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焉知情愛幾多哀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八月十一日艾爾鐵諾王國杭州

  落瓊小築之內,紫鈺滿臉不悅,看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客人。

  一名身著騎士裝甲的男子,態度倨傲,朗聲道:「末將蔣忠,奉將軍之令,送來書信一封,請小姐過目。」

  接過婢女遞來的香茶,細細茗了一口,紫鈺緩緩道:「你們將軍沒臉見人嗎?怎麼連傳個話,都得用送信的。」

  「送信本是小事,以將軍的身分,自然無須為這等雜務勞神費心。」

  「哦!沒膽量的主人,會養出沒教養的僕從。」

  紫鈺冷冷道:「你主子平日是教你,用這等禮數送信的嗎?」

  「用何等禮數,要看出使的是什麼地方。」

  蔣忠忿忿不平,憑他「四鐵衛」之一在江湖中的地位,肯折節送信,已是天大的屈辱,這女子居然還敢跟他要求「禮數」!

  實在不明白,為何將軍會給他這樣的一個任務。

  「如果小姐不收,那末將就告辭了。」

  話沒說完,陡覺眼前一花,也不見紫鈺怎麼起身,整個人如幽靈般,倏地出現在面前,蔣忠大吃大驚,雙掌護住前胸,腳踩青雲步,急忙後退,拉開距離,以防敵人進襲。

  甫一定神,卻發覺紫鈺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五丈外的小機上,細斟慢飲,動也沒動一下,適才的一切,彷佛只是幻覺。

  再加細看,原本緊握手中的信,已不知何時,被放至紫鈺的茶几之上。

  蔣忠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這看來風吹會倒,美的像朵花般的少女,竟是身負絕頂武功,適才她一進一退,動趨若神,已是江湖上極罕見的身手了。

  紫鈺展開信札,迅速覽過,驀地臉上一紅,揚聲道:「你主子這是什麼意思?」

  領教過對方的武功,知道紫鈺非是普通人物,蔣忠一改前態,小心的回答:「將軍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夠自重。」

  「自重?」

  紫鈺心下大怒,那個討人厭的傢伙,總愛干涉自己的行動,這次居然明目張胆地要她自重。

  「回去告訴你的主子,就說……」

  說到半途,紫鈺娥眉猛地一緊,跟著嬌叱一聲,揚手將信札射回。

  紫鈺出手雖快,信札來勢卻慢,飄飄蕩蕩,恍若無力。

  蔣忠不知何意,看到信札已至面前,伸手欲接。

  「接不得。」

  不知由什麼地方而來,一人閃電現身,擋在蔣忠之前,猿臂輕展,將信攫於掌中,接著便是聲悶響,信札爆炸,碎紙滿天飛揚。

  蔣忠嚇出了一身冷汗,看不出這女子外表溫靜,一出手居然如此剛烈,更兼有這等凌厲的內力,剛剛若他當真接信,以那爆炸的威力,莫說出醜,弄不好甚至當場廢去一隻手掌。

  「多謝將軍出手相救。」

  見到主子現身,蔣忠躬身下拜。

  「藏頭縮尾的傢伙,終於肯露面了嗎?」

  紫鈺冷哼一聲,她便是因為發覺了這討厭的人潛伏在左近,所以才猛下重手,藉此逼他現身。

  「將軍」的外表十分俊朗,高佻的個子,白皙的皮膚,就像尊完美的雕像,有種看不出年齡的美感。

  金色的短髮,如同赤金般耀眼,而形狀極為姣好的臉孔,覆蓋了半邊面具,湛藍的眼珠,燦若水晶,內中散發的,是足以使人冷徹心扉的光彩,配合唇邊犀利的笑意,讓所有人明白,他,決不是易與之輩。

  「你不該硬逼我現身啊!紫鈺。」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

  紫鈺道:「公瑾,你有膽子干涉我的行事,就沒有膽量承擔嗎?」

  打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基於某種潛在的危機感,紫鈺便瞧這個師兄不順眼,討厭他的作風,討厭他的言語,原本自製功夫甚強的她,只要碰觸到有關這人的事,便很容易因為被他的氣質所刺激,而憤怒得失去理智。

  「沒有錯,本來雷峰盛會怎麼樣,與我無關,全由你負責,依照師尊的意思,我只需從旁督導。」

  公瑾道:「可是,那野小子的進境,出乎了我的意料,在短短時間之內,成長驚人,當然,莉雅公主的出現,也是造成失算的理由。」

  「這樣發展下去,我原本的規劃,有受到破壞的可能,為了要確保這種情形不會發生,從現在起,監視他們的工作,由我親自處理。」

  公瑾停了停,道:「再說,我懷疑現在的你,有處理大事的能力。」

  「你這是什麼意思?」紫鈺怒道。

  「沒什麼,只是有些擔心,而失去了正確的判斷力。」

  一聲巨響,紫鈺舉掌一拍,將堅固的茶几,轟斷成兩截。

  「你自己的私事出了問題,少全往我這推。」紫鈺怒喝道。

  「喜歡什麼人,那是我自己的事,輪不到你來管,對於我所傾心的男人,我相信他有他價值的存在,可是,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忘記了本來的責任,公與私,我分得很清,也會處理的很好。」

  儘管急怒攻心,紫鈺那傾城的美麗,仍沒有半點失色,兩頰緋紅,鳳目含威,怒氣勃發的她,雖然失去了平時的冷靜溫婉,但卻更增添了三分英氣,麗如盛開的火紅玫瑰,艷美絕倫。

  美人含怒,真是件賞心悅目的風景。

  面臨對方的怒意,公瑾好整以暇地欣賞著。

  「要說公私不分,你最好檢討一下自己,恩師的命令,只有要我們在中秋之夜,以血開封,取出寶物,並沒有提及其他。」

  紫鈺一一分析,冷靜回辯道:「換言之,除此之外的種種,全是你自己的私事,與任務無關,我無需聽你的指揮,更無需為你的私事成功與否,而有稍毫顧慮。」

  公瑾不語,好半晌,他開口道:「真是遺憾!這麼看來,你我之間,已經沒有和平的解決方法了。」

  乍聞此言,紫鈺不由吃了一驚,同門多年,公瑾為人,她知之甚詳,這師兄城府極深,平日善於隱藏實力,若非緊要關頭,決不輕易出手,今次他主動訴諸武力,這麼看來,他進行的計畫必是非同小可。

  「好,勝者為王,大家手底下見真章!」

  師兄妹談判破裂,劇斗隨之爆發,眾人眼前一花,兩人已經對在一起,「碰、碰、乒」

  聲連響,轉瞬間便已交手百餘招。

  紫鈺展開身法,閃形幻位,腳底依照玄奧步法,變化無端,忽焉在左,忽焉在後,偏生姿態美妙,衣帶飄動,如穿花蝴蝶般,曼舞翩翩,看的旁觀眾人眼都痴了。

  公瑾使的也是同一門功夫,兩人交手間,在廳堂間幻化身影無數,功力稍弱之人,完全掌握不住他們的動向。

  蔣忠看的嘖嘖稱奇,「他師兄妹倆對招,使的不知是什麼功夫,這等好看,簡直就是在跳舞,哪是在施展武功。」

  他可不知,這「踏雪驚鴻」身法,是白鹿洞十八代院主,女俠李清照,恃以成名的絕學,動趨之間,形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出手攻擊,一沾即退,教人難以追擊,且每出一招,便隨之變化一次所處方位,端的是變幻莫測,防無可防。

  紫鈺衣帶飄飄,一經真氣灌注,便如一件厲害兵器,亦剛亦柔,遙遙制敵,再不時夾以雙掌,攻勢極為凌厲,但無論她如何進攻,如何換位,公瑾揮舞兩臂,輕迅靈動,將周身三尺守的水瀉不通,竟是攻之不入。

  兩人素知對方了得,而彼此間功力伯仲,當真要分出輸贏,非得生死相博不可,是以招式儘管好看,攻擊看似兇猛,手底的勁力卻不強,只打算把勝負限制在「給對方一點顏色」

  的層度。

  「小心了。」

  到了第三百回合開外,公瑾猛地變招,雙掌速度加快,點、拍、擊、戳、勾、刺,一雙肉掌,拳、掌、指、爪,交落錯雜,眨眼間竟生出了二十來種兵器的變化,眾人看的神馳目眩,大聲贊了聲:「好。」

  紫鈺的婢女,喝采之後,驚覺不對,為小姐的安危擔心起來。

  「這斯竟練成了胡笳十八拍!」

  紫鈺心下一驚。

  胡笳十八拍,是白鹿洞三十六絕技之一,當年才女蔡琰旅歸,於白鹿洞書院中整理典籍,回思半生悽苦,她才華本高,又是旅經異邦,見識廣博,廣覽天下秘笈後,大徹大悟,竟創出了這套號稱「長短兵器無所不包」的散手,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練者必須先博通各式兵器之用法,運用純熟,方可修息,而其中的呼吸功法,氣息拿捏,極難控制,故習者甚少,修成者更少,想不到公瑾竟爾練成。

  知道此功厲害,紫鈺不敢怠慢,抱元守一,凝神待敵,兩道「繞指柔紅」激射而出。

  「西王母族的繞指柔紅!」

  公瑾長笑聲中,兩臂環抱成圓,將太極掌勢融會於散手,運勁一攬,將兩縷指風接過,納於掌心,以太極纏絲勁緩緩化消。

  「五指齊發,看你怎麼化勁!」

  紫鈺嬌喝一聲,便要發指,公瑾豈容她再度奏功,胡笳十八拍化為漫天掌影,急旋而下。

  紫鈺舉臂相迎,斗在一起,兩股內力互相碰撞,爆出震天巨響,登時氣勁狂流,撕空毀物,廳內擺設亂成一團,場中餘人全給震退。

  兩人身形急變,自屋內鬥至屋外,從地下打到半空,轉眼間交手近千招,紫鈺連連變招,想扳回先機,奈何「胡笳十八拍」果是不朽神技,公瑾掌勢一開,剛柔並濟,矯若九天神龍,攻似水銀瀉地,守若火雲鐵桶,紫鈺猛催掌勁,四處遊走,居然還是落在下風。

  「這樣下去怎麼成,說不得,得用真功夫了。」

  知道公瑾並未展開全力,而自己竟已顯如此醜態,紫鈺惱怒至極,決心施展真功夫了。

  「睜大眼睛看好。」

  紫鈺驟提真氣,欲發猛招,不料,胸口驀地劇痛,一口氣提不上來,招式大亂,給公瑾趁隙印上一掌,轟落地面。

  紫鈺連退數步,才拿定樁子,驀地,腳下所立土地,砰然爆裂,鮮艷的血絲,自蒼白的嘴角滑下,顯然已受內傷。

  眾婢女驚呼連連,忙著上前相助,同時組了一道人牆,以防公瑾追擊。

  「認輸了吧!我雖然只用了兩成力,但是,應該足夠讓你起不了身了。」公瑾淡淡道。

  紫鈺本有舊傷,只要用力過久,便會觸發傷勢,此事公瑾自是熟知,他不欲與紫鈺反目成仇,是故激鬥多時,連一半的功力都沒有使足,當然紫鈺亦是如此,只是,紫鈺的身體無法久戰,公瑾則是蓄意久斗,等到她傷勢發作,在她背心氣門印下一掌,讓她受點小傷便是了。

  「勝負已分,要是你沒什麼意見,這件事就這麼說了算。」夾著勝利的餘威,公瑾冷冷笑道。

  然而,他的笑容持續並不久,特別是當他看到紫鈺掙扎站起身的時候。

  「不要再斗下去了,你經脈已傷,勉強運氣,對身體的損傷重大。」

  「……」

  「取出寶藏,拿到九天冰蟾,可治療一切傷患,對你也有好處,還是別固執下去了。」

  忍住疼痛,紫鈺推開婢女們的攙扶,鐵青著臉,竭力將四散的真氣,重新逼納于丹田,想恢復行動力。

  這樣運氣,自是加劇傷勢,但她的眼神里,閃爍著「為了守護重要的東西,不惜一戰」

  的堅定意念,教人不敢輕視。

  見她手臂不住顫動,知道紫鈺還想再戰,公瑾原本冰冷的表情,有了抹諷刺的微笑。

  想不到,這個自尊自豪,對人間俗子不屑一顧的女子,竟也有著這樣的一面。

  那個男人,真有這般價值麼?

  「我明白了。」

  把披風一揚,公瑾轉身離去,蔣忠連忙跟隨在後,行至門口,回頭道:「你就繼續做你的保護人吧!不過,你的愛心範圍,僅限於那小子,對於其他的人,希望你不要多事。」

  聲音一停,人已在十丈之外,飄然而去。

  強敵已去,紫鈺再也撐不住,大口鮮血噴出,頹然倒地。

  這個人終於正面表示他的意願了,對蘭斯洛而言,勢必是個太過龐大的強敵,以目前的蘭斯洛,根本連與他抗爭的資格也沒有,自己又能夠保護到何時呢?

  「蘭斯洛……」

  意識逐漸模糊,這是紫鈺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夕陽時分,杭州城郊的永福樓客棧,蘭斯洛、小草坐在三樓雅座,對看晚霞。

  蘭斯洛的愛情大事,有了大步進展,便全心致力於參予雷峰盛會的準備,事實上,遠自一月以前,他與小草便利用種種機會,去探勘雷峰塔,搜集資料。

  雷峰塔內藏寶物,這已是千餘年來,公開的秘密了,自八月起,每至夜半,奇異的光華將塔周圍映出一片氤氳,而中秋子夜,驚人的靈光,匯成光柱,直衝天際,歷時一柱香,五百里之內,清晰可見,完全是神物現世的徵兆。

  而不知有多少才智之士,竭力搜索,試過了各種可能的方法,翻遍一瓦一石,仍是毫無所獲,唯一可疑的漏洞,便是地底。

  雷峰塔的地下,土石異常堅硬,無法挖掘,不少有心人士試著探測地底,卻仍宣告失敗,更有甚者,所有曾經打過這類主意的人,都在事後慘遭橫禍,死於非命。

  當然,這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告,所有努力的方向,幾乎都肯定,要解開雷峰之謎,答案必在地底,可是,任誰也無法擺脫「地底詛咒」的命運,在五百年前,魔導師公會的七人顧問小組,便因試著解咒,全部橫死當場,自那以後,便沒人敢再嘗試了。

  到現在,雷峰盛會,已經成了一個江湖盛會的代名詞,雖然人人知道,覓得寶物的希望,極為渺茫,但一些落魄多時,在武林中混不出名堂,或是初出茅廬,想找個成名機會,像蘭斯洛這樣的青年,卻仍然期望能夠找到寶藏,一舉成名,故而與會者水準日降。

  總之,儘管寶物找不著,杭州城的旅館、飯館,卻是大蒙其利,每年八月,城裡湧入大批尋夢者,旅館供不應求,連帶賣小吃的小販,也大發利市。

  唯一傷腦筋的,就是艾爾鐵諾政府。

  因為城內龍蛇混雜,尋寶人彼此間劍拔弩張,氣氛緊張,更有些人,存心藉著大批人聚集的盛會,惹事生非,想要成名。

  這樣的局勢,管理上稍有不慎,便會形成難以想像的大暴動,甚至形成國際問題,是以每任官員,皆為此神傷胃痛,深恐官帽不保,而眼下的杭州軍區總兵,錢繼堯,就是此中佼佼者。

  他前日的荒謬命令,激發的暴動,那可不是一言兩語可講得清的。

  依照過往習慣,雷峰塔在七月中便封閉,由官兵把守,直至中秋,期間,只有官方特別聘請的前輩高人,方有資格入內探勘。

  蘭斯洛、小草名不經傳(正確說來,他們是大名鼎鼎的頭號通緝犯),自然不可能進入,是以這些日子,小草僅由遠處觀望。

  靠著多日觀察、雷因斯。蒂倫密藏的資料,與本身的判斷,小草肯定,雷峰塔之下,的確不尋常。

  只是,事情有許多疑點。

  寶光的出現,已有千餘年,推算時間,是在雷峰塔落成一甲子之後,將時間前推五百年前後,在這之間,並沒有什麼寶物失落於該地的消息,而分析該時期有關神秘寶藏的傳聞,也是毫無頭緒,那麼,埋在地底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再者,地底的詛咒,絕非天然,更非開始即有,而是在寶塔建成後,方有此事,否則若是不能破土動地,雷峰塔如何興建。

  雷因斯。蒂倫的宗卷記載,建立寶塔是艾爾鐵諾王室,一名王妃為還願而興建,可是,當要仔細追溯的時候,一切線索模糊不清,難以調查。

  如此說來,是有人一開始便知曉寶物的秘密,為了不讓寶藏現世,才建塔掩飾,還下咒封印,斷絕後患,而且,這個人可能與艾爾鐵諾王室關係匪淺,方能以如此神通,千餘年來隱身於幕後,令各方追查無功。

  這人是誰?

  他並不是要獨占寶物,否則又何須藏寶,可是,藏寶的原因是什麼?

  最古怪的,是每當小草接近雷峰塔,雷因斯。蒂倫的王女,每一代都是最傑出的魔導師,小草雖未修習魔法,但天生的資質仍是遠超凡人。

  在她的感覺里,雷峰塔之中,有股特別的陣形,源源不斷地在運作,架構十分複雜,功用不明,而且與生平所學的架構大異,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一切,都只有等到中秋夜晚,實地探勘方能明白了。

  「樓下好像有人開始排隊,不知是排什麼東西。」

  發覺一樓的人群漸漸增多,又不像顧客,小草頗感好奇。

  「你管他們排什麼。吃你的吧!」

  蘭斯洛看著剛買的瓦報,飛快地將桌上食物送進嘴裡。

  「唉!可惜紫鈺小姐,打昨天起身體不適,不然就能與我們一起出來了。」

  昨天一早去找紫鈺的時候,看門的丫環說紫鈺突然急病,不能見客,而且醫師吩咐,拒絕任何人打擾,讓蘭斯洛吃了閉門羹。

  「人家難得生病,你就讓她好好睡吧。」

  對於紫鈺的身分,小草始終抱持疑慮,擔心她對蘭斯洛不利,但隨著時間過去,也逐漸釋懷了。

  「什麼叫難得生病,人家弱女子一個,哪像你我粗枝大葉,她生病,我們本來就該關心才對。」

  「弱女子……真是個大騙子。」小草心裡暗罵。

  「懶得理你……喂!你別吃那麼快,等一下還要幫楓兒買吃的,小心她在家不高興。」

  小草自斟自飲,腦中整理相關的資料,順便欣賞屹立夕陽中的雷峰塔。

  因為擔心上街後的種種困擾,同時也希望多一點與蘭斯洛獨處的時間,所以小草把楓兒留在家,協同蘭斯洛進行勘查工作。

  永福樓的位置,可直接看到雷峰塔的全景,是以兩人常至此地,喝茶、吃飯,兼調查。

  「我說,那個莉雅公主啊……」

  蘭斯洛突然的一句,把小草驚的失了魂,口裡茶水噴的老高,嗆的咳嗽連連。

  「唉!怎麼這麼糟蹋,居然用鼻子喝茶,你媽沒教你,小孩子不要隨便浪費糧食嗎?」

  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禍首,蘭斯洛在旁說著風涼話。

  「你……你說什麼莉雅公主……」忙著止住鼻水倒灌,小草顫聲問道。

  「你自己看吧!」

  蘭斯洛將瓦報遞給小草,低聲道:「艾爾鐵諾那票傢伙,把綁架莉雅公主的案子,一併算在咱們頭上了,唉!雖然說錢是我們拿的,但是,人可不在我們這裡啊!」

  「人就在我們這裡。」小草暗自罵道。

  原來,艾爾鐵諾官方,把兩件案子懷疑是同一批人所為,是以在兩人的通緝令上,多加一筆。

  對於自己「作案」的手法,小草有相當自信,不會留下線索,看來只是給人歪打正著,剛好碰上了而已。

  但是,小草心中卻有疑團,官府所發的通緝令,人物失真實在過了頭,她可不記得自己何時變成一名壯漢,而蘭斯洛的那章圖像,就更不像話了,她多次細看,總是有個令人發噱的疑問,蘭斯洛何時入籍獸人族了?

  赤先生的手下,與己方數次交戰,雖然蘭斯洛難得留活口,但是自己兩人的相貌,對方該是一清二楚的,如果想藉通緝的力量,來給兩人壓迫,又怎會用出這等圖像。

  看來,這整件事的背後,只怕還有一個更深藏的計畫,有人在暗中袒護他兩人,是敵是友,目前不知道,但小草衷心期望,不要是敵人。

  「擄人勒索、詐欺、惡意傷害、蓄意謀殺……唉!連我都成了無可藥救的重犯了。」

  細數這近兩個月中所犯的案子,小草為之嘆氣。

  蘭斯洛曬道:「有啥關係,大不了直接落草當強盜,有吃有喝還有拿,多好。」

  「你想當強盜?」

  「不要叫的像見了鬼一樣,當強盜有什麼不好的。」

  蘭斯洛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大笑道:「咱們干下了那麼多案子,又綁票又殺人的,不是強盜是什麼,本大爺是從山裡面出來的,說是強盜也不為過,過去是強盜,現在是強盜,將來還是很有可能繼續干強盜。」

  懶的與他鬼扯,小草直接祭出尚方寶劍,「你想當強盜,我倒是無所謂啦!可是,紫鈺小姐呢?難道要讓她當強盜婆嗎?」

  提起紫鈺,蘭斯洛張大了口,一臉「對喔!」的疑呆表情,果然是致命的一擊。

  唉!

  一句話就搞定,真是無聊透頂。

  回思與蘭斯洛相處的這段期間,小草思潮翻湧。

  這是多有生趣的一段日子啊!

  將來自己倘若回宮,絕對不會忘記,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一直到老,這將是她最溫馨的一份回憶。

  「老子打牌,你來賣花,擺明觸老子霉頭,給我滾……」

  小草正思索間,樓梯間傳來響聲,一名黑袍女子,給人從四樓踹了一腳,像個車輪一樣,滾到三樓來,余勢未消,直滾到兩人桌前,看她手裡提著花籃,該是賣花的吧,儘管給人踢的像球一樣,花籃里的花,半朵也沒少,真是名敬業的女子。

  乍見此景,蘭斯洛、小草俱是一呆,剛想要有所反應,一名錦衣公子,帶著四五名家丁,怒氣沖沖地自樓上奔下,怒喝道:「老子還覺得奇怪,怎麼今天打牌,從風頭輸倒風尾,原來是給你沾了霉運。」

  一旁的小草聽的快笑出來,你打你的牌,她賣她的花,在相互碰面以前,兩者根本毫無相干,何來霉運可沾。

  那錦衣公子越罵越高興,似乎把滿腹輸錢的怨氣,「總之,全是你不對,老子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你不可,家丁們,把她給我打得連她媽也認不得她。」

  「等一下。」

  蘭斯洛站起身來,臉上一派正氣凜然,「欺負弱女子的惡行,就到此為止了,正義感強烈的俠士,決不會眼見你們欺凌弱小的。」

  說的得意洋洋,真的把自己當成說書人話本裡面,行俠仗義的英雄了。

  「正義感強烈的俠士?是誰?說的是誰?你不是山賊嗎?」

  看蘭斯洛猖狂的模樣,小草強忍住笑意,不敢破壞他的英雄幻想症。

  發覺有人插手,那公子打量蘭斯洛兩眼,見他只是孤身一人,沒啥可怕,仗著己方人多,喝罵道:「小子,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替這女人出頭。」

  蘭斯洛仰頭大笑,「鐺」的一聲,自腰間抽出柄鋼刀,笑道:「就憑本大爺有刀。」

  「哦!有刀就了不起嗎?」

  「對,本大爺就是非常了不起,怎麼樣,怕了吧!」

  話還沒說完,那公子使了個眼色,背後幾名家丁,一齊抽出配刀,亮晃晃的,每一柄的尺寸都較蘭斯洛的那柄為大,聲勢壯盛,相形之下,蘭斯洛便顯的很沒用了。

  「怎樣,你不是說,有刀就了不起嗎?跟我這幾把比呢?」

  公子有恃無恐,顯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哈!本大爺的刀,不同於你們的破銅爛鐵。」

  「哼!怎麼個不同法啊。」

  「我問你……」

  蘭斯洛賊賊地笑起來,「你的頭和這個桌子,哪個硬?」

  「哈!老子修過鐵頭功,這區區桌子,哪比的上我。」

  「是嗎?」

  蘭斯洛大笑聲中,舉刀剁向桌子。

  砍的太快,差點就砍到小草的手。

  「你自知不敵,想砍桌子獻醜嗎?」

  那公子與家丁們,哈哈大笑,直至他們發覺,蘭斯洛那一刀砍下去後,桌子絲毫無損,而那柄鋼刀,卻在與桌面相碰的瞬間,斷成四截。

  這張桌子並非特製,就算刀子再鈍,也絕無不損之理,更何況反將鋼刀折成四段,這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持刀者修為極高,事先以強猛內力鼓盪刀身,以致刀子自行迸裂。

  自秘庫一戰後,小草處心積慮,想讓蘭斯洛能自行使用內力,奈何「雄霸天下」心法別走捷徑,小草於武學一道所知有限,最後仍然失敗,但小草卻另行想了法子,透過某些特殊的吐吶法,向「雄霸天下」借來內力,蘭斯洛依法修習,果然一舉奏功,今日恰好試試身手,嚇的幾個人臉色頓青。

  「那麼,你們認為,自己的頭,和這柄刀相比,哪個硬?」

  眯著眼睛,蘭斯洛笑道:「本大爺給你們一個機會,三分鐘內消失在我面前,否則本大爺會打的你,連你媽都認不出你。」

  將對方適才威脅的話,倒加相向,蘭斯洛正充份享受「欺凌弱小」的快意。

  「大哥,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在一旁的小草,覺得有趣,過來參上一腳,「你還是打得他,連他媽都不肯認他。」

  幾字位置一換,意義差別可大了。

  天生具有暴力傾向的蘭斯洛,聽了這番話後,眼發異彩,不懷好意地瞪著那公子,摩拳擦掌,預備有所行動。

  「欸,這位小公子請了,您小小年紀,為何出言如此狠毒?」那公子顫抖道:「我媽媽不肯認我,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什麼…」

  一時間有點沒會意過來,自己好像是被調侃了兩句,小草不由得一呆。

  「廢話些什麼,這種人就是該受些教訓。」

  蘭斯洛得勢不饒人,臉上表情越加惡形惡狀。

  「喂!兩位朋友,這樣暴力,對身體不太好…」

  那公子臉如土色,顫聲道:「有話可以慢慢說,大不了不說話,我馬上告辭,馬上告辭……」

  說完,帶著一群家丁,頭也不回的跑下樓梯。

  一群家丁連滾帶爬地下了樓梯,而便在那公子要下樓時,他忽地抬起頭,向小草瞥了一眼,嘴邊泛起微笑,卻不料恰好與小草目光相觸,嚇了一跳,大叫一聲,腳底踏空,連滾帶爬的跌下樓了。

  看著對方狼狽的窘像,蘭斯洛大笑起來。

  小草卻覺得有些迷惑,適才那少年公子雖是滿面驚懼,但眼神中卻有絲奇異的笑意,那不是一個心驚膽戰的喪家犬,該有的情緒,是不是暗藏些什麼呢?

  而且,在那眼神之中,除了笑意,更有一抹無法形容的親切與…熟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莫非……哦!千萬不要,千萬不能是這個預想…

  只希望是自己太多心了!

  「哈哈!行俠仗義,真是愉快。」

  沒發現小草心神不寧,過足了英雄癮的蘭斯洛,顯得很高興。

  所謂的英雄豪傑,大概沒有比這更膚淺的了。

  「我說大哥啊!」小草強自定下心神,在蘭斯洛耳畔低語,一向了解兄長的她,提出問題,「這不像你啊!看到有人跌倒,你居然笑也不笑,還這麼有正義感,是不是今天吃錯藥啦!」

  「小草,你要明白。」

  聽清楚了這個問題,蘭斯洛森然道:「所謂的英雄,就是要比別人晚笑五秒鐘。」

  啥?

  這是啥意思?

  是不是說,倘若當時沒有那個公子來當惡人,在這裡笑到捧腹,滿口飯菜亂噴的人,就是他老兄了。

  這種想法,根本就是「因為好玩的壞人已經被他當了,所以本大爺只好扳起臉當好人了。」

  果真是個廉價的英雄,小草搖頭不已。

  可是,世上的事,可能本來就是這樣,看到有人滑倒,旁邊的人在伸出援手的時候,是否也忍住了訕笑的衝動呢?

  人的心,是同時具有善惡兩極的,要找個百分之百的英雄,恐怕比找個方的太陽還難。

  蘭斯洛會在這方面坦承不諱,究竟是因為個性直接呢?

  還是磨練不夠,小草不得而知,不過,這種率真的感覺,的確是她所欣賞的特點之一,而非優點。

  「嗯!救了人以後,聽不到被害人的感謝,也是件遺憾事。」

  蘭斯洛舔舔嘴,搜尋賣花女的蹤跡。

  小草聽得差沒昏去,「你這是哪門子的英雄。」

  這句話硬是吞了下去,她太清楚蘭斯洛的個性,這麼一問,他勢必無賴的反擊,「哈!

  本大爺本來就是強盜,怎麼樣。「

  面對這個轉職速度驚人的兄長,她確實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賣花女收拾東西,便要離去,蘭斯洛眉頭一揚,剛要出聲,卻給小草擋下。

  「姑娘,賣花嗎?」小草問道:「我想買束花送朋友,不知怎麼賣?」

  「是啊!是啊!買束花給紫鈺小姐。」蘭斯洛半途插嘴道。

  賣花女一語不發,逕自把花籃遞至兩人面前,意示他們自行挑選,態度無禮之至。

  蘭斯洛不以為意,高高興興挑選花朵,反正他平常便是粗蠻無禮,別人這麼對他,反倒是習慣的緊。

  小草卻留上了神,一般賣花人,聽到有人肯買花,那還不是極力推銷產品,唯恐顧客跑掉,怎會像這般愛理不理,好似存心趕客人一般。

  雖說雷峰盛會水準日降,但還是有不少風塵異人,潛身而來,是以杭州城中臥虎藏龍,誰也不知,街口的一個骯髒老丐,客棧的一名笑面夥計,會不會便是隱身風塵的武林高人。

  小草不露形跡地仔細打量,生怕錯待了異人,觀察之下,果然發現怪處,賣花女身著黑袍黑衣黑鞋,全身裹得密不通風,寬大的黑斗篷遮住身體,連手上都套了手套,莫要說是面容,便是連半點肌膚也看不到。

  此時天氣雖已轉涼,但仍是頗熱,這女子如此裝扮,行若無事,決非常人。

  大凡江湖異人,均是特異獨行、嗜好怪僻之人,似這等行徑,可說司空見慣,小草不敢怠慢,專心應對。

  「這朵吧!這朵句花不錯,帶去給紫鈺小姐。」

  「拜託你。」小草嘆氣道:「紫鈺小姐又不是重病,你拿句花去,是會觸霉頭的。」

  「那這朵吧!這花的顏色不錯,她該會喜歡吧!」

  「這朵更糟。這是黃玫瑰,它的花語是『愛情漸冷』、『妒忌』。」

  「什麼是花語?花的語言嗎?」蘭斯洛搔著頭,不解道。

  小草別了他一眼,解釋道:「說是花的語言也不為過,那是某種人類間公定的語言,用一種花,來代表一個意思,藉此傳達心意。」

  「哦!有這回事。」蘭斯洛顯的興致勃勃,「這朵花怎樣,它的花語是什麼。」

  「喔!這朵啊。你留著自己用吧,這是八仙花,它的花語是『吹牛的人』。」

  小草笑著搖頭,道:「真是什麼人挑什麼花,你挑的全都是與幸福無關的東西。」

  「我哪知道這麼多,我以前在山上的時候,花朵的唯一用途,便是用來吃,那,這花籃里的花,本大爺全都吃遍了。」

  「花籃里所有的花……你沒搞錯吧!」小草失聲道:「這株夾竹桃是劇毒,你也能吃下肚。」

  蘭斯洛聞言,怪叫一聲,「什麼,老頭子還告訴我這是養顏聖品,害我小時候拼命猛吃,這麼說來,我會拉肚子,都是因為這鬼玩意兒羅!」

  「你……你還算是人類嗎?」

  那花籃里的東西,還真是包羅萬有,令人吃驚的是,許多不同時節開放,彼此間相隔千里之遙的花卉,居然都放在一起,足見有異,小草更是小心翼翼。

  蘭斯洛繼續挑花,而這人的手氣亦是一絕,儘是選中些不吉的怪花,代表「愚蠢」的石柳花,「不忠實」的月桂,「饒舌」的雞冠花………然而,若是仔細一看,籃子裡代表吉祥的花卉,為數稀少,這似乎也代表了花籃主人的異向思想。

  到後來,蘭斯洛隨意地抽取每一朵花,想考考看此花花語,小草雜學博通,區區花語,她隨看隨說,不當一回事。可是,回答至半途,小草心裡驀地一動,彷佛有什麼重要的事,給自己遺忘了,想要去記起,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到底是什麼事呢……好像很重要……為什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苦苦思索,找不出答案,抬頭一看,一朵杏花,擺在自己面前。

  「杏花,意思是『希望』。」見面至今,賣花女終於出聲,她的聲音,低沉而有某種磁性,聽起來別有奇特的魅惑力。

  「謝謝。」小草接過杏花,低聲道謝。

  賣花女拾回竹籃,視蘭斯洛若無睹,轉身便走,她步子好快,轉眼間便消失在樓梯口。

  「這是什麼態度啊!」蘭斯洛嘖嘖道,看見小草還是一副失魂落魄樣,蘭斯洛笑道:「不錯吧!跟在本大爺身邊,連魅力都增加了,有美女送花。」

  「人家蒙著面,你怎麼知道她是美女。」

  「直覺,男人特有的直覺。」

  「哦!是嗎?怎麼我就沒有呢。」

  為了自圓其說,蘭斯洛努力地想了想,找了個答案。

  「這個嘛!我想兔子的直覺,應該比一般男人要差吧!」

  「誰是兔子……」

  對於這個問題,小草已經不想辯解了,反正,他愛這樣想也好,可以省去解釋許多東西的麻煩。

  想不出來的東西,就先放下吧!

  現在,也不是想東西的好時機,放楓兒獨自在家一整天,實在不放心,該回去看看了。

  剛想起身付帳,樓下傳來了喧鬧聲,幾個酒客喝醉了酒,在大聲嚷嚷。

  「真可惜,好不容易探到那兩個傢伙的落腳處,圍殺行動卻沒我的份,獎金泡湯,赤先生真是不夠意思。」

  「你想死啊!那兩個傢伙裡面,有一個可是高手,咱們多少兄弟給他宰了,連赤先生重金聘來的殺手,都給他打退,憑咱們這等功夫,參加圍殺,豈不是送死。」

  「去你的,說的多嚴重似的,反正也是背後暗算,放火燒屋子,管他武功多高都沒用,對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赤先生指定要先宰了那獸女,看他急的那個樣,好像比那兩個小子還重要似的。」

  「你管那麼多做什麼,有酒就喝吧!乾杯。」

  蘭斯洛大笑起來,「哈哈!你們想不到本大爺福大命大,不在屋裡吧!」

  挽起袖子,便要衝下去,先拿這幾個倒楣鬼開刀。

  「大哥。」

  小草臉色倏地慘白,顫聲道:「楓兒……楓兒還在屋裡。」

  蘭斯洛猛然驚覺,罵道:「該死。」

  一把拉過小草,也不走樓梯,從三樓窗口縱身跳下,安全落地後,急奔回家。

  楓兒天生力氣甚大,而獸人族齒尖爪利,要是真的攻擊起人來,無異於一名武功好手,但是,赤先生手下好手不少,絕對不是楓兒抵擋的了,何況若是他們直接在屋外放火,獸類天生怕火,不敢亂動,只怕就要因此被燒死在屋內了。

  抬頭遠望,前方一片黑煙籠罩,烈焰飛騰,有不少房屋已被捲入火舌之內,火勢甚大,災情慘重,哀號之聲,不絕於耳,路上許多民眾,提攜老幼,手裡抱著搶救出來的家當,四下逃散,也有民眾正自撫屍痛哭,哀悼已成焦屍的親人。

  蘭斯洛心驚不已,腳步再行加快,衝到胡同巷口,看清眼前的景象,不覺呆在當場。

  整條胡同,全給烈火吞噬,嗆人的濃煙,不住由火場冒出,炙人的熱浪,一波波撲面襲來,那種氣體溫度之高,甚至可以瞬間灼傷肺部,建築物倒塌、物體受高熱爆裂、生物的哀嚎,編織成了一曲「火場三重奏」,教人不寒而慄。

  一般的火,不該燒成這樣,對方果真兇殘,為了避免與蘭斯洛正面衝突,造成過多死傷,便以蘭斯洛的屋子為中心,在其四周的屋子預伏爆裂物,在一起引爆,讓火勢斷絕所有出路,一舉把屋裡的人燒成焦炭。

  只是,無辜的居民,遭了池魚之殃,因走避不及,葬身火窟者,不計其數,足見對方做事不擇手段,毫無人性的作法。

  蘭斯洛想也不想,找了桶水,把自己淋濕,在隨便找了條棉被遮身,便要衝進火場。

  小草憂心不已,他們的居所,是火場中心,離此有百餘公尺之遙,裡面的溫度之高,火勢之大,足以讓任何生物化作黑炭,蘭斯洛跑的再快,躲避功夫再好,想要闖進裡面,仍是九死一生的行為,極可能在還沒見到楓兒以前,便喪命烈焰之中了。

  伸出手來,她想扯住蘭斯洛的衣袖,不讓他進去,可是,楓兒是「家人」啊!

  這麼多日的相處,楓兒與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與一家人沒兩樣,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就不該放棄她不管。

  蘭斯洛也就是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毫不猶豫,要衝入火場救人。

  小草深自悔恨,如果不是一己的私心,她決不會放楓兒獨自在家,如果自己能力很強,足以守護「家人」,就不必讓蘭斯洛獨自涉險了。

  在此刻,她深深詛咒自己的無能。

  「我進去救楓兒,你待在這裡,不要亂來。」

  「不要去。」

  說話的是紫鈺,她一直在暗中注意著蘭斯洛的動向。

  以紫鈺的修為,可以察覺方圓五百里內的大氣流動,縱火的事,自是瞞她不過。

  然而,想起那日公瑾的留言,累人累己,故索性見死不救,直至蘭斯洛要親入火場,才被迫現身阻止。

  「火燒成這樣,你進去哪有生路,別做傻事。」紫鈺勸道:「再說,這樣大的火,裡頭的人早就沒命了,你還進去做什麼,節哀吧!」

  「不!」

  蘭斯洛堅決地搖頭,毅然道:「我可以感覺的到,楓兒還活著,就在那裡面。」

  「怎麼可能的事。」紫鈺搖首嘆息,「你這麼說,根據在哪裡?」

  「沒有根據,只是男人的直覺。」

  小草相信蘭斯洛的直覺,同樣來自山林的蘭斯洛與楓兒,彼此心靈之間,有些時候,確實有種難以理解的聯繫,這是小草親眼目睹的,再者,為了預防緊急狀況,小草曾在屋裡做了點布置,只要使用得當,應該是可以多熬一些時候的。

  「這種事哪能憑直覺來判斷。你不要傻了。」

  看到蘭斯洛仍是一副義無反顧的樣子,紫鈺知道勸說不成,輕輕一嘆,左手按住蘭斯洛肩頭,真氣透入,衝擊穴道,令他動彈不得。

  「紫鈺…你…」

  蘭斯洛嚇了一跳,他不知道紫鈺會武功,而且似乎還較他為強,不過,這不是爭辯的時候。

  「紫鈺,快點放開我,再不進去就來不及了。」

  「我不會放的,在這種情形下去救人,簡直是送死。」

  異於蘭斯洛的激動,紫鈺淡淡說著:「我不可能讓你因為這種傻事而死的。」

  「那不是傻事,這關係到一條生命啊!」

  掙扎的面紅耳赤,眼裡燃燒著火焰,蘭斯洛很努力的傳達某種訊息。

  的確,那不是傻事。

  「親人遇險,只要有一線希望,不管多渺茫,都要盡力救助,哪怕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也絕無悔憾。」

  小草很清楚,這是蘭斯洛一直抱持的信念,也是他自許為男子漢的矜持,事實上,這種精神,也是人類這種動物,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的地方。

  只是,對於生長環境特殊,從小失去父母關愛,不曾擁有過家庭,不曾體會親情溫暖,也沒有機會知道親人可貴的紫鈺來說,要她明白這點,只怕是太難了。

  「有必要那麼激動嗎?不過是一頭畜牲,下次再買……」

  紫鈺的話,在瞬間被打斷,原本動彈不得的蘭斯洛,受到某種刺激,沖開了穴道,重重打了她一耳光。

  「楓兒不是畜牲,她是我的家人,家人啊!」

  充滿魄力的吶喊,形成了一道颶風。

  「紫鈺!你真的讓我很傷心。」蘭斯洛的聲音很冷靜,但語氣中的怒意,卻教人為之心怯,「你不配哀嘆寂寞,因為你連擁有家人的資格都沒有。」

  丟下了這句重話,蘭斯洛抱著濕棉被,沖入火場。

  大火起來的時候,楓兒正趴在後院午睡,當她驚覺熱浪逼來,火勢已一發不可收拾了。

  本來,以她矯健的身手,遠超人類的跳躍力,要兵行險著,冒險跳過火線,謀求生路,這並非不可行,但野獸天生怕火,看到火頭四冒,周圍熱氣逼人,早已慌得沒了主意,只有喵喵叫的份了。

  野獸毛多,易於燃燒,楓兒遲疑片刻,火差點就要燒上身了,總算及時發覺,廚房裡安置了個大水缸,內中盛滿清水,可以躲避一時。

  楓兒越過幾處火堆,鑽進缸里,把身子完全浸在水中。

  獸人的生命力,遠較平常人類為強,所需的氧氣,也沒那麼多,靠著這些優渥的本錢,楓兒得以延續生命。

  但是,惡劣的情形,並未改觀,隨著火焰的燃燒,氧氣逐漸消失,而難以想像的高溫,使得屋裡形同蒸爐,楓兒只覺得周圍的水,越趨滾燙,彷佛要把自己煮熟,而腦袋也昏昏沉沉,意識不清,想爬出水缸,卻已給煮的沒力氣了。

  水缸倒映外頭一片赤紅,「啵啵」爆炸聲連響不絕,出於野獸的本能,楓兒嚇得心膽俱裂,顫抖不已,喵喵喵的哀叫。

  「喵……喵……喵……」若斷若續的咪嗚,形成步向死亡的鳴奏,楓兒浸在水裡,眼前的景物,看來漸漸模糊,如水波湯漾。

  這個場景,她曾見過,那時她被浸在水槽里,忽然感覺生命的來源被斷,全身給逆走的能源充的幾乎爆裂,痛苦不堪的時候,驀地感覺壓力減輕,眼前一片光明,然後,映出了一張男人的臉。

  「咪……」恍惚中,原本模糊的影像,在剎那間變得清晰,重映在視網膜上。

  「楓兒,楓兒,你沒事嗎?」

  看到楓兒被浸在水裡,蘭斯洛喜不自勝,他此刻身上被燒傷多處,因為被掉落的燃燒物擊中,嚴重的傷口也有三、四處,眼睛給煙薰的睜不開,肺部也給燙傷,呼吸不順,眼淚直冒,怵目驚心的血跡與傷痕,訴說了他來此之前的驚險過程。

  當發覺缸中人兒一息尚存,由心底湧上的狂喜,遮過了一切的傷痛。

  「楓兒,你還活著,太好了……該死,現在還不是道喜的時候。」

  一但處理不好,那就是兩人一起陪葬的下場,這種死法,不太合蘭斯洛的個性。

  小草是個隨處小心,事事留下退路的人,她一早利用地下室,做了個密窖,以應不時之需,入口便在廚房,蘭斯洛推倒水崗,暫時澆熄周圍的烈焰,趁機打開水缸下的窖門。

  一條條赤紅火舌,不住吞吐,奪人魂魄的熱氣,猶如風暴,使人生出置身太陽的錯覺。

  「哪個沒血沒淚沒骨頭的傢伙,讓火燒成這樣啊!」

  儘管環境惡劣,蘭斯洛還有開玩笑的興致,這也正是他日後成功的要素之一。

  窖門開啟,蘭斯洛正要把半昏迷的楓兒拋下去,一股爆炸的熱風,將他們震開,撞在牆上。

  楓兒毛多,首先著火,蘭斯洛見狀大驚,打滾滅火,而就在此時,支撐屋子的主梁斷裂,整個廚房剎時塌陷,壓向他兩人。

  紫鈺呆呆的站著,甚是疼痛。

  蘭斯洛臨去前丟下的話,讓她失了神,也失了魂。

  「她是我的家人,家人啊!」

  「紫鈺!你真的讓我很傷心。」

  「你連擁有家人的資格都沒有。」

  一字一句,化作鐵錘般的重擊,深雋在她心裡。

  「什麼嘛!明明都是為你著想,你還……要不是顧慮你的安危,我又哪用…」

  她應該反駁的,只要紫鈺願意,她是可以有充份理由的。

  可是她沉默了,可以用來辯駁的話,紫鈺一句也說不出口,因為,在某個層面來說,那些話的確是她的真心話。

  「為什麼要為了一頭畜牲而……」

  這句話,她真的是這麼想的。

  對於蘭斯洛為了保護一頭畜牲,不惜捨命的事,紫鈺顯得有些迷惘。

  在多次的暗中保護里,紫鈺很自然地為蘭斯洛所吸引,當蘭斯洛面對眾多刺客,談笑用兵,揮灑自如的模樣,那種男子漢的英雄氣概,實在很令人為之醉心。

  可是,在那些之外,有樣東西,卻是深深嵌進紫鈺的心坎,震撼著她的靈魂。

  那是當蘭斯洛處於劣勢,將小草護在背後,獨自挺身陣前的時候,那種「為了守護某人而戰」的氣魄,靜靜地、慢慢地,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壓倒了所有的敵人。

  而剛才,當蘭斯洛為了楓兒沖入火場的時候,那種氣魄,又出現在他身上了。

  到底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能夠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做到這種地步呢?

  「因為她是『家人』啊!」

  說出了與蘭斯洛相同的理由,小草低語道,「對大哥而言,他重視家人過於一切,一但他們遇險,大哥會不惜一切的守護,決不讓他們有半絲傷害。」

  「家人……」

  「『已經來不及了』、『太危險了,不要做傻事』,這些話我們都說得很輕易,可是,當我們被困在火里的時候,也是希望有人來救我們的啊!」

  忍不住心中的激動,小草的聲音有些哽咽。

  「如果,今天在火場裡面的,是紫鈺小姐,大哥也一樣會衝進去的,這些事,你應該明白的。」

  是的,這些她早就明白了,比起蘭斯洛為了守護家人,不顧自身安危的舉動,自己的行為,真是太可恥了。

  「小公子,請後退兩步,由妾身進去尋他們二人吧!」

  紫鈺揚起右臂,「升龍氣旋」打出,狂飆的氣勁,將阻礙的東西全給撕裂、扯碎,在熊熊烈火之間,開闢了條「風道」。

  紫鈺刻意使了陰寒內力,升龍氣旋輪轉之下,火焰給逼的往兩旁不住倒退,呲呲作響後,地上冒著急速降溫後的裊裊白煙。

  「走。」

  以神功開路,兩人飛快前進,不花多少功夫,便已到了火場中心,一聲驚呼,剛好看到屋子整個塌陷的一幕。

  「大哥。」

  看到蘭斯洛給火幕掩埋,小草神魂俱喪,衝動的不能自己,差點就往火堆里跑去。

  「看清楚再說。」

  因為有了覺悟,紫鈺顯得比較冷靜。

  她拉住小草,右手再度催勁,升龍氣旋化為巨大的龍捲風,轟然巨響中,赫然將整片斷垣殘壁刮扯至半空,分解成木屑瓦礫。

  「大哥。」

  「蘭斯洛公子。」

  心急如焚的兩個女人,趕到原本塌陷的遺蹟之下,欣喜若狂地發現蘭斯洛昏倒在地窖里。

  在屋子塌陷的瞬間,蘭斯洛眼見大事不妙,摟著楓兒就是一滾,摔落地窖之中,雖是骨折當場昏了去,卻是因此得保平安。

  「大笨蛋,在跌下去的時候,你一定是用自己的身體,替楓兒當肉墊�!」

  忙著急救的小草,一面進行手續,眼淚一面不爭氣地滑落,「傻瓜,也不替我想想,你受傷了,我會擔心啊!」

  紫鈺一旁觀看,她雖擔心,卻已肯定蘭斯洛性命無礙,當下忙著調理亂成一團的真氣。

  三個女性,各自懷著心事,大火漸漸熄滅,但見明月在天,又是一夜了。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八月十三日艾爾鐵諾王國杭州

  「唉呦……痛死了,這是哪裡啊!」

  躺在床上,蘭斯洛逐漸清醒過來,望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

  「你醒啦!昏迷了一整天,讓人擔心死了。」

  應聲的是小草,她一直在床邊照料,尚未闔眼。

  蘭斯洛的傷勢並不重,經過包紮、上藥之後,幾處燙傷、燒傷,已經沒有大礙,只需休養數日,便可復原。

  「楓兒沒事吧!」

  神智清醒,蘭斯洛立刻想起楓兒的安危。

  「她沒事。毛給燒了不少,要調養些時候,不過不是什麼大問題。」

  小草坐在床沿,把溫瑩的小手貼在蘭斯洛的額頭,柔聲道:「辛苦你了,要是沒有你,我們可能就此失去楓兒了。」

  「小草。」

  「嗯。」

  「你照顧我,我是很感激啦!」蘭斯洛苦笑道:「可是兩個大男人間,可不可以不要做這種婆婆媽媽的動作,噁心死了。」

  「有什麼關係。」小草笑了起來,「我是兔子啊!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是啊!」蘭斯洛嘟囔道。

  「對了,這是哪裡啊!」

  「這裡,這是落瓊小築啊!」小草笑道:「咱們的房子給人燒了,除了來這裡當食客,還有什麼法子。」

  「落瓊小築!」

  這個名詞讓蘭斯洛的睡意,瞬間飛到一百光年之外,想起沖入火場前的種種,蘭斯洛驚得坐起身來。

  「毀了,毀了,今次完蛋了。」

  蘭斯洛顫聲道:「我怎麼會對紫鈺小姐講那種話,她一定恨死我了……哎呀!我還打了她,這下該怎麼辦……」

  看著蘭斯洛滿臉通紅,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的狼狽樣,小草溫然一笑,道:「隨便你吧!反正,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現在再後悔,不是已經太遲了嗎?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語畢,端起臉盆,步出室外。

  坐在床上,蘭斯洛左思右想,自艾自怨,「唉!這次真是虧本,好不容易讓人家有了點好感,現在全搞砸了……是不是還要砍手去謝罪啊!」

  想到明天一早還要面對紫鈺,蘭斯洛覺得無地自容,這個在面對十倍敵人,仍舊談笑風生的男人,現在卻顯得非常膽怯。

  越想越是覺得不對,蘭斯洛決定偷偷溜走,省得明天沒臉見人羞愧的切腹自殺。

  把衣服披上,蘭斯洛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打算從後門翻牆溜走。

  打開門,但見冷月如玉,流瀉一片銀白清輝;拱橋流水,假山花樹,暗送飄香,小亭中,佳人獨坐,倚花對松風,語笑嫣然,卻不是紫鈺是誰。

  「啊……」

  「公子傷勢未愈,深夜出門,不知欲往何方啊?」

  「那個……」

  「既然公子也有賞月的雅興,不如過來聊聊吧!」

  完全被人牽著鼻子走,蘭斯洛覺得自己就像只賣藝的猴子,一邊嘆氣,一邊走向絞刑台,等著被宣告死刑。

  「那個……」

  「請喝茶。」

  不給蘭斯洛開口的機會,紫鈺笑吟吟地斟滿了杯熱茶,遞給蘭斯洛。

  「請用。」

  「呃……謝謝。」

  蘭斯洛舉杯欲飲,但是由於過度緊張,杯子在手裡抖個不停,茶水四濺。

  「這……這個…我想…我要為昨天的事道個歉……那個…」

  蘭斯洛低著頭,吞吞吐吐的說著,臉色像塊通紅的烙鐵,就差沒冒起煙來。

  「太難看了吧!我可不記得,我喜歡上了這樣的男人。」

  「咦!」

  聽到了出乎預期的回答,蘭斯洛有如聽到大赦,又驚又喜的抬起頭來。

  「你說的沒有錯,我沒有擁有家人的資格,或許,我根本連『心』都不曾有過。」紫鈺緩緩道。

  「打從出生,我就沒有父母。因為天生體弱多病,被送到杭州靜養,與外界隔絕,一般人會有的親人、朋友,我都沒有,這麼多年來,我始終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我並不覺得遺憾,也沒有感傷,因為我認為這是生而為人,要成為人上人所必須面對的考驗,真正的精英,是不需要與凡俗為伍,所謂的朋友,也只不過是個拖累人的名詞。」

  月光照在紫鈺的嬌顏,顯得格外落寞。

  蘭斯洛開始明白,這個女孩,並不是一開始就願意走上這條路的。

  「可是,這樣的想法,當認識你們兩人以後,開始有了改變。我開始在想,生而為人,除了成為人上人以外,是不是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呢?」

  「你們教會了我很多東西,讓我明白,什麼是發自真心的笑,什麼是真摯的哀痛,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又該是怎樣的。更重要的是,你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心的形狀。」

  「心的形狀…」

  蘭斯洛覺得很不好意思,他一向都是作的多,想的少,全然沒想到自己的作為,原來還有這等意義。

  「我從來沒有過家人,也一向以為不會有需要的一天,可是……」紫鈺仰起面來,緊咬住唇,妙目里隱然有水氣,「當我每次看到你為了家人,奮不顧身的時候,我突然很希望,也能夠成為你的家人。」

  蘭斯洛不再沉默了,他知道,該是自己有所表現的時候了。

  「我發誓,今生今世,一定竭盡所能,帶給你溫暖,決不再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

  蘭斯洛想也不想的抱住紫鈺,兩人在月光下顫抖相依,感覺彼此的體溫,在無言的交流中,撫平對方的哀痛。

  經過了一段亢長的沉默,看似很長,卻又很短的時間。

  「以後請多多指教啊!小姐。」

  紫鈺微笑著輕聲說道:「多多指教啊!先生。」

  在這個晚上,深深感動的,不只是這兩個人,在一旁草叢觀看全程的小草,確實明白,自己功成身退的時候到了。

  「大哥,紫鈺小姐,祝你們得到幸福。」

  緊抿著嘴唇,不讓眼淚流下,在心愿完成的同時,少女的心,被撕裂成碎裂。

  「傻瓜,掉眼淚做什麼…這樣…這樣不是很好嗎?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哭個什麼勁啊……」

  僅管理智不住這樣告訴自己,但內心深處的低語,卻不是那麼容易停止的,小草蜷曲著身子,緊緊捂住嘴唇,不讓哭泣聲自指縫間溢出。

  「嗚…不要哭……不要哭……嗚…」

  越是想壓抑,眼淚越是滿溢。

  打從母親死後,從未有過如此的悲傷,而深刻的心痛,則是打從出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程度。

  「喵……」發覺女主人正在痛哭,楓兒無聲地靠近,輕輕替她舔拭臉上的淚珠。

  「楓兒…乖、乖,不要出聲,我不想給人看見這個樣子。」小草低聲哽咽道:「以後,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喵……」為了三方著想,小草放棄了可能的幸福,當雷峰盛會結束後,她便要返回宮廷,屆時,應該能無牽無掛了吧!

  儘管非是出於真心,但她努力地讓自己接受這個想法。蘭斯洛的戀情,有了著落,小草唯一牽掛的,就只有楓兒了。

  為了徹底醫治楓兒體內的餘毒,小草與紫鈺商量治療方法。

  「你怎不早說,眼前就有個絕妙的良機。」紫鈺笑道:「女神醫最近旅至南方,會在杭州落腳義診,推算日子,應該就是這幾日了。」

  小草一驚,喜道:「你說的女神醫,莫非就是有『最後的南丁格爾』之稱的……」

  「沒錯,便是她。」

  「那還等什麼,咱們這就動身。」

  女神醫玉簽風華,是近年來風之大陸上,名聲響透半邊天的神話人物。

  風之大陸上戰禍不斷,醫療體系又不健全,只有高級軍官有醫護兵隨侍,一場戰爭結束後,往往有很多下層士兵,明明受的不是致命傷,卻因為缺乏適時的救治,被棄置在戰場上,就此一命歸陰,這是戰爭的殘酷,也是被強趕上戰場的士兵的悲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個口語之間的神話,在諸國士兵中流傳,當戰爭結束,受傷的兵卒,垃圾般地給拋棄,當所有生存希望都已破滅,士兵們開始祈禱。

  這時候,柔和而溫暖的祥光,照遍整個戰場,祥光中,有一名丰姿約婥、清麗脫俗的白衣女子,以高明而精湛的醫術,拯救了大量的生命,凡是被她醫治的病患,都能從死亡關頭回來,迅速康復。

  儘管她救活的生命,成百上千,但卻沒有人說得出她的長相,人們只模糊記得,那祥和的身影,與無論沾滿多少血污,也不曾染上半點紅的白袍。

  在短短時間之內,她在大陸人民心中的地位,足以與「人類的母親」並駕齊驅,為了紀念她的恩德,人們以一個尊榮無比的名號來尊稱她,「最後的南丁格爾」。

  據說,她每年會在大陸巡迴義診,所到之處,百姓視之若萬家生佛,紫鈺與之未曾謀面,但推算時日,該是她旅經杭州的時候了。

  「要到哪裡去找她?」

  蘭斯洛有這樣的疑問。

  紫鈺跟著解釋,玉簽風華自三年前起,旅遊行醫,卻是不肯公開露面,以專用的鳳輦代步,行蹤飄忽,令人難以捉摸,義診時,也隔著一層紗幔,不讓人見到她的真面目。

  她上次至杭州義診,設駕於永福樓,為期三天,當時鄰近州郡的百姓,蜂擁而至者,近三萬人,逼得杭州官府,特別派軍警維持秩序。

  「永福樓,那不就是我們常常去的那一家。」蘭斯洛驚訝道。

  「不錯,玉簽風華的落腳處極為固定,一旦選定,就不會再變。」

  紫鈺解釋道:「雷峰盛會即將舉行,說不定她便是為此而來,預防傷亡。」

  小草握住楓兒的手,回想雷因斯。蒂倫的記錄中,有關女神醫的傳聞,根據許多臨床病歷的宗卷看來,這名女子的醫術,出神入化,不管是什麼疑難雜症,全都藥到病除,與雷因斯。蒂倫王家的聖力,平分秋色。

  大陸諸國的門閥貴族,相爭欲招募其為宮廷醫師。

  然而,雷因斯。蒂倫的聖力,僅能瞬間修補破損肉體,消除一定程度的毒物,想要醫治像楓兒這樣的病症,並進行復健,卻是萬萬不能。

  為了楓兒,小草衷心祈禱,那些傳言並未誇大。

  蘭斯洛已情有所歸,只要能再將楓兒治好,她這趟俗世之行,便再也了無牽掛了。

  四人乘著馬車,行至永福樓,得到的,卻是令人大失所望的答案。

  「什麼!不來了。」蘭斯洛忿忿道:「當醫生也可以晃點病人嗎?她的醫德在哪裡?」

  「聽說,是因為她有個冤家對頭,緊追不捨。」紫鈺道:「為了避開這個對頭,她變更行程,不來杭州了。」

  聞風而至的人,不在少數,把樓下擠得水瀉不通,失望的群眾,鼓譟喧譁,幾乎要暴動起來,永福樓的掌柜、夥計,全面出動,忙著安撫民眾的情緒,同時暗叫倒楣。

  道路上人車擁擠,要回去只怕得費點功夫,蘭斯洛一行人,索性直接上了三樓雅座,點了壺茶,幾樣點心,聊天看風景,順便碰碰運氣,看看女神醫會否改變主意,再度出現。

  配上項圈,初次上街的楓兒,對四周的景物,顯的很好奇,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打量,看看嶄新的人、事、物。

  紫鈺、小草的無雙嬌容,氣質高雅,儼然一對璧人,楓兒的外表,極具野性美,便是蘭斯洛,經過了多次磨練,也非剛下山時的粗鄙模樣,顯得神采奕奕,四人坐在一桌,引來周圍群眾不斷側目。

  「當醫生的只會救人,這樣也會有敵人嗎?」

  「有希望某人得救的人,當然也有不希望某人得救的人。」小草道:「有時候,醫生也會被捲入某些恩仇,成為無奈的一份子。」

  「成名也是件壞處,或許,有人想找她別別苗頭,藉此成名也說不定。」

  分析了可能的狀況,紫鈺再加一條理由。

  楓兒趴在桌上,把茶一飲而盡,順勢再搶了盤點心,大口咀嚼,差沒連盤子也吃下去。

  「真難看,小草,都是你沒教好。」發覺臨桌的古怪目光,蘭斯洛埋怨道。

  「乖、乖,楓兒,別這樣。」

  輕輕安撫著楓兒,小草將熱騰騰的點心吹涼,撕成塊,一塊塊地餵入楓兒口中,關切之情,溢於顏色。

  「我想,大家也不必那麼擔心。」發覺了小草的憂慮,紫鈺溫言安慰道:「天底下的能人異士不少,今日雖是見不著女神醫,了不起再另訪名醫便是了。」

  「不。楓兒體內的毒素,極是詭異,與一般毒物大異,深纏肺腑,非一般治法所能醫。

  普天之下,除了醫術天下第一的玉簽風華之外,只怕是無人能治了。「

  小草家學淵源,她自身的醫術,不在當世任何名醫之下,能讓她在此道甘拜下風者,不過兩三人耳,自己既然束手無策,又何必多費工夫在一眾庸醫身上。

  紫鈺默然不語,雷因斯。蒂倫的聖力,為諸神的恩賜,是普天下醫療術法之冠,身為唯一使用人的莉雅公主,都已悲觀至此,那尋常的名醫、丹藥,便與廢物無異,不必再試了。

  她卻不知,小草雖是王室血脈的唯一繼承人,卻是無法使用聖力,另外,就算能夠使用,聖力對這種莫名毒物,亦是生不了作用,白費力氣。

  蘭斯洛不明白確切情形,但見兩個素來足智多謀的人,一齊愁眉苦臉,也知此事難辦,不由得嘆了口氣。

  「誰說玉簽風華的醫術天下第一,在我看來,也不過稀鬆平常。」

  就在眾人失意落魄的時候,一個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自樓梯口傳來。

  眾人定睛一看,出聲者一身黑袍,全身散布著神秘氣息,正是昨日於此巧遇的賣花女。

  「賣花的還那麼囂張,人家醫術好不好,關你什麼事。」

  幾名位置靠樓梯口的醉漢,聽她出言不遜,舉腳踢去,女郎站立不穩,一個倒栽蔥,從樓梯口滾了下去。

  「怎麼每次遇見她,她都在滾來滾去?」蘭斯洛滿臉詫異,大笑道。

  這一次,他連五秒鐘也不必等了。

  小草雖感驚異,但這類高人行事,本來就非常人所能臆度,她既然口出此言,想必自有驚人本領,說不定便是醫治楓兒的一線希望,不敢怠慢,急忙起身,便要追下樓去。

  「好小子,原來你們在這裡。」

  小草眼前一花,一個青色身影擋在面前。

  「小心。」

  蘭斯洛驚呼聲中,小草給甩了出去,在空中翻了兩下,安然落地。

  行兇的青衣人,面目兇惡,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正是鼬鐮兄弟的老二,青無用。

  鼬鐮兄弟自那日刺殺失敗後,赤先生要求暫停交易,轉雇他們做另一樁買賣,兄弟三人暫時棲身杭州城,期間,青無用對那日莫名其妙的慘敗,始終忿忿不平,剛巧今日碰到蘭斯洛,便要順手將他殺除,一雪前恥。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蘭斯洛卻是暗暗叫苦,急謀對策。

  上次戰勝,實屬險勝,若論手底下的功夫,他有自信能保命逃生,但要正面交戰,卻是十條命也不夠死,何況小草、楓兒全無戰力可言,今次拖了個大包袱,情況實是險惡到了極點。

  冷汗直冒間,一隻溫膩的柔夷,放在他的肩頭,安撫他的不安。

  回頭一看,紫鈺微笑淺淺,渾不把眼前的緊張當一回事。

  「對了,紫鈺小姐好像也會武功,倒不知道功力如何,敵不敵的過這個傢伙……唉!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要女人保護,真沒面子。」

  蘭斯洛左思右想,懊惱不已。

  另一邊,青無用看清局勢,亦是大吃一驚。

  他適才的一甩,使上了勁力,本來要將小草直直摔落樓下,重傷身死,哪知給一股莫名勁風衝撞,化消力道,小草輕輕落地,就好像是給人抱著放下來似的。

  舉目一看,與蘭斯洛同桌的,除了那赤先生下令必殺的貓女之外,還有名美的讓人屏息,渾不似人間俗物般的少女,看來神色自若,沒有半點驚嚇的樣子,暗中出手者,必然是她了。

  想起兄長們對那日慘敗的描述,青無用冷汗涔涔,知道自己不是對手,速謀退路。

  這樣的場面,紫鈺自是毫不放在眼裡,青無用能自行退去,固是最好,她本來就不欲在蘭斯洛面前施展武功,但若是青無用不自量力,妄圖動手,那鼬鐮兄弟從此便要少一名成員了。

  就在彼此各有心事,局面一時僵持不下的當口,青無用高聲慘叫,像是給人連砍了幾十刀,痛的倒地打滾。

  在他背後,原本的樓梯口,賣花女鬼魅般地出現,手裡拿了根細針,顏色藍晃晃的,顯是沾有劇毒。

  「殺手的首要信條,就是無聲無息,隔壁班的,你有失一個身為專業殺手的顏面啊!」

  看著青無用痛的面孔抽搐,全身痙攣,賣花女一派悠然,沒有半分多餘的情緒波動。

  「你……你用的是……」

  口鼻中不住噴出血沫,青無用給劇毒折騰的不成人形。

  「被退學沒多久,好像把學會的東西都忘光了嘛!連這『藍血神針』都不記得了嗎?」

  紫鈺聞言一驚,藍血神針,是山中老人門下的獨門暗器,每個出自其門下的學徒,入門學習毒物的第一件功課,便是製作一根屬於自己的藍血神針,因此毒性變化多端,隨每人煉製而不同,強弱也不一,雖算不上是什麼一流暗器,卻是成了山中老人一脈的信物。

  這麼說來,這女子亦是山中老人門下羅!

  可是,大雪山的殺手,除非負有任務,不會踏足塵世,更別說任意殺人,偶有例外,便是像鼬鐮兄弟這樣,那是被山中老人逐出師門的劣級品。

  「你…你也是……」

  「和你們兄弟一樣,都是從大雪山肄業的,不過可沒那麼沒面子,居然給校長退學。」

  不明就裡的人,乍聞此言,還以為是同學間敘舊,誰也想不到會是這等場面。

  山中老人在大雪山中,所創的殺手之鄉,對門下殺手採取學園式管理,分組教學,所以門下的殺手,訓練精良,非一般濫竽充數者可比。

  只是,當殺手們偶然相逢,交談起來,談話的內容,往往是「隔壁班的老師好嚴厲,他的學生傷亡率特高」、「合作社的小妹很漂亮,只是他老哥宰掉了上百個追求者」、「上次期末考,甲班的同學好慘,掛掉一半」之類,與世人印象中的殺手不符,不倫不類的談話。

  小草搜索腦中的圖書館,找到了件有趣的記憶。

  江湖傳聞,三年前,有個殺手自大雪山私逃,臨走時還帶走大批珍貴丹藥,氣壞了山中老人,暴跳如雷之下,對她發下格殺令,鬧的江湖為之沸騰了好一陣子,看來,就是眼前這名女子了。

  青無用不動聲色,偷偷積蓄功力。

  他表面上滿頭大汗,不停慘叫,都是分散敵人注意力的手段,身為殺手,自然有相當程度的抗毒、忍耐力,不至於這麼容易失去抵抗力。

  從剛才話語判斷,這女子應是與自己同級,屬於乙級殺手,僅要擁有專長,便可出師。

  看她用毒功夫厲害,但腳步虛浮,不似身負上乘武功,只要能小心避毒,當可取勝。

  主意既定,青無用打算偽裝中毒垂死,伺機全力一擊,置其死命。

  「你們兄弟的班導是誰?怎麼教出了這麼糟糕的學生。」

  「你說夠了沒有!」

  一聲大喝,青無用暴起突襲,袖中劍疾若星火,刺向賣花女心口,務求一擊致敵死命。

  賣花女反應亦是奇速,手中花籃當胸一擋,立刻斜身退開數丈。

  「就憑這點……」

  賣花女一語未畢,圓流刃無聲破空而來,血光迸現,當場身首異處,直挺挺的站著。

  「哈哈!這麼簡單的兩段式攻擊都躲不過,你夠格算是職業殺手嗎?」

  為了報復適才遭到的嘲笑,一擊成功的青無用,意態張狂,開心的大笑。

  「你判斷事情之前,連看都不看清楚嗎?」

  說話的是紫鈺。

  青無用聞言大駭,定睛一看,原本賣花女的「屍體」,僅餘一件被削去頭部的黑斗篷,篷內人早已不知去向。

  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青無用後頸一涼,冰寒徹骨的陰勁,狂走在體內各處。

  「故意站著不動,誰知你還是失手,不如到地獄去,繼續你未完的學業吧!」

  賣花女像擒小雞般的揪住青無用,手臂寒勁運轉,周圍溫度驟降,恍若冰室。

  乍見賣花女的真面目,蘭斯洛一行人,都覺眼前一亮。

  褪下斗篷之後的她,僅著一套甲衣,一身幼嫩肌膚黑得發亮,是大陸西南方的黑膚人種,垂腰的烏絲閃閃動人,細而長的眼眸柔美且嫵媚,五官雖不細緻,卻生得極有性格,眉宇之間,纏繞著一股陰狠詭艷的氣息。

  這樣一個美人,完全是天生的殺手材料,只要她願意,過人的美色,是足以讓許多男人甘心被誘殺的。

  「你……你為什麼要殺我……」

  一如先前死在他手下的被害人,青無用也提出了這個疑問,一面說,凝結成冰的血塊,從口鼻間溢出。

  這女子的功力之高,大出他的意料,單是這手凍氣,便足以獨步天下,這絕非乙級殺手的級數。

  「十九年前,你們三兄弟為了得到碧血幽蘭,與二十五名同夥,盡屠我華氏一族,當時,你想不到會有今日的下場吧!」

  「你…你是華氏遺孤,為親人報仇來著了…」

  殺人者人殺,每一名殺手都有這樣的覺悟,知道是苦主索命,青無用自覺死的不冤。

  「不。」

  賣花女搖頭否決,道:「對『替家人復仇』這種無聊事,我沒有興趣,既然沒錢可賺,我也懶得做賠本生意。」

  「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要上樓,你擋了路,如此而已。」

  語罷,賣花女把手一松,青無用摔在地上,立即暴斃。

  那股冰寒至極的凍氣,早已讓他身體各處細胞完全壞死。

  青無用滾地的首級,滿是瞠目欲裂的神情,明顯的告訴旁人,他,死不瞑目。

  賣花女拾起被割破的斗篷,喃喃道:「怎麼破了,這衣服很貴的。」

  話還沒說完,臨座又傳來慘叫,只見原本推她下樓的幾名酒客,面色泛紫,七孔溢血,一起倒斃,顯然是不知何時給她下了劇毒。

  見到如此詭異的兇殺案,酒樓里客人心膽俱裂,哪敢再待,只聽得喧譁聲連響,三樓的客人跑個精光,僅剩蘭斯洛這一桌。

  蘭斯洛看的心驚肉跳,這女子美則美矣,出手可真是驚心動魄。

  他雖然也殺傷過不少人命,但都是在激戰中自衛而殺,絕非如這女子下手狠辣,行若無事,把殺人當成消遣,且錙銖必較,有仇定報,饒是蘭斯洛心粗膽大,也大大的喘了口氣。

  小草、紫鈺倒是沒什麼反應,她二人雖是女兒身,但皆非尋常弱女子,紫鈺更是有志於沙場,對於這等場面,自是神不驚、色不變。

  小草暗想,這女郎說自己是華氏一族,華氏、華氏,莫非是上古神醫華佗的後裔,傳聞中,華氏血脈,是天生的神醫,只是早自九州大戰以後,便已銷聲匿跡,倘若這女郎真是華氏一族,或許醫術也是出神入化,那麼,楓兒的毒症,就有希望了。

  「這位小姐……」

  小草剛要出聲,賣花女已朝他們走來。

  「我向來只殺人不救人,不過,對於非玉簽風華不能治的病,我很有興趣。」

  女郎渾無表情的笑了兩聲,問道:「你們誰是病人?」

  不待蘭斯洛回答,她逕自細看了起來,首先便是蘭斯洛。

  「氣血淤塞,肝火太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病,不過你氣色不對,印堂又黑,最好回去多洗臉,如果洗不掉,近日內,謹防血光之災。」

  「你……你真的是醫生嗎?」

  「我是殺手,不過……」女郎似笑非笑的說,「生意不好的時候,也兼作點副業,偶爾會噹噹占卜師。」

  「你會看相嗎?」

  「會。而且專看死相。你想要我幫你看看相嗎?」

  蘭斯洛給她看得全身發毛,連忙搖手推辭。

  跟著是小草。

  「兩眼無神,眉角含春,你的病是心病,自己想辦法醫。」

  再來是紫鈺。

  還沒等女郎走近,紫鈺便已縮回手,推拒道:「妾身沒病,也不要人醫。」

  「有沒有病,由醫生判斷,病人無權發言。」

  女郎伸臂一探,握住紫鈺的手,開始把脈。

  紫鈺吃了一驚,適才她縮手回放,雖然未用武功,但暗藏九種變化,只要遇上敵襲,隨時能掙脫、箝制,甚至順勢反擊對方,哪知女郎伸臂一切,手勢詭秘難測,居然給她說握就握,不費半分力氣。

  手掌被制,為免脈門被扣,紫鈺連忙運勁,想要衝開對方的箝控,怎料她的剛勁一出,對方亦是傳來股冰寒的陰勁,沿臂而上,紫鈺不防,打了個寒顫,甚是難受。

  「當病人就不要亂動,妨礙醫生診治。」

  女郎面露詫異之色,雙方內力接觸的剎那,她亦給震的手臂發麻,她的「冰魄冥爪」,乃是山中老人不傳絕學,她偷溜下山時,順手牽羊將秘笈帶出,學成後,沒遇過什麼像樣的對手,倒看不出這個嬌美的小姑娘,竟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紫鈺心下佩服,山中老人果不愧是與恩師同級數的人物,這女子的武功,無論是內力的深厚,招式的變幻,俱是當今天下罕見的高手,先前看鼬鐮兄弟,除了暗器獨特,詭計多端外,一無可取,還以為傳聞誇大,想不到,方才一試,才知大雪山武學別走捷徑,果有獨得之秘,鼬鐮兄弟不過是未窺廟堂之妙的二流貨色。

  女郎越是把脈,臉色越是凝重,再仔細觀察了紫鈺的面容後,她問道:「姑娘今年芳齡多少?」

  「十九。」

  女郎點了點頭,正色道:「小姐的出身非凡,又身負天骨絕脈,世所罕見,照尋常醫理,你本該在兩歲時候,經脈鬱結而亡,但從脈相看來,十多年來,一直有高人以內力為你疏通經脈,加上你自己的武功,所以能延命至今。」

  「但是,天骨絕脈,千萬中難見其一,乃是授命於天,縱是人力強挽,亦難過雙十之數,若無回天之物,姑娘過不了今年的壽辰。」

  蘭斯洛、小草聽的俱是嚇了一跳,他倆雖早知紫鈺有舊疾在身,但平日大家相處無事,哪知道事情嚴重到這等地步。

  「喂!」蘭斯洛疾問道:「你這醫生,太也不負責任,哪有這種看病法。」

  「人生壽命有定,大限一到,神仙難救,所謂醫道,不過儘儘人事,若是強違天意,必遭天刑。」

  女郎徐徐道:「再說,醫生只管看病,如何抓藥,是病人自己的事。要醫治天骨絕脈,非九天冰蟾不能全功,你們自己想法子找吧。」

  「九天冰蟾!那是何物?」

  知道蘭斯洛不懂,小草跟著解釋,九天冰蟾,是天地間的難得聖物,有奪天地之造化的妙用,記載於三大奇書中的「冥典」,據聞,是神話時代,生物合成術的顛峰之作,製法不明,事實上,也未曾有人當真見過此物,是僅存於神話中的東西。

  「妾身的病,尋訪過百名醫,均是不明其所以,閣下能一語點破,醫術精湛,果是天下第一。」

  紫鈺彎身施禮,佩服的五體投地。

  怎料女郎毫不領情,兩眼一翻,怪道:「世間庸醫本多,看不出所以然,不足為怪,我自己的醫術,自己有數,要說是天下第一,倒也未必。」

  「沒有九天冰蟾,你卻能夠活到這般年紀,醫治之人,除了內力高強之外,也必須對症下藥,分別以至陰、至陽的先天真氣,由手少陽三焦經注入,易經洗髓。」

  女郎說道:「能夠做到這步,醫術便已極高明,非在我之下,你不必故作違心之論,把我捧高,反正我也沒法醫你。」

  給她搶白一頓,紫鈺訕訕地說不出話,看來這名醫生,非但醫術高明,連脾氣也是怪的可以。

  最後,輪到了楓兒。

  驚見楓兒面容,女郎一怔,先是察探脈相,繼而仔細端詳,好半晌,她仰天大笑。

  「好、好、原來是你啊!好、好。」

  她一連四個「好」字,笑聲尖銳刺耳,殊無半分歡喜,卻是充滿諷刺之情,只震得屋瓦齊鳴,塵土簌簌而下。

  笑聲停止,女郎起身,便欲離去。

  「等一下。」

  蘭斯洛給弄得糊裡糊塗,開口詢問,「你病還沒看完,想去哪裡。」

  「病已經看完了。」

  女郎沉聲道:「她的反祖現象,我救不回;病根的源頭,生死花之毒,天下間無藥可解,我也解不開,既然救不回、解不開,我待在這還有何意義?」

  「反祖現象!」

  「生死花!」

  聽到這番診斷,小草、紫鈺互望一眼,俱看到了大惑不解的眼神。

  生死花,是魔界五大毒物之一,雖然毒性猛烈排不上前三名,但因藥性古怪,無藥可解,反而是最為棘手。

  生死花葯性入體,不會致人死命,發作後,可讓人產生強烈的幻覺,渾渾噩噩,失去五感,是種極為強烈的麻藥。

  真正恐怖的,是在藥性揮發之後,會強烈傷害腦部,使中毒者疑呆,與禽獸無異,無論什麼內功、什麼靈丹妙藥,均難以救治,可謂不解之毒。

  然而,這種花卉,若是少量服食,能夠麻痹感官,對於意圖飲鴆止渴,要在短期內大幅提升功力的人來說,足堪為聖品,只是份量極難拿捏,故素來為魔族所使用,其花卉也僅出現於魔界,非屬人間之物。

  反祖現象,是人類因為某種理由,肉體產生獸化,長毛、銳齒、利爪,不足而一,返回進化為人類之前的模樣,是謂反祖。

  依照生死花的特性,人類誤中後產生反祖化,是很有可能的,這麼樣說起來,楓兒是因為中了生死花,才變成這副模樣的!

  那麼在她中毒以前……在她中毒以前……

  「楓兒曾經是個人!」

  這個想法讓小草震驚當場,怎麼可能呢?

  怎麼會有這種事?

  那個怎麼教都教不會,總是愛把屋子弄的一團亂,會是人類……這怎麼可能?

  理智雖然這樣說,但在小草心底,有個聲音,很小聲,很小聲地說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自那日聽說赤先生指定要殺楓兒之後,小草便有懷疑,相較於自己與蘭斯洛的重要性,楓兒的存在,顯得非常微不足道,為什麼會被列為頭號必殺的對象呢?

  要說是聽錯,那麼在初遇楓兒的當天,面對敵人重重包圍,若非赤先生突然如見鬼魅,給當場嚇昏,他們是不可能有生路的,當時雖然不明白其所以然,但現在想來,驚走赤先生的,便是化為貓女的楓兒。

  幾件事情湊在一起,小草已經排除了所有的偶然性。

  在楓兒的背後,到底存在著怎樣的一段過去呢?

  輕撫著一臉天真的楓兒,小草詳視著那清麗的容顏,心想,楓兒在當人類的時候,一定也是很美的。

  為什麼一個像她這樣美的女孩,會中了這等罕見奇毒,退化成獸類,又被賣到紅樓呢?

  她與赤先生之間,又有什麼牽連呢?

  這些,只怕都已成不解之謎了。

  「這兩件,都是絕症,我治不了,不過,你們大可不必白費力氣。」女郎傲然道:「這些病,便是當真交給玉簽風華,她也只有搖頭嘆氣的份。」

  「說了半天,原來還是為了這個。」蘭斯洛心道。

  看來,這女子似是有心與玉簽風華一爭高下,所以聽到非對手不能治的怪病,立刻心癢難耐,而玉簽風華今日之所以取消行程,改道它途,所要躲的冤家對頭,也多半就是為了這女子了。

  唔……有了這種敵人,任誰也要毛骨悚然,難怪連玉簽風華也要逃之夭夭。

  「醫生……」

  小草驀地驚覺,聽那女郎剛才的口氣,好似認得楓兒,是不是可以向她打聽一下呢?

  好似看破了小草的疑問,女郎淡然道:「我的工作是殺人,偶爾兼差也會救救人,可沒再當包打聽的興致。」

  小草待要再言,女郎眉頭忽地一緊。

  好傢夥,不過才露了一點行蹤,這批傢伙就追過來了……枉費她特地到魔界躲了兩年半,居然一回來就被盯上,學弟妹們的效率挺高的嘛!

  真是一群不可愛的傢伙。

  老傢伙也有不對,才不過拿了幾瓶丹藥當乾糧,順手取了幾本秘笈當路上消遣,他居然這等小氣,又是追蹤又是格殺令,好似她當真很需要這些東西似的……下次回去定要好好找老傢伙理論一番。

  「一天之內,居然連續對兩個病人判定絕症,看來我的醫術確有不足。」掩不住幾許落寞,女郎自嘲道。

  「姑娘,我同伴的病……」

  「生死有命,定數在天。」

  女郎輕描淡寫道:「你若當真看不開,那我就只好請你節哀了,利用最後一點時間,去旅遊,去看風景,去做喜歡做的事,不要愁眉苦臉,好好地享受人生,多快樂。」

  這女的真是不識好歹,外加超級烏鴉嘴,真不知道她的醫德在哪裡?

  蘭斯洛給氣的七竅生煙,不料她還補上一句。

  「照我看,你印堂黑的一蹋糊塗。運氣不好,說不定也過不了這個月了,有什麼未了之事,趁早辦了吧!」

  蘭斯洛的怒火,從兩眼裡熊熊冒出,差點就要撲上前去,和對方一決生死。

  「姑娘……」紫鈺拱手問道。

  「什麼事?」

  「今日承蒙指點,紫鈺感激不盡,未敢請教姑娘芳名。」

  「芳名?我的名字不芳也不香,就不用提了。」

  女郎走到樓梯邊,想了想,還是丟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不久之後,華扁鵲這個名字,將會響徹整個江湖,你們不妨拭目以待吧!」

  語畢,舉步下樓,不料後腳踢到前腳,一個重心不穩,再次成了滾地葫蘆,滾下樓去。

  「不用將來,現在你的聲音就響徹樓梯間了。」

  看到對方出醜,報了一箭之仇的蘭斯洛,開心大笑。

  「不要亂講話,小心被毒殺。」

  聽到小草提醒,想起前幾個受害人,還倒在隔桌,蘭斯洛登時噤若寒蟬。

  「華扁鵲。一個名字,同時壓住了兩大神醫,好狂傲的女人。」

  紫鈺眼裡閃著光芒,對於這樣有意思的一個角色,她確實要好好拭目以待了。

  日後,華扁鵲以「暗黑研究院院長」之職,侍奉於蘭斯洛王麾下,成了令敵方我方俱超級頭痛的人物,然而,因為幼年時的際遇,她始終有著「走路時,後腳踢到前腳」的怪疾,終其一生,未有更改。

  月上枝頭,群星當空,充滿涼意的夜晚,蘭斯洛在房內睡的正熟。

  由於原本落腳的胡同給燒了,蘭斯洛、小草索性搬入落瓊小築,在這裡當食客騙吃騙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做,蘭斯洛自是習慣的緊。

  「嘎!」的一聲,房門被推開,探看蘭斯洛的睡況。

  「真是的,和楓兒一個德性,真難看。」

  埋怨聲中,輕輕把蘭斯洛扶回床,把被褥重新拉上。

  近滿的圓月,自窗口射入潔淨的光輝,照在小草的身上,就像是尊純銀打制的女神像。

  「大哥。」

  輕聲喚著他的名,小草的聲音,溫柔無比,「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偷看你的睡臉了。」

  「還有五天,我們相識就滿兩個月了,很可惜,我不能留下來陪你慶祝了。」

  看著蘭斯洛,小草情絲深繞。

  在這近兩個月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多少事啊!

  從見面相識到深自傾心,從嬉鬧歡笑到生死一瞬,數不清的點點滴滴,只要想起來就會心痛的回憶,發生在兩人之間。

  「雷峰盛會一完,莉雅就要回去了。我不能永遠都在逃避,那樣的話,你會說你這個大哥很沒面子。」

  是的,在幾經思量後,她決定要去面對一切。

  不管聖力能不能使用,不管要面對什麼樣的未來,她都得一肩扛下,因為這是無法逃避的責任。

  儘管尚未領悟母親遺留的隱語,小草還是下了這樣的決定。

  經過了這些時日的磨練,她再非原來那個驕縱蠻橫的溫室公主,而有了長足的成長,跟在蘭斯洛身邊的見習,讓她學到了勇氣,得以去承擔未來的命運。

  可是,也是這兩個月的歷練,那個只會在天邊捕風紡雲,不知世間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