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玩物

  我以為會就此長眠,可是漫長的意識空白後,聽覺漸漸轉醒,儀器滴滴聲在耳邊枯燥響起,我口乾舌燥的厲害,緩緩睜開眼睛。

  便見一個微胖的寸頭中年男人守著我,他穿著長袍馬褂,前襟5粒鈕扣規整,黑色絲麻棉毛織品面料,織暗藏藍花紋,散發著深不可測的尊貴中庸之氣。

  那名被稱為「總首」的大人物,坐在床邊。

  房間裡只有我跟他。

  經歷了巨大的悲傷後,我的思維短暫停擺,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呆滯很長時間,記憶才漸漸匯攏,想起紀凌修為我擋子彈的畫面,胸腔像是被掏了一個血窟窿,人生斷崖式缺失,仿佛再也不會完整。

  「紀凌修……」我下意識撐起身體,失血過多導致頭暈無力,上身沒穿衣服,只纏著繃帶,蓋著一條薄被。

  察覺到我醒了,那名總首大人突然殷勤上前托住我,「施小姐。」

  他濕熱滑膩的手貼住我裸露的雙肩,「你傷得很重,不可下床走動。」

  「紀凌修……」我低聲喃喃這個名字。

  總首大人面露難色,「小紀……」他重重嘆口氣,溫柔寬慰我,「小紀還在搶救室,情況不太樂觀。」

  紀凌修還活著……他還在搶救,我的心死灰復燃,拼起一口氣,披著薄毯,忍痛掙扎著下地,捂著腰腹的傷口,扶著牆壁往外走去。

  那名總首大人始終圍在我左右,溫柔安撫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對他的靠近分外抗拒,我用力推開他,踉蹌扶住牆壁撐住身體,往外走去。

  可是那個被稱呼為總首的大人,一直陰魂不散攙扶我,他濕熱的手觸及我裸露的皮膚,我條件反射般敏感抗拒,下意識揮手打開他,「別碰我……」

  「別碰我!」我歇斯底里尖叫。

  「砰」的一聲,病房門忽然被人撞開,我娘親臉色慘白恐懼地站在門口。

  瞧見我縮著身子那一幕,娘親強顏歡笑又故作鎮定走進來,「勞煩總首大人親自來照顧我女兒,可真是我們寧家祖墳冒青煙的大好事兒啊。上次一別,十來年,沒見了吧。」

  「施小姐是……」總首大人疑慮,「懷柔,她是你的女兒?」

  「那可不。」娘親扭著腰肢來到我面前,「寧乾洲是她哥,紀凌修是她丈夫。總首大人,您就別忙活了,我家乾洲在外邊兒守幾宿了,您還是回公館休息吧,您不休息,外面一票軍爺沒一個敢休息的。」

  「施小姐傷得這麼重。」總首大人十分體恤,惋惜,「我如何能放任不管,她既然是你的女兒,我更不能見死不救。」

  娘親笑了聲,「您九五之尊的龍體,可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兒欠了安,有她哥照顧她,您把心放肚子裡。」

  「讓寧乾洲回去。」總首大人幾分不耐,「讓他們全回去!我不會出什麼事!不用在這裡守著我!」

  「您是他們的天。」娘親柔聲恭維,「您跺跺腳,他們都能跪一片。您不休息,他們哪個敢閉眼,只要您在這裡,他們誰都不敢離開。」

  總首大人似乎對這番話很受用,「都什麼年代了,不整這一套,新時代新規矩,讓他們都歇著。」

  娘親給他倒了杯水,她的手背向身後,給我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這位總首大人是核心權力的象徵,他在這裡,便沒有人敢踏進這間房半步,既然我娘親能進來替我解圍,說明有人刻意放行的,否則,她如何能通過層層警衛進來這裡。看得出來,她跟這位總首大人是舊相識,她是進入這間病房的不二人選。

  我扶著立櫃撐住身體,趁機往外挪步,每走一步,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背部傷口和腰腹傷口的痛感幾乎麻痹了我的身體,可是我害怕自己失去意識後,便再也見不到紀凌修了。

  於是扶著牆壁慢慢往外走去,來到門口,便看到寧乾洲靠著門邊的牆壁叼著一根煙,瞧見我走了出來,他眉頭皺緊一瞬,又鬆開。順勢將煙掐滅。

  走廊里一票軍閥統領,焦急地來回走動,畢竟總首大人在這裡,他們便不能離開,卻又著急想離開。靳安大剌剌坐在門口正對面的客椅上,盯著病房的房門。

  看見我的那一刻,他微微抬眉。

  我低著頭,散落的長髮遮住蒼白的臉,一步一歇息往搶救室走去,剛來到搶救室外,便聽見一聲慘烈哀嚎聲,伴隨著小姑娘的崩潰哭聲,哭聲越來越多。

  「求求你們救活他。」紀凌修的姑姑蹩腳的中文傳來,「多少錢我都給!我已經失去一雙兒女了,不能再失去凌修了,求求你們。」

  「我們盡力了。」醫生無力的聲音傳來,「沒有辦法。」

  我瞬時癱軟在地,眼淚淌成了河。

  「轉院!我們要轉院!」紀凌修的姑姑叫囂,「你們這些庸醫!」

  我大口大口喘息,看見紀凌修躺在病床上被人從搶救室推出來,他滑落在外的手上戴著婚戒,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奔過去。

  紀凌修的姑姑看見我的那一刻,慘白憤怒的臉微微扭曲,「你還敢來這裡!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是你害死了凌修!是你!」

  她亦向我撲來。

  我全身癱軟,雙眼發黑,再次撲倒在地時,被人摟進了懷裡,濃烈的腐朽之氣包裹我,那名總首大人從後方摟抱住我,滑膩的大手順勢探入我披著的薄毯之下,按在我的腰際。

  他出現在這裡,那一眾各地趕來開會的軍閥首領亦是來到搶救室這邊,林立他身後。

  娘親急得直跺腳,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不停地看向寧乾洲,給寧乾洲使眼色,似乎是讓寧乾洲想想辦法。

  寧乾洲眉心深重,眼神淡淡,無動於衷。

  她又看向靳安,靳安一副事不關己淡漠樣子。

  「一群慫包!」娘親低聲怒罵,「若是沈靜姝!你們還能這麼淡定麼!」

  娘親想走過來,又不敢,急得原地走動。

  我無法掙脫那名總首炙熱的懷抱,撕裂的傷口流失的血越來越多,全然靠近不了紀凌修,眼睜睜地看著他蒙著白布被人推走。

  我失控哀嚎,發瘋般廝打摟著我的那個老男人,我越是廝打他,他似乎摟抱得越緊,十分享受這片刻的糾纏那般。

  紀凌修的姑姑被一眾親朋好友拉開,她趴在紀凌修身上痛哭,始終不肯放手。

  我亦拼命掙扎,我不相信……哪怕他就那樣倒在我面前,我也不相信……

  我這輩子是為他而來的……

  我明明是跟他一起赴死的,為什麼我還活著……上輩子我明明比他先死……我沒死,他又怎會死呢……

  「他不能死……絕對不會死……他答應陪我看笑靨花開的……答應我了的……」

  我發瘋般的掙扎撕裂了傷口,痛感麻痹了神經,只想隨他去了,可我無力跨越那生與死的距離,我連掙脫一個骯髒的懷抱都做不到,像是陷入深深的淤泥里無法脫身,越陷越深,污泥濁水淹沒我口鼻,窒息爆裂在胸腔里。

  那位總首大人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抱回病房裡,醫護匆匆跑了進來。

  休克……

  心臟驟停。

  心臟驟停。

  心臟驟停。

  搶救……

  無邊無際的蒼白里,我恍然想起上輩子跟紀凌修互相傷害的畫面,他永遠冷暴力,我永遠不低頭。

  可他會記得我每一個生日,卻是讓女傭為我準備,他佯裝不曉得,亦不回家。

  他會記得我喜愛的化妝品,海運回來,以闊太太們的名義送給我。

  那年除夕夜,我一個人孤零零守著偌大的房子過年,他難得回一趟家,卻帶著怒意對我冷言冷語,那晚,他十分罕見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沒有碰我。

  但他輾轉反側,我以為他想外面的女人了,以為他為那個女人守身如玉。

  現在想來,他定是被家仇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爹爹殺了他的爸媽,他忍得該有多辛苦。

  他對我的每一次靠近,都是對他爸媽在天之靈的踐踏羞辱。他對我每一次的保護都忍受著家仇之恨的凌遲。

  那時候,他不顧家仇,護我周全。

  那時候,我不顧他在外荒唐的緋聞,從一而終跟了他一輩子。

  互不離婚,又互相折磨。

  重活一世,帶著對他的愧疚,我再次選擇了他。

  他愛得不顧一切,我同樣義無反顧。

  以為雙向奔赴的愛情,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總不會慘澹收場。

  怎會發展成這種慘烈的地步。

  我不該瞞著他麼?我該是告訴他麼?

  可是說與不說,結局都已註定。

  我重活這一遭,有什麼意義呢。

  我從昏迷中哭著醒來,那名總首大人長出一口氣,溫柔地擦去我的眼淚,憐惜地湊近我,「施小姐,不哭了,沒事了。別怕好不好,以後,我會保護好你。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

  他滑膩的手不停撫抹我臉上的淚水,用溫熱的毛巾擦拭我的身體,我麻木看著他微胖的臉,一刻都不想活。

  他親自餵我水,我不喝。

  餵我飯吃,不吃。

  無論怎麼哄,我都不張嘴。

  恍惚間,有人敲了敲門,走了進來,「總首,寧乾洲昨日回平京了。」

  總首大人用溫熱毛巾擦拭我額頭,「什麼由頭。」

  「沈家五小姐,沈靜姝騎馬逐球時,不小心摔下了馬。」那人匯報,「寧乾洲接到消息當晚,就打道回平京了,副督軍姜常卿留在這裡。」

  「其他人呢?」

  「除寧乾洲外,各地軍首領都守在這裡。」那人低聲,「總首未動,他們皆不敢動。」

  總首老狐狸般滿意的點頭。

  「哼。」他不輕不重冷哼一聲,「沒想到寧乾洲還是個痴情種,為了一個女人幾番不顧生死,看來,那個女人是他的死穴,可當軟肋。」

  「那個女人碰不得。」那人低聲,「靳安抓了那個女人,寧乾洲差點炮轟嶺南大本營。他把那女人看得極重,那女人是他的禁區,為了沈靜姝,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聽說靳安那小子也看上沈靜姝了?」總首笑了聲。

  「有這個說法,他好像確實在跟寧乾洲搶沈靜姝。」那人聲音鬆弛幾分,「靳安把沈靜姝抓去嶺南後,兩人處成了兄弟,沈靜姝似乎對靳安也挺青睞,還敢當著寧乾洲的面兒,給靳安打電話,約酒喝。」

  總首淡笑一聲,「靳安年紀小,年少輕狂,什麼妞兒都想嘗嘗,內閣那些個官家小姐,沒少跟他廝混的,據我所知,他女人不少。真真假假,也是看不清。」

  「這小子狂是狂了些,別瞧他行事無章法,其實你仔細瞧瞧,他是個難得一見的明白人,比誰都清醒,我執政數十載,不會看錯人。」總首問了句,「他人呢?」

  「守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