它色,是黯淡黃光。

  他所見、便是一路平坦光滑。就算是沒有星輝,此路、也能微亮了這黑暗。

  這更像是玉石,並不是骸骨,更是沒有所謂的腐朽,只有一片光潔。

  「玉石鋪路...那麼,我與阿七道友原先所見的那駭人一幕、去了何處?」靈寶道尊低著頭,眉頭輕皺,心中思索、喃喃開口。

  他與阿七所見,是一顆又一顆、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頭顱堆積成了千山十萬丈。就連山上的所有,都是頭骨堆積而成,外側山的顏色,也是內臟與血的乾涸和腐朽。

  那大地,也是無數生命鋪成。

  「那些景象,是真的。否則、我的破妄為何會破不了這虛幕?只是,若是真的、為何....會沒有任何怨念,任何死意,又為何行走之間、不見得一具白骨?」

  這一刻,靈寶道尊有些迷茫了。

  他一直都堅信,師尊所創的功法、是天下第一神通。這冥息大法,不僅能夠屏蔽自身氣息、還能看破不詳,更是對死氣與怨力,有著極為強烈的感應。

  但他沒有。或許,這就是虛妄之地。這只是自己的學藝不精。無法看破罷了。

  靈寶道尊停在那裡,一動不動。低頭、看著腳下的潔白之地。

  直至雲層再開、月光再下,星輝再次鋪滿了淺水。

  也就是在這一刻,忽然之間、靈寶道尊感覺到自己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此刻,他依然低著頭。

  淺水中的星輝、開始越來越亮、又盪起了一圈又一圈漣漪。

  靈寶道尊、在這一刻、看到了淺水中出現了無數星辰。

  是星辰,而不是星輝。一顆又一顆,布滿了這淺水滿屏。

  靈寶道尊猛地抬頭,所見之中、再無那月色雪白。所取代的是,星辰、漫天星辰。

  「那輪明月不見了?」靈寶道尊眉頭再次一皺。

  少了那輪明月,這天地間的光、反而越來越亮,甚至接近了白晝。

  靈寶道尊又在這一刻感受到了涼風,而後、又有落葉的飄落聲音。

  他感到疑惑,這裡四周只是平曠的大地、除了淺水也只有淺水,再無其它。

  靈寶道尊甚至覺得自己很有可能走不出這方天地。因為這裡實在太大太大了,堪比小半座蒼茫。在光陽之力被壓制的情況下,就算沒有沉淪、也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才能夠走出這裡。

  甚至,很有可能永遠也走不出此地。因為在此地,只有空曠,沒有任何事物來做坐標,很容易迷失。

  但此刻,靈寶道尊卻是察覺到了樹葉的飄落聲。

  他的視線好像越來模糊了,抬頭之中、似乎有火紅色之物、從眼角斜落、似蝴蝶一般翩翩起舞,最終落在了淺水之中。

  「為何...我好像看到了漫天紅火?」靈寶道尊在失神之中,喃喃開口。

  不斷有火紅之物,從高空緩飄而落,從靈寶道尊的眼角、臉頰中划過。如是下起了火雨,就像是那頂替了雪白月色的漫天星辰、一顆接著一顆墜落。

  逐漸模糊,最終天昏地暗。這紅火的流星雨,持續下了很久。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視線逐漸恢復,靈寶道尊才看到、在他的眼前、在身周,真的有火紅飄臨飄落。

  但這並不是火雨,也不是一顆又一顆墜落的星辰。

  又一片葉,又從高空而落。這是一片青色的葉。

  當這片葉滑入溪中,便是化作一葉輕舟,緩緩的駛向前。

  靈寶道尊便是站在這片葉中,這輕舟中。

  四周的一切,都變了。不再是空曠無邊、也沒有淺水。

  小溪清澈見底,裡面的石頭宛如灑在溪里的寶石,把小溪裝點得五彩斑斕。

  那一片又一片葉,落在溪里濺起朵朵漣漪,在星辰餘暉下構成層層幻影。這條小溪的流淌,蜿蜒著伸向遠方。有一陣微風拂過,水面上漾起道道漣漪,星光之下,波光粼粼、金光閃閃、滿溪生輝。

  這水、像是美人流動的眼波。遠方的山,又如美人顰起的秀美。這裡有著山山水水。

  「這裡....究竟是何處。為何....我會出現在這裡。」靈寶道尊更加迷茫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感受到天地的動盪。沒有禁制的波動。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那淺水,這山水。本就不該出現在這白骨之地。然而,這景色、卻是一變再變。

  這溪流的水,的的確確像是美人流動的眼波。靈寶道尊在低頭中瞬間沉浸了下去,無法自撥。

  小舟,輕輕的在溪水中划過,一路波光。不知道去往山水的何方。那星辰在夜空里,位置像是永恆不變,一直照落在船舟、也一直照落在上面的人影上。

  水面波光粼粼,靈寶道尊便是沉浸在這水面中,仿佛在水下看到了一名可以勾魂攝魄的美人。

  水下的確有一張臉,只不過是、這不是美人的臉。

  這是一張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白淨如玉,俊美異常的臉。

  靈寶道尊伸手摸了摸自己,看到水下的那張臉,同樣如此、作著同樣的動作。

  「這是....我。」

  靈寶道尊站在船舟,看著水面倒映出的俊朗男子,忽然笑了起來,越看越是滿意。仿佛,這本就是他的臉。

  「這就是了我?多年過去,自我入修真以來,便一直戴著面具出入,久而久之、竟是自己都忘了。糊塗,我靈寶真是糊塗。明明有一張如此俊逸的臉,卻一直藏著掖著。是怕被那些好.色.女徒給擄走,當壓寨夫人麼?」

  「還是師尊眼光毒辣,看出了面具下的我,更是對大師兄說、我極像當年的東華仙王。看來,這九天十地第一美男的稱號、我是逃不過了。」

  靈寶道尊看著水面哈哈大笑,四起大風,隨著葉落、掀起了他的衣裳,身後空空蕩蕩、四處搖擺。

  他也不去計較,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了,對於他來說,一張臉、便代表著全部。船舟載著他一人,順著溪流、行駛到了遠方

  ..........

  .........

  稻搖豐收,村落里的大人們、在當季、便很少有空閒的時間。村落里,又靜悄悄的。

  這雨已停,但在樹葉中、還有屋檐上、還是有不少留存,順著各自的軌跡、一點一滴、向著下方滴落,又在風中一抖中、千絲萬絲般、散了開來。

  於是,又是在一時間、半空絲雨紛紛,細密而滋潤,遠遠望去、這是在那陽光、那七彩神色的渲染下、連成了一幅光幕。

  這一片成色,在半空中傾傾灑灑、仿佛吸納了全天下的湖光山色、美不勝收。

  這好像是聚集了天底下所有的美色,這些的聚集,便是天底下的最美。遠勝過這金稻滿城的深秋。

  只是在這一刻,阿七的手指輕顫,那剛剛下傾的手掌在一抖中、停留在了那裡。

  蝴蝶未安葬,能夠再多的停留在這白日光天之下。但就算能夠再多停留,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具腐朽。

  阿七忽然笑了,又哭了。看著掌中、最終停止了掙扎的蝴蝶哭了。

  他緩緩轉頭,看向了院門之外。在那裡腳步聲輕輕響響,一步又一步、向著山丘頭的小院走來。

  此刻,剛過晌午。村裡的大人們都在稻田裡收割金燦燦的果實。村裡的小孩向來對他十分嫌棄,這個時候、自然不會有人來到這裡。

  但卻還是有著腳步聲,逐漸接近這裡。

  隨著這腳步聲的接近,阿七的手指、顫動的更加劇烈了,手掌輕翻之中、落入了大地,準確地掉在了所挖的坑中。

  原本艷彩的翅膀、沾上了濕泥污水。變得再也不艷麗了。當阿七捧起泥土覆蓋的那一刻,不用多久、這隻死去的蝴蝶,將要歸於大地,最終塵歸塵,土歸土,為一體。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有一道身影逐漸顯露在山丘頭。

  這一刻,阿七竟然是泣不成聲。他的身影,逐漸變小、重新成了那五歲的孩童模樣。

  也就在此時,那道身影、終於走到了院落前,輕輕推開了門欄。

  阿七轉過身,與那道身影的眼睛對在了一起。

  那是一名女子,一張秀美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之下、長發鋪散,烏黑的縷縷髮絲襯得她肌膚如雪,眉眼清秀、細緻清麗。

  她有白白淨淨的臉龐,柔柔細細的肌膚。雙眉修長如畫,雙眸清澈如水。那小小而又筆挺的鼻樑下有張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帶著笑意。

  這名女子,穿著黑色長衣,卻似一朵開在清泉中的白蘭,儘管她趕了千里路、一路風塵僕僕,但她卻像是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

  在她的身上,總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柔。

  阿七看到從這名女子剛進來的那一刻,就一直帶著笑意。

  「你好,我叫花落,花開的花、花落的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來,聽聞這村落里有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孩,沒人照顧。正好跟我一樣,無依無靠。」

  「因為你正是個孤兒,同我一樣。所以我便是來到了這裡。既然我來到這裡,那麼以後你我二人,就相依為命。」

  「從今天開始,我便是你的姐姐,你就是我的弟弟。如親生姐弟那般,以後、都由我來照顧你,可好?

  阿七聽著女子的聲音,眼裡掠過一絲複雜,很快又消失了,只是輕聲開口,道:「好。」

  「不錯,真如那大嬸所說、你乖巧懂事,聽話的很。」花落笑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了阿七的面前。

  「來,喊一聲姐姐!」

  阿七竟是應聲,一直看著女子。

  在她的身後,背著一個很大的包袱。但她每一步,都是走的無比輕快。只是幾步間、就走到了阿七的面前,彎下了身子、低下了頭。

  「我看你眼睛紅紅,像是剛哭過。為何而哭?難道是村裡的小孩子們、欺負你了不成?」女子看到了阿七雙眸中的紅,看到了淚水未乾,開口問道。

  「這蝴蝶在經歷了一場大雨,無情的風,冰冷的雨。最後,死了。」阿七搖了搖頭,指著地上、被泥水玷污的蝴蝶道。

  女子哦了一聲,伸手抓起一把土、將地上的小坑掩埋。而後又笑道:「我道是什麼,你雖說年紀尚小,但好歹也是個男人,怎麼能哭呢?這生老病死、萬物都逃脫不過。你看姐姐我,滿門被抄斬、也沒在你面前哭是不?」

  她伸手想拍阿七的腦袋,但看到手上的污跡,連忙換了一隻手,揉了揉阿七的腦袋。笑著道:「姐姐知道你心疼,知道你不舍。只是........」

  語音一頓,女子忽然想到了什麼,又笑著挺直了身軀,開口道:「我倒是忘了,這蝴蝶是變成了其它東西了。」

  她轉身、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又蹲下了身子。

  女子伸出了那隻占著泥水的手,在一旁的有著乾淨水的水窪中輕掏了些會,將手中污泥洗盡。

  待洗乾淨後,女子伸手在一旁抓了一把乾草。開始一根又一根的細挑。

  過了許久,花落站了起來。轉過身子、再次走到了阿七的面前,伸出了手、挑眉開口。

  阿七看著花落的手,看著掌中的蝴蝶。一言不語。

  「你看呢,這就是剛才那隻蝴蝶。它便是以另外一種方式陪在你的身邊,這輩子、都會不離不棄。」

  花落的手中,有蝴蝶,以乾草編織成的蝴蝶。

  阿七始終看著女子掌中的蝴蝶,忽然開口道:「那你呢?」

  女子聽聞、愣了許久。而後又笑了起來,臉上沒有絲毫悲傷的神情,儘管年前、被滿門抄斬,只有她一人逃出了聖京。

  「你是怕我先走了對不對?也是,我可比你大了至少十五歲。」花落伸手將蝴蝶插在了阿七的發上,輕聲開口。

  「若是我死了,那麼一定會以其它方式在你身邊。既然我來了,決定當你一輩子的姐姐,那麼,就絕對不會讓你再嘗得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滋味。」

  「好了,我千里迢迢而來。距離上次睡個安穩覺,已是三天。讓我先去睡個飽覺。」女子打了個哈欠,忽然之間、昏睡了下去。

  這一刻,孩童再次變成了少年。伸手扶住了女子。看著女子,複雜的神情再次而來。

  他將花落抱起,走回了房間、放在了床上,小心翼翼地蓋好了被子。

  阿七的手,放在了花落的掌心,眉頭輕輕一皺。

  掌心如冰,真的如寒冰。

  「當年的花落,滿門忠烈,卻是惹得罪了奸臣,落得個滿門抄斬。也是不知、當年的花落,是怎樣以柔弱的女子身,從幾千里之外的聖京、來到了這裡。」

  阿七看著女子,眸光的複雜、逐漸轉為了柔和。小聲的自言自語。

  「花落向來溫柔如春風艷麗,靜時如一幅山水,也如若絢爛雲彩

  「她便是我這輩子的曙光,也是我一輩子的阿姐。」

  「只是,當年幼小的我,從來不知花落心裡究竟藏著什麼。是血海深仇不敢表露,是獨身一人、害怕孤獨。」

  「那些年來.....花落,終究是沒有表露心底的恨,因為她害怕我孤獨。或許,她在看到我之後,便是不想再去復仇。因為她決定了當我的阿姐,不想讓我有朝一日、再次孤獨。甚至,牽連到我。」

  阿七小聲的自言自語,感受到了臉上的溫熱,嘴角嘗到了咸意。

  「多年以來,只要有阿姐在的一天,便是能讓我覺得安心。以前如此,現在也如此,以後也如此。我之所以不讓阿姐跟隨,是怕永遠沉淪在這裡。」

  阿七臉上的溫熱越來越滾燙,依舊在自言自語。

  「我原以為、那日之後,這人間的四月,百花凋零。對於我來說、再也不是春了。我為這春光的逝去、無處尋覽而悵恨,卻是沒想到、那株枯萎的桃花,再次盛開,它已經轉到了我這裡來。」

  「正如當年,阿姐千里迢迢到我這裡來。這次,她再一次,從遠方、來到了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