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若論揚州最具觀賞之地,當屬瘦西湖。

  瘦西湖原名保障湖,早年湖心淤塞,經由當地鹽商出錢疏浚,並在兩岸建起許多亭台樓閣,歷經幾代積累,現下享有園林之盛,甲於天下之譽。

  鳳笙待在揚州的時候不少,但從未去過瘦西湖,倒是魏王去過多次。當年他逗留揚州藉口去大明寺參禪,瘦西湖有通往大明寺的水道,也因此他對瘦西湖是再熟悉不過。

  兩人坐馬車前往瘦西湖,到了地方就換船了。

  一路船隻緩行,兩岸景色之美,讓人心曠神怡。走到小金山,魏王命船靠岸,帶著鳳笙徒步走了上去。

  這小金山其實就是座小島,當年為了疏浚瘦西湖,用挖河的土堆就而成,山上景色極美,反正一路行來,鳳笙看得是興致勃勃。偶有山路不好走,魏王主動伸手扶她,下人都在後面跟著,鳳笙也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本來她就不是矯情的性子。

  行經一處涼亭,亭中本是有人,魏王示意了下,德旺忙跑上前去與對方交涉,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似乎還塞了銀子,對方將亭子讓了出來。

  鳳笙本來覺得不太好,想想魏王的身份,倒也沒多說什麼。她其實看得出魏王是因為見她累了,才會停下暫作休息。

  兩人進了亭中坐下,德旺已經吩咐人燒水煮茶了。

  不得不說,這些天潢貴胄們的生活真是驕奢淫逸,出來賞個景兒,身後跟著一群下人,什麼都帶著,當鳳笙見有人在亭外燃起風爐,已經沒話可說了。

  說什麼呢,畢竟這茶她也會喝,說多了矯情。

  等茶奉上來,德旺又端了幾碟子點心上來,鳳笙嘗了一個,酥脆可口,一看就是出門前剛做的。她吃得正津津有味,魏王看了她一眼,接過德旺手裡帕子拭了拭手,鳳笙大窘。

  他這是嫌棄自己沒有擦手就吃東西,這習慣確實不太好,不過尋常鳳笙在外面行走慣了,哪能有如此精細,以為誰都像他一樣,出個門下人侍衛一大堆?

  她一時氣惱,順手拿起一塊兒杏仁酥就塞他嘴邊上。

  魏王被塞得一愣,瞥了她一眼,就在鳳笙正為自己行為後悔想收回手時,魏王張口了,這時再收回就不合適了,鳳笙只能硬著頭皮等他吃下這一口,誰知一口下去,她想拿回手,卻被人拿住手腕。

  魏王就這麼就著鳳笙的手,吃完了一塊兒杏仁酥。鳳笙收回手,佯裝沒事人一般,端起茶來喝,只有紅透了的耳根子,才顯出幾分端倪。

  這時,亭外有人說話。

  「已經有人了呢。」是個女子的聲音,隱隱有些感嘆。

  鳳笙聽著有些耳熟,循聲看過去,卻看到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范晉川帶著曼兒。

  曼兒作著婦人的打扮,嫻靜柔順,若不是認出了范晉川,鳳笙一眼過去說不定認不出對方。而范晉川挺拔昂揚,兩人站在一處,真是一對璧人。

  鳳笙看過去時,范晉川正拉著曼兒的手,她往這裡看時,他也看了過來,看到鳳笙,他下意識扔開了手。

  曼兒攥緊指尖,低頭露出苦笑,竟有一種大戲裡所唱妖精見到照妖鏡顯出原形的錯覺。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范晉川已經上前說話了。哪怕沒有方鳳笙,只是魏王,這個過場也要走。

  誰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下,還是這種情形見面,尷不尷尬從表面上看不出來,倒是曼兒還能含笑和鳳笙點頭致意,讓鳳笙對她心生好感。

  出於照顧曼兒,鳳笙主動讓出亭子,和曼兒走到一旁邊賞景邊說話,旁邊有一片竹林,林下有石桌石椅,只是處的位置太隱蔽,方才沒有看見,倒是方便了鳳笙和曼兒。

  兩人去了那處坐下,德旺趕忙又備了茶和點心端來。

  「這茶還不錯。」鳳笙做了個請的手勢,也端起茶盞。

  兩人靜靜地喝了會兒茶,期間都沒有說話,鳳笙是不知道說什麼,曼兒是想說的太多,話到嘴邊反而詞窮。

  「你過得還好嗎?」

  鳳笙沒料到曼兒會問這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自然。」

  「想來也是,像你這樣的人,自然時時都能讓自己過得好。」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曼兒似乎也反應過來了,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性格怎麼樣都能讓自己過得好。」

  重說一遍,還是意味十足,曼兒有些慌了,鳳笙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我懂,不用解釋。」

  「那就好。」曼兒倉促一笑。

  「那你過得好嗎?」

  好吧,尷尬的碰面註定所有人都有些不正常,話出口鳳笙也覺得不太好,不過她不會收回,說了就是說了。說到底,當初她心中對曼兒還是有些意見的,她的手段太決絕,把她和范晉川都推到一個不得不去選擇的地步。

  於當初的鳳笙來看,對范晉川好感自是有,但她明白談起感情的複雜,所以她像一隻縮頭烏龜,佯裝不懂范晉川的掙扎和情義。凡是人,總是自私,她不想改變當時的情況,但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她曾想過如果一切塵埃落定,她和范晉川還是這樣,也許她會給他一個結果,可惜……

  沒有可惜,說到底是她面目太過醜陋。

  這麼想想,鳳笙心裡倒是坦然了,笑看著面色怔忪的曼兒,道:「不管怎麼,我希望你和范兄能過得幸福。」

  「那你呢?」

  「我很好,殿下待我很好,其實我和殿下認識的時候,比和范兄還早。」

  曼兒鬆了口氣:「這樣我就放心了,我一直覺得是我破壞了……」

  「別這麼說,你和范兄早有婚約,你們才是天賜的良緣。」鳳笙打斷道。她站了起來,她覺得自己還是不太適合這樣的對話,也許她和曼兒註定做不了朋友。

  「我看他們似乎說完話了,我過去看看。」

  因著雙方的目的地都是大明寺,接下來的路程自然結伴而行。

  這種結伴而行讓彼此都客氣、內斂,若論唯一沒受影響的,大抵只有魏王。也許他也受了影響,只是旁人看不出來。

  陽光正好,點點細碎金光撒在河面上,鳳笙倚著船舷而立,看著下面平緩的湖水。魏王走了過來,習慣性地將她攬在懷裡,問道:「看什麼?」

  「我瞅著這湖裡似乎有魚。」

  魏王順著看過去,道:「當然有,還不少。」

  他對邊上的德旺揚了揚下巴,德旺立馬心領神會下去了,不多時,領著個兩個拿著漁網的船夫而來,魏王拉著鳳笙往旁邊避了避,兩個船夫熟稔的往湖中拋下網,鳳笙沒料到魏王會這樣,有些錯愕,戲謔道:「你還真是牛嚼牡丹,這般美景,竟讓人下網撈魚。」

  「你不是好奇有沒有魚。」

  「我就是那麼一說。」

  「王妃想看,本王自然要讓你如意。」

  「那我要是想看天上的星星長什麼樣,難道……」話出口,鳳笙覺得有些不妥,剛想打個岔,就見魏王含笑道:「那本王自然是找人搭把梯子,給王妃摘幾顆下來,一解好奇之心。」

  可能是魏王的笑太罕見,也可能是他眼裡的含義太多,鳳笙竟一時說不出話,只是怔怔看著他。

  恍惚間,魏王的臉湊了過來。

  「哎你……」

  他在她唇上啃了啃,淡定道:「哎什麼?」

  鳳笙這會既覺得窘,又怕人看見,不過她和魏王站姿特殊,他生得高大,從船上看過來,將她整個人都罩住了,自然看不到在做什麼,唯一能看出的只有外面的船隻。

  所以她當即扭頭往外看去,見無人才鬆了口氣,嗔了他一眼:「你這人也不嫌臊,大庭廣眾之下的。」

  「臊什麼?沒人看見。」

  這邊說著話,那邊網已經撈起來了,大抵是船夫有想表現討賞的意思,撈起的魚還真不少。

  「讓人做了,正好中午吃。」

  另一頭,范晉川攜著曼兒也在看湖景,可惜景美人的心卻不在這處。

  曼兒看著范晉川,嘴裡泛著苦,臉上卻柔笑道:「魏王殿下和王妃真恩愛,妾身瞅著兩人倒是極好。」

  范晉川看向她,在那一瞬間目光銳利得像刀,但在看她臉上的苦笑後,變得悵然、侷促、不忍。

  他沒有說話,只是移開目光,看向船外。

  中午,鳳笙和魏王就在船上吃了個全魚宴。

  本來按理說該是魏王設宴款待范晉川的,卻被鳳笙給拉住了。如果魏王去陪范晉川,她勢必要去陪曼兒,她實在不想。難得她主動,正好魏王也有此意,遂兩人單獨用了飯。

  至於范晉川那邊,自然是德旺去說話了,同樣的飯菜也給他們上了一份,德旺的說辭是殿下陪著王妃用飯用慣了,也不想打擾范大人和范夫人。

  一頓飯吃得是心思各異,鳳笙倒是挺開心的,她開心魏王自然心情不錯。就是范晉川這邊,反正德旺瞅著,王爺和王妃不愧是天生一對,天生鎮定自若,不同常人。

  飯後鳳笙慣是要睡一會兒的,不過這船上沒有床鋪,就歪在貴妃榻上躺了會兒。本來這貴妃榻就不寬,魏王非要跟她擠,鳳笙只能趴在他懷裡,才能睡下兩個人。

  估計是早上起早了,鳳笙也著實困得慌,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等醒來,魏王已經不在了,船也到了大明寺。

  鳳笙將自己收拾了下,出去見魏王正和范晉川喝茶。

  那邊下人去找了曼兒,一行人就下了船,徒步開始爬山。

  所幸大明寺香火鼎盛,山路並不難走,從山下到山上都修有石階,十分平緩,中間歇了一次,就到上面了。

  這地兒,魏王是老熟客,寺里的僧人大多都認識他。

  到此,范晉川終於向魏王告辭了,他們來此另有其他目的,恐怕不能同行。

  他們這趟是來求子的,鮑氏和范晉川說了很多回,他今日才抽出空。

  說來也是妙,這大明寺香火鼎盛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其中有一殿裡的觀音特別靈,尤其是在求子上面,所以附近的百姓都喜歡到這裡來求子。

  魏王見范晉川去的方向,便知兩人去幹什麼,出於某種晦暗的心態,他問鳳笙要不要也去拜一拜。

  鳳笙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要見慧靜大師,怎麼又要去拜送子觀音了?」

  魏王一本正經道:「這是出京時母妃吩咐的,她對此事很上心。」

  「那就去吧。」

  魏王愣了下,沒料到鳳笙會答應的這麼爽快。

  至於鳳笙,她當然知道這小心眼的男人在想什麼,若今兒不如他的願,還不知他記多久。

  從殿中出來,曼兒紅著臉跟在范晉川後面,與之相反,范晉川卻皺著眉,她似乎並沒有發現這一切,也許發現了她並不在意。

  剛走出來,就碰見魏王帶著鳳笙迎面走來。

  范晉川腳步頓了下,對魏王點了點頭,魏王也對他點了點頭,雙方交錯而過。

  鳳笙自然沒漏下曼兒的神色,她其實很佩服這個女子,執拗、堅決、柔韌,不屈不撓,她相信總有一日她能等來她想要的,這麼想想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魏王從德旺手裡接過香,分了三支給鳳笙。

  她接了過來,兩人同時躬身拜下。

  在揚州又待了幾日,兩人去了杭州和蘇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反正來了,不去看看總是遺憾。

  本來鳳笙以為兩人至少要玩到年關前才歸,誰知中間發生了一件事,魏王提前帶她回了京城。

  麗妃有孕了。

  她歲數也不小了,四十出頭的人,本來魏王帶著鳳笙離京後,等於一切都是麗妃一人頂著。這種情況下,兩人必須得回去。

  前一天晚上到了京,第二日兩人就進宮了。

  麗妃的氣色不錯,甚至可以說是極好的,見到兒子兒媳滿臉帶笑,不過這笑裡帶著幾分窘。都有兒媳了,突然懷上一胎,幸虧鳳笙還沒傳出好消息,不然婆婆和兒媳同時懷上,這叫什麼事。

  就因為這,麗妃也沒好意思關心鳳笙身子的情況。

  打從進宮,魏王就皺著眉,似乎不太高興,鳳笙給他遞了好幾次眼色,他似乎都沒有看見。

  本來一個殿裡的人都挺高興的,下面的宮女太監都是撿著好話說,就魏王一人冷著臉,弄得氣氛很是尷尬。

  鳳笙將魏王拉出去,讓人給他倒了茶喝,才又進了內殿。

  「母妃,你別怪他,他這人就是彆扭。」她還在想著說辭,怎麼讓母子兩個不起隔閡,誰知麗妃卻笑了起來。

  她招了招手,讓鳳笙在榻沿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兒子我怎會不懂,這孩子打小就是個悶性格,其實也怪我,我的出身不好,連累了他以前過得也憋悶,所以他就養成了一個凡事都憋在心裡的性子。他其實就是擔心我,只是不會表達,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不待見我這個當娘的。」

  「殿下確實擔心您的身子,回來的路上他還說娘的身子不好,怕您……」

  麗妃有些感嘆地笑道:「我知道,你回去跟他說,讓他別擔心,娘幹什麼心裡有數。宮裡向來母以子貴,以前啊想生不能生,現在既然來了,陛下也喜歡,娘自然要生下來,有陛下看著,不會出事的。」

  這話鳳笙只能聽著,回去後把話轉述給魏王,誰知他非但沒有高興,反而似乎又多了心事。

  鳳笙也不好問,直到晚上躺在床上又提起這事,才問了一句。

  「母妃是為了討好父皇,才會要這個孩子,應該說是為了我。」

  再多的,魏王沒有說,但鳳笙會想,心裡不免多了幾分唏噓。

  這趟雖然出門在外,但京里發生的事,兩人都知道。

  就如同之前魏王所想,掀翻了太子,吳王、趙王、襄王等人也沒落什麼好處。太子之位空缺,所有人都盯著,所以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朝堂,又為了立太子之事爭得是如火如荼。

  對此,建平帝一直是置之不理,可沒少私下動手收拾這些人。

  就借著吳王趙王之流斗得不可開交,一番連消帶打後,所有人損失慘重,都暫時消停了。也許暫時消停,是又在積累什麼大招,這一切誰都不知道。

  到底所有人都在動,動得是人心浮動,宮裡如此,朝堂上也如此。與之相比,魏王沉寂得幾乎沒這個人,這檔頭麗妃突然有孕,說白了就是在為魏王以後鋪路。

  麗妃到底上了年紀,她不敢保證自己還能得寵幾年,但有個孩子就不同了,父母疼幼子,祖輩愛長孫,世人都如此。

  有這個孩子在,至少能保證在未來數年裡,就算魏王沉下去,也不會完全沒有存在感。

  連孩子都算計上了,雖然帶著一種無奈,也許這就是帝王家。

  沒有哪次能像這次一樣,給鳳笙帶來如此透徹的大徹大悟,讓她明白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未來會面對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