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緋微微抬頭,凜然不懼地看著穆帝:「兒媳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方才所言,句句屬實。」
穆帝轉頭看向容蒼,眸心幽深難測。
容蒼斂眸:「她說的都是真的。」
穆帝緊握著扶手,眼底泛起驚怒之色。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兒臣不再隱瞞父皇,兒臣體內的毒名為蠱,乃是幼時就被人暗算,至今已有十年,只是半年前才開始發作。」
穆帝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十年?」
「是。」容蒼亦起身跪了下來,「蠱毒難解,一般大夫無可奈何,半年前發作時,兒臣沒敢驚動太醫院,暗中隱瞞身份尋找大夫診治,才得知是蠱毒,且至少長達八九年之久。解蠱難如登天,發作之後會一次比一次兇猛,讓人漸漸失去理智,變得失控,暴躁,甚至是瘋癲,兒臣無奈之下才生出了休妻的想法。」
穆帝一動不動地靠在龍榻上,表情深沉難測,辨不清喜怒。
「兒臣擔心自己無法控制理智時,會失手傷了她,甚至是殺了她。」容蒼聲音低沉漠然,聽不出被人算計的憤怒,像是早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云緋沒有放棄兒臣,她因休妻一事假意憤怒,威脅岳父大人進宮彈劾,致使兒臣被杖打,實則只是想趁這個機會弄清楚兒臣變心的真相,在她使計逼問之下,兒臣的貼身侍衛最終還是告訴了她事實。」
頓了頓,容蒼道:「她以肚子裡的孩子做威脅,兒臣不得不妥協,暫時擱置了休妻計劃,答應與她一起想辦法解了這刁鑽的蠱毒。」
穆帝輕輕閉眼,心頭泛起驚濤駭浪,狂風暴雨一般的怒火將五臟六腑燒得生疼。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皇帝就是個笑話。
幼時。
他的兒子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暗算,他卻渾然不知。
若這些年裡蠱毒發作,若容蒼在戰場上因為毒發而出事,若他休妻時,楚雲緋真的拿著休書離開……以容蒼這啞巴似的臭脾氣,是不是直到死也不會告訴他真相?
穆帝突然有些疲憊,良久才沉沉開口:「戰王妃方才說有證據,指的是什麼?」
「容蒼受傷回府之後,柳太醫給他的藥膏里含有使人成癮的阿芙蓉,此藥對緩解疼痛有奇效,但使用超過三次就會使人成癮,從此離不開它,對它產生依賴性。」楚雲緋面色蒼白,想到一重接著一重的計劃,即便可以應對,心底亦是發寒,「就算以後傷勢痊癒,也會對這種藥產生急切的渴望,終身受到藥物的控制。」
砰!
穆帝猛地起身掃落桌案上的茶盞器具,連奏摺都被他扔了好幾本。
劇烈的動靜瞬間驚動了外面的楊德喜,他不由分說闖了進來,跪下道:「請皇上息怒!」
「滾出去!」穆帝暴怒,「都給朕滾出去!」
楊德喜臉色一白,戰戰兢兢又退了出去。
大殿內靜若死寂。
穆帝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楚雲緋:「戰王妃,你可知欺君是什麼罪?」
「兒媳若敢撒謊,任由父皇處置。」楚雲緋聲音沉定,「五馬分屍,凌遲處死,絕不喊冤求饒。」
穆帝緩緩坐回椅子上,暴怒情緒在胸腔里發脹,好一會兒,他才強迫自己壓下這股情緒,慢慢坐直身體。
深吸了一口氣,他才疲乏地開口:「你們倆都坐下。」
「兒媳想求父皇,暫時別審問柳太醫。」楚雲緋低頭開口,「容蒼解毒之前,兒媳不想打草驚蛇,若審問了柳太醫,背後主使就會知道此事,兒臣擔心下蠱之人狗急跳牆,做出對容蒼不利的舉動。」
穆帝沒說話,只是深深看她一眼,忽然覺得楚雲緋的冷靜和理智連很多男子都比不上。
慧眼娶到她,是容蒼的幸運。
「此事朕已知曉,既然你們自己能處理,朕不多干涉。」穆帝余怒未消的聲音帶著幾分威嚴,「但是不可亂來。」
「請父皇放心。」
「解毒之日,朕必須在場。」穆帝說道,「要麼朕去戰王府,要麼你們帶著大夫進宮,朕要親眼看到解毒的過程,確保容蒼的身體狀況不會影響到以後領兵。」
楚雲緋點頭:「是。」
穆帝沉默片刻,忽然開口:「容蒼,你母妃對你怎麼樣?」
容蒼一怔,嗓音淡漠如霜:「兒臣跟母妃是母子,不管母親如何對待兒臣,兒臣都無話可說。」
穆帝嗯了一聲:「雖然朕還不知道你母妃為何會偏心,但你是她的兒子,不可對她生出怨恨。」
「父皇放心,兒臣不會對任何人生出怨恨。」容蒼語氣平靜,「只是兒臣也做不到與她親近,還望父皇體諒。」
穆帝望著這個沉穩內斂的兒子,突然發現自己其實虧欠了他很多。
明明是貴妃所出,理該享受皇子該有的榮華富貴,可幼時到十四歲,他竟過得那般艱難。
十四歲去了邊關,十年時間都放在了戰場上,換來大大小小一身傷,竟只是為了離他的母親遠一點。
好不容易成了親,又被人下毒……不,十年前就被人下了毒。
養傷期間,自己的妻子在外面被人刁難,連嫡親的皇兄都不為他們出頭。
穆帝心頭愧疚而自責,從御案上拿過一柄扇子:「這扇子是御用之物,代表著『如朕親臨』,戰王妃,朕把它賞賜給你。」
楚雲緋詫異抬眸:「父皇?」
「你拿著它就可以隨意進出後宮,若有困難需要幫助,可以去找皇后,皇后解決不了,就來找朕。」
楚雲緋搖頭:「父皇,兒媳不需要這個。」
「父皇不必如此。」容蒼跟著說道,「兒臣傷勢已愈,以後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
穆帝冷笑:「你還好意思說,朕瞅著都是王妃在保護你。」
楚雲緋抿唇:「王爺身子嬌弱,兒媳理該保護他。」
容蒼默默瞥她一眼,眼底划過一抹笑意:「是,兒臣身子嬌弱,多虧王妃保護。」
穆帝看著兩人眉來眼去,表情一時古怪,心頭殘存的怒火忽然一掃而空。
當著他的面就如此,不遮掩一點?
不過穆帝心裡還是欣慰的。
他這個做父親的確實虧欠,以前一直以為容蒼生來淡漠寡言,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受過那麼多苦。
這孩子……
從小到大幾乎從未見他笑過,寡淡得像是沒有七情六慾似的。
母親那樣待他,他也從不吭一聲。
倒是那個號稱溫和寬容的六皇兄,明里暗裡編排他的不是。
穆帝此時才知道,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更不能聽信旁人一面之詞,因為看似溫和孝順的那個人,私底下或許偽善自私,看似淡漠無情的可能反而真誠。
「朕很久沒跟皇子公主們一起聚聚了。」穆帝整理好情緒,揚聲開口,「楊德喜!」
楊德喜匆匆從殿外進入,跪下聽旨:「皇上,奴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