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逢驚鴻

  躺靠在樹幹上,隨風晃蕩,莫問回想著早上愛菱天真的抗辯,不由得苦笑。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心事,連這小女孩也看得出來了呢?

  他生性本就豁達,早年旅學四方時,深受浮屠之學的影響,於恩怨榮辱之事,更是看得極淡。遭逢慘禍後,雖為此痛澈心肺,悲憤難當,卻也未曾激起復仇、重建家園之念,只是獨自深深懊悔而已。

  但是,唯有她,是莫問最放不下心的存在,偏生礙於一年之約,不能相見,這才真教他心急如焚,日夜難安。

  這樣的個性,倘若會惹來千古臭名,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這點,莫問也知道,不過,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個性,要像每個亡國貴族那樣,咬緊牙關,全心恢復舊日光榮,這等事,自己做不來啊!

  現在,就僅希望故鄉的百姓,生活無虞,待得一年期滿,再將那人救出,自己的心事,便算是有個了結了。

  一年之約,已將近期滿,等到完成愛菱委託的工作,就該整裝出發,去完成心愿了。

  只是,為什麼自己會改變心意呢?在這不該心軟的時候心軟,可不是什麼好事啊!老師知道的話,一定會譏笑自己的……

  不過,心裡卻不覺得後悔,因為這小丫頭確實在某處打動了自己。呵!真是可笑,她個頭是那麼的小,但是……

  尋思間,莫問察覺到一股異常氣息,是赤眼魔猿又來進攻了嗎?數量有個十多頭,看來是打算來次大夜襲啊!

  「真是不走運啊!因為我現在正好就很想斬人……」

  在下方的臨時草屋裡,愛菱和村人們都已經入睡。沒打算驚擾到他們,莫問展開輕功,飛身而起,逕自直奔往赤眼魔猿襲來的方向。

  照估計,魔猿們會穿越一個樹林,而莫問預備藏在樹林裡伏擊,這樣省事許多,也可以減少處理屍體的麻煩,然而,掠進樹林後,始終也沒有等到魔猿們的逼近,反而察覺魔猿的數量正在快速消減。

  (怎麼搞的?)

  心下好奇,莫問躡蹤快奔,朝前方趕去。在樹林的盡頭,隱約看到一個紅髮男子,輕而易舉地焚殺赤眼魔猿。

  (好功夫?是東方家的一流高手嗎?)

  懍於對方的火焰神威,莫問著實一驚,不敢貿然現身,先行窺看此人的相貌。

  手臂一揚,最後的兩頭赤眼魔猿,化作燃燒的火塊,隨著焰火漸熄,碎裂於地上,紅髮男子舉目環視,似乎是想確認還有沒有魔猿僥倖逃脫。

  對於這張臉孔全然陌生,莫問想不出東方家何時有這樣的高手?況且他使用的血焰似非正道,不像是正統東方家武學……

  「……好像都解決了,如果我把你也殺掉,她在無計可施之下,會不會就乖乖回家了呢……」

  這段話講得有些沒頭沒腦,而在這一句之後,則是一聲冷笑。

  「……既然你聽得懂人話,那我就順便說一聲了。我叫朱炎,黃泉路上可別報錯了名字!」

  起先仍不敢確定對方是在對己說話,但炫目火焰卻在瞬息間筆直撲向面門,莫問一驚,對方的殺意已如洪濤般將自己完全籠罩,熾熱無比的高溫,將銀髮燙出了些許焦臭。

  生死一瞬,百忙中不及細想,抖手一劍就發了出去。出人意料地,那竟是白鹿洞三十六絕技中,河山鐵劍的殺著「朝天闕」,劍氣如箭,撞天而出,筆直射向來人咽喉,要拼個兩敗俱傷。

  比起沒法發揮真正實力的莫問,朱炎單憑地界頂峰的力量,就足以粉碎這記絕招,只是,在雙方貼近攻防的瞬間,銀髮揚起,朱炎瞥見了那張隱藏在銀髮之下的面容。

  「是你?!」

  一聲驚呼,劍氣已至咽喉,朱炎不欲硬拼,身子一仰,倒飛而起,直退出十餘尺外,落地之後,他沒有再行搶攻,只是撂下了簡短的一句。

  「這件事情比你預估中的要複雜得多,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的你,如果愛惜生命的話,最好別待在這裡……」話聲完結,火光閃動,人已破空而去。

  莫問收起光劍,臉色鐵青,胸口為著適才緊急發招的大力,疼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有這樣的高手?那個死小孩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沒告訴我?)

  關於昨晚發生的事,莫問並沒有機會向愛菱詢問。在交手時牽動了仍封鎖于丹田尚無法運用的劍氣,所造成的劇烈疼痛,花了他很長的時間去鎮壓。

  待得清醒過來,已是次日接近正午,愛菱領著幾個孩子,採集山菜、撿野鳥蛋,預備做午飯。

  而看到莫問的樣子不對勁,孩子們跑去對愛菱說,那個冷漠的騎士先生好像生病了。

  「怎麼會?」愛菱先是一驚,繼而惋惜道:「真可惜,前兩天才完成的「自動診療機」,不知道為什麼壞了,要不然就可以幫上忙了。」

  想起最近的一次發明失敗,小小的女孩有些沮喪。當然,她不會曉得自動診療機之所以故障,是因為前兩天莫問趁她不注意,偷偷卸下了幾顆主要螺絲。

  開玩笑,一個沒有半點醫學知識的人,居然也能製作相關機械,這擺明是庸醫殺人,白老鼠可不是這樣當的。

  莫問有自信,那些帶傷的村人,經過自己的處理後,性命已然無礙,慢慢調養一兩個月,便可康復;但若是給那台鬼機器一醫,後果就很難預料了,天曉得它會不會跟它主人一樣脫線,把牙疼當胃病來醫。

  實際見到了愛菱,莫問卻沒有明白地提出自己的質疑,因為想一想,昨日那人說的話里,讓莫問產生了某些聯想,再者以他素來高傲的性子,倘使給人隨便一嚇就慌了手腳,這更是一件萬萬不能容忍的事。

  所需要擔憂的反而是……昨晚那人似乎認出了自己。

  所以,當愛菱跑來詢問,是不是有什麼事不對勁?莫問僅是陰沉著表情,低聲道:「……沒事。」

  午餐時,愛菱把湯端給莫問,卻在對方伸手接過時,問了一個問題。

  「莫問先生,你的手還好嗎?還痛不痛?」

  盯著莫問的右手,愛菱柔聲問道。

  「右手……」

  給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問,莫問有些摸不著要領,還以為是問早就治癒的燙傷,直到發現愛菱直盯著自己右手瞧,這才領悟。

  右手上,十餘道血痕,交縱錯雜,傷刻極深,讓人清楚地了解,當初受的嚴重傷害與痛楚。

  莫問不禁苦笑,這傷痕是他一生的轉捩,到現在,右手雖已能活動自如,但傷勢卻並未痊癒,剩下的傷,至今仍在心底,不停地淌血,提醒著自己,為當初的無知付出代價。

  似是不太願意沉湎往事,莫問轉開了話題,他伸出右手,輕拍愛菱的腦袋,取笑她的身高。

  「像你這樣發育不良的小南瓜,現在就這麼矮,將來一定長不高。」

  「哪有?我在我們族裡,已經算是很高了。」

  不喜歡被當作小孩子看,愛菱揮開了莫問的輕拂,氣鼓鼓的嘟著小嘴。

  愛菱很少提到家裡的事,這時這麼一說,莫問心中微感一奇,卻也不以為意,反倒是對愛菱氣嘟嘟的表情,為之莞爾,笑著說,她只有可能比侏儒高。

  這話有某部份的真實性,雖然無法得知確切年齡,但愛菱的身高,比起女性的平均身高,低了不少,又留了一頭長髮,本來是別人垂至腰際的長度,卻直拖至小腿,再加上一副天真漫爛的笑容,幾乎就像個精緻的洋娃娃。

  會一直被莫問取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平常應該讓她多吃點的……)

  一個將來的美人,就此毀在身高上,實是可惜,莫問決定今晚好好做點東西出來,給愛菱開開眼界。

  「啊!是喜雉!」

  發覺草叢裡彩影一閃即逝,愛菱驚呼了一聲,隨即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

  「對啊!天氣暖和所以沒想到,已經接近年關了啊!」

  (已經年尾了嗎?好快啊!)

  乍聞此言,莫問心裡激起了無聲的漣漪。

  (是啊!馬上……就要滿一年了,真是好長又好短的一年啊!)

  此處偏南,氣候本溫,加上有地氣調節,雖然處於高山,卻也只有早晚的時段奇寒,結霜降霧,其他時間,和風吹拂,甚是舒適,但是,其他的地方,應該已經在飄雪了吧!

  還記得,自己飲酒入喉的那天,那天,似乎也是飄雪的時節……不,不只是那天,自己的人生,到底在雪中發生多少故事啊!

  在雪中毀滅,又在雪中重生,往後的人生,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呢?

  兩年了,這兩年來,她好嗎……

  這些日子以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過的,每過一天,就像一柄利刃刻在心上,他是用自己的血肉來記日的。

  而現在,一年的時間,終於要滿了……

  (你好嗎?嘉敏,再過不久,我就要去找你了!)

  莫問抬頭望天,握緊了手掌,默然不語。

  「莫問先生。」愛菱有些畏懼似的喚了一聲。

  今天的莫問先生很奇怪,而她有點怕這時候的他,不像是在生氣,但是,有時候莫問就會突然這樣陷入沉思,雖然看不見表情,但看他兩肩微微震動,顯是心情激盪不已,彷似有千萬憤恨,無窮悲號,要一起爆發出來般。

  莫問先生的過去,一定很悲傷……

  「莫問先生。」愛菱連忙轉移話題,小聲問道:「你是貴族嗎?」

  「唔……」

  莫問一時不察,隨意應了聲,作為答覆。

  「哇!好棒喔,我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

  愛菱拍掌笑著。

  相處多日,小小的發明家,完全沒有尊重隱私的觀念,本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精神,對同伴做出諸多臆測,然而,每次到求證階段,都給莫問臭著一張臉,揮手趕開,此時逮到機會,那還不大問特問。

  「你出生地在哪裡?」

  「莫問先生曾當過軍人嗎?」

  「去過哪些地方?有沒有好玩的事情?」

  「哇!一定好棒喔,那些地方很有趣吧!」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忽而讚嘆,忽而歡喜,讓銀髮男子為之哭笑不得,不知道該好好回答呢?還是順手一個巴掌打下去?

  「那麼,莫問先生的武功,是跟什麼人學的呢?」愛菱側著頭,俏聲問道。

  提起授業恩師,莫問心中一痛,臉上表情登時凝如寒冰,甚是怕人。

  愛菱雖然瞧不完全,卻也給驚的噘起小嘴,一臉受委屈的樣子。

  (不好,怎麼這麼失態!)

  發覺自己的失態,莫問連忙自製,只是心情惡劣下,再怎樣也變不出笑臉來。

  「莫問先生不願意說嗎?」

  想到自己可能問錯了問題,愛菱擺出了準備道歉的姿勢,看到這姿態,莫問不禁啞然失笑。

  (往昔的惜花人,怎麼淪落到和這小姑娘嘔氣的地步啊!)

  莫問苦笑自嘲,但念及昔日學藝種種,一股怒氣又直涌了上來,內中更有無數酸楚,但看見愛菱那副怯生生的模樣,又不想讓這女孩為此而猜疑。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莫問搖了搖手,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示意愛菱靠近。

  愛菱好奇心起,莫問先生不肯明說,這樣地神秘,要自己靠近是想做些什麼呢?

  只見莫問掂起右腳,在地上飛快的寫起字來。

  「我的師傅是……」

  愛菱大覺有趣,連忙貼近,想看個仔細,卻發覺字跡末端給莫問壓在腳底,有些模糊,正想低頭細看,陡覺腦後一痛,卻是給他狠狠地敲了一下。

  「唉唷!好痛。」愛菱著後腦勺叫痛。

  只見莫問讓開了位置,腳下赫然便是兩字「秘密」!

  「哇!好過份,莫問先生騙人。」

  愛菱發覺自己上當,大發嬌嗔,直扯著莫問衣袖撒嬌,周圍的孩子們無不歡聲大笑。

  「人家是想說莫問先生的功夫這麼好,一定是向很厲害的師傅學的。」

  愛菱笑道:「對了,莫問先生使用的感測器,是哪間工作室生產的呢?做的好棒喔,我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ㄟ!」

  感測器?

  莫問不由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因為,莫問先生使用功夫的時候,眼睛雖然看不著,隨便出手就有中。」

  少女側著頭,整理一下思緒,笑道:「我找了好久,還是看不出藏在哪裡,一定是名家設計的吧!」

  莫問前額瀏海太長,遮住了大半張臉,對敵時目不視物,愛菱大奇,只見莫問出劍迅捷,赤眼魔猿紛紛敗亡,心中自然認為,莫問配戴了某種太古魔道的感測裝備,用以確定敵人位置。

  看著這女孩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莫問為之莞爾。

  聽風辨器,本為武學一道,更是成為武者的必修課程,以免在黑暗中給人突襲,死的不明不白,只是愛菱不知,反以為怪就是了。

  而自己的狀況又有些不同,他早年學劍,雖曾自命不凡,卻也是當真下過苦功,非同於一般,日後迭逢異遇,劍術修為,幾乎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但憑一絲靈識,毋須感官,只得一劍在手,當真如心使臂,是要斬哪裡,就斬到哪裡,隨心所欲,分毫不失。

  此中情由,自是不必向這小丫頭提起,不過,看這些小鬼們好奇的模樣,博君一笑倒也無妨。

  莫問一笑,再度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表示自己不是靠感測器,而是靠真實的本領。

  「真實的本領?」愛菱拍手笑道:「好棒喔,是什麼樣的本領啊!」

  莫問將右手按至放於腰間的光劍,擺出名劍客的架勢,煞有其事地緩緩撥出,低聲道:「我的老師,就是名震東方島國,威名顯赫的……盲。劍。客。」

  比劃的同時,右手以東洋的撥刀勢,猛地將光劍撥出,「刷!」的一聲,斜橫上推,藍白色的光環燦若驚虹,彷佛切裂大氣一般,在半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形,迅速回鞘。

  一切動作,猶如雷轟電閃,同時兼備速度與美感,將撥刀術精要掌握的淋漓盡致,看的愛菱神馳目眩,正要開口叫好,只聽得一聲慘叫。

  「喔嗚……」

  只見撥刀大劍客,很狼狽的捧著小腹,蜷曲著身子,大聲哀嚎。

  原來適才的動作雖然漂亮,卻在還刀入鞘的最後環節上出了問題,因為既然是盲劍客,就難免盲中有錯,在小地方鬧些悲慘的大笑話。

  「哈哈哈哈……莫問先生好笨喔!」

  突然的鬧劇,讓愛菱和孩子們笑得前翻後仰,過了好半晌,才抹著眼淚,把呻吟於地的大劍客扶起,笑聲勸問。

  「莫問先生……沒事吧!」

  對著愛菱拼命忍住笑的嬌容,莫問搖頭不答。

  能夠博君一笑,原先的目的便已達到了,基於某種心意,他相當感謝這個女孩,如果沒有她,這些天以來,自己是絕對不可能過著這麼愉悅的生活的!

  真是個奇妙的女孩,她的存在,彷佛是為了把太陽的光與熱,無私地送給所有身邊的人,只要有她的存在,笑容永遠不會少……

  呃——

  儘管有時候代價大了點。

  很難想像,會有人不喜歡這女孩,讓她孤伶伶的飄零在外,她的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莫問答不出來,心裡也頗為好笑,多日以來的相處,兩人的角色,似乎也產生了互換,不只是愛菱,有時候,連莫問自己,也會猜測愛菱的生長環境,為不相干的事擔上心。

  (真是無聊,怎麼想起這種事來。)

  莫問搖了搖頭,自己最重要的事,是滿一年之約後的行動,其他的事,還是別想太多,以免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