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鳳笙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帳本,說是鹽商們的命根子也不為過。閱讀

  裡面記的不是別的,而是這些年來他們和眾多官員的交往,哪位官員收了他們的好處,收了多少,什麼時候收的,都記著帳。這帳就是傳家寶,一代傳一代,平時不輕易請出來,留著保命用。

  鳳笙要這帳本,就是在要陳家家主的命。

  可同樣,她開出的條件也足夠誘人。而且在新政的推行下,那帳本已經變成雞肋了,大勢所趨,即使他們請出帳本,去逼迫那些官員為他們說話也沒用,因為兩淮鹽政改革是國策,除非最上面那位換人。

  所以也不是不能給,到底要不要賭一把?顯然陳家家主很糾結這件事,一時也做不出決定來。

  「可否容許老夫考慮考慮?」

  「我是沒意見,就看別人能不能坐住了。」鳳笙往一旁揚了揚下巴,正是程家人的方向,「名額有限,陳老爺應該知道,這事搶的就是先機,落於人後,可能就分不到三瓜倆棗了,您看看黃金福,再看看現在。」

  「你要這東西作甚?你要知道,裡面的東西一旦泄露,我陳家就要面臨被報復的危險。」

  「所以我才說能幫陳老爺解決後顧之憂,帳本在你手裡,最近以前那些和你交往的官員,如今還跟你來往麼?是不是連面都不見,只有閉門羹給你?陳老爺子不是蠢人,應該明白現在是個什麼形式。」

  陳家家主渾身一個哆嗦,眼角抽搐起來。

  是了,他會來找這位方大人,除了想保陳家家業不敗外,也是想保一家老小的命。他今年七十多,坐在這家主位置上近四十載,這些年經由他手交往的官員數不勝數,不乏一些封疆大吏和朝廷重臣。

  當初的迎來送往,幾分薄面,如今在明知陳家要倒的情況下,會不會有人怕他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拿出什麼不該拿的,先下手為強?他不用細數,隨便列出幾個人名,便可輕易地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現在整個陳家就在一盆火上,江家的境遇歷歷在目,暗殺欽差那麼大的罪名,竟然被人給他抹平了。抹平了是想保他命?不是,不過是想把江家最後一滴油榨出來,再來解決他。

  敢下出這步棋的人,非同尋常人,陳家會不會步了後塵?不,陳家還沒有江家那麼大的臉面,根本不需要別人這麼對付。

  一時間,陳家家主目光閃爍不停,竟是越想越冒冷汗。再看坐在對面,含笑看著他的方大人,他摺扇輕搖,眉眼清淡,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這兩淮的水之深,世人皆知,哪怕是陳家家主這種商人,也知曉點朝中的動向。藉此地博弈的人馬不知幾路,姓方的這路,又是哪一路?

  「陳老爺子,你要知道,我一個小小的七品散官,拿了這些東西能做甚?自然是有人需要了。」

  與此同時,台上一陣鑼鼓喧天,竟是演到了關鍵處。

  忽然,腔調一轉,由高轉低,有一根弦斷了。

  「行,我答應你。」

  鳳笙露出滿意的微笑。

  為了掩人耳目,陳家家主半途惱怒離場,鳳笙一直坐到把這場戲看完。

  兩人的不歡而散,竟是讓另外幾家都不敢上前。

  不過今日能讓她談妥一家,已經出乎鳳笙所料了。她不著急,可以慢慢來,多的時間都等了,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所以她坐著馬車,圍著揚州城逛了半圈,不光買了些零嘴果子,還買了不少糕點。中間為了一家老字號的鍋餅,還在門外排了近半個時辰的隊。

  這讓暗裡跟著她的幾路人馬,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回去的時候,鳳笙大包小包提了不少東西,讓知春知秋十分驚訝。

  鳳笙愛吃零嘴,平時家裡都備著,可這次她許久未回來,家裡的零嘴早就斷了,沒想到她今天一次買了半個月的分量。

  兩個婢子拿著東西去收著,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正是范晉川。

  「方賢弟,我想跟你談一談。」

  背著他的鳳笙,無聲地嘆了口氣,回頭看他時,卻是面帶微笑。

  「大人想談什麼?」

  范晉川目光暗了暗,鳳笙只有公事時以及不高興的時候,才會叫他大人,其他時候都是范兄,可不知什麼時候,大人就成了他的代名詞。

  「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聊會兒。」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四月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沒有三月的倒春寒,沒有五月的炎熱,又是草長鶯飛之際,外面蔥蔥鬱郁,看著就讓人心中舒爽。

  既然只是聊聊,就沒有那么正式,鳳笙便提議在後面園子裡尋了個地方坐。

  小七泡了茶後,就下去了。

  明明這種兩人對坐喝茶、談天說地的次數,也並不少,可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尷尬。

  其實也不是尷尬,就是都不知道說什麼。

  最後還是鳳笙率先開了口。

  「大人難得悠閒,這些日子所有的事,都堆積在大人一人身上,大人辛苦了。」

  「我不辛苦。」

  鳳笙笑了笑,端起茶來喝,邊喝邊看著亭外的風景。

  范晉川目光貪婪地看著她,魂牽夢縈的面孔,以為自己害死了她,萬念俱灰之下,只能將悲憤化為動力,誰知她其實還好好的。

  知道她安然無恙,他大醉一場,醒來後更有動力,因為還記得她臨走之前對他說的話——記得我們的計劃,你一定要完成它。

  幻想著等她回來,他該如何對她訴說思念與擔憂;幻想著等她回來,他一定勇敢對她坦述心事。可真等她回來,看到她與以往沒兩樣的眉眼,那種清清淡淡似乎隔了層霧的感覺又來了。

  那晚,軟玉溫香,纖指覆唇,似乎就像一場夢。

  夢醒了,還是只有他一個人。

  可內心卻是饑渴的,這種饑渴已經持續了多少日子,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曾經想過,等哪一日送走他娘,他若還一人,他若還未娶,就和賢弟這般度過一生也不錯。

  「鳳笙,你嫁給我好嗎?」

  誰也沒想到這句話會是這樣一種情況說出口,鳳笙手一抖,茶灑了些出來。她不動聲色將手指上的茶水擦乾,等看向他的時候,已經恢復了鎮定。

  范晉川沒有看鳳笙,似乎心中十分忐忑,直視著外面的風景,唯獨不敢看她。

  鳳笙有些嘆息,不知為何耳邊響起一道聲音。

  「……但你記住,本王不要的女人,也容不得別人指染,所以你離范晉川遠點……」

  「范兄為何會動此念?如果是因為那晚,你該知道我那麼做,其實是為了兩全。」

  聽到這話,范晉川激動了。

  「不,鳳笙,你該知道我對你的心意,我一直以為你是男子,所以一直發乎情止乎禮,可你不是……」

  亭子的後面,曼兒面露震驚地聽著裡面的對話。

  甚至范晉川求鳳笙嫁給自己,都沒有她聽到方師爺是女人來的震撼。

  她沒有再聽下去,神色恍惚地走了。

  怎麼辦?怎麼辦?

  現在曼兒完全慌了,她早就發現范大哥對方師爺的感情不同尋常,可只要方師爺是男人,范大哥就跟他不可能。所以即使范大哥一直不願意娶她,她也不著急,她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等。

  像她這樣的女子,什麼都不懂,又無娘家依靠,她必須學會忍耐。這種忍耐以前她是不懂的,可她爹死後,家裡換成哥嫂當家,她就懂了。

  曼兒不笨,正確的應該是說她很聰明。

  她如果笨,不會懂得在遭受兄嫂苛責,往鮑氏身上使勁兒,不會在村里人都笑話她男人有出息了,不會回來娶她了,主動跑到范家一跪就不走了,說要侍候鮑氏一輩子。

  所以聰明的她在知道方師爺是女人的一瞬間,就知道自己贏不了了。

  她又想起當初剛來時看到的一幕——

  薄霧還沒散,天只有麻麻亮。

  她抬眼看去,就見門邊倚著一人,身形單薄,肩上披著一件外衫,眉眼疲憊,但難掩清俊之色。

  這樣一個男人。

  幸虧他是個男人,如若是女人,她恐怕努力一輩子也贏不了對方。

  她還記得她心中的慶幸,此時想起來卻只覺得可笑。

  ……

  曼兒不知不覺走了回去,在院子裡碰見鮑氏。

  「怎麼了這是,臉這麼白?不是說給栓兒送東西?」

  曼兒撐著笑:「娘,東西送去了。」

  「那就不知道找他說說話?不是我說你,你要是有我當年的一半潑辣,你和栓兒的事早就成了,也不用我天天操心。」

  曼兒站在那裡聽,一直到鮑氏不說了,才往屋裡走去。

  關上門,似乎一切都安靜下來。

  她該怎麼辦?也許,她不是沒有辦法。

  曼兒懸樑了。

  就在范晉川拉著鳳笙坦述衷腸時,她懸樑了。

  兩人收到消息,趕過去,鮑氏哭得傷心欲絕,見到范晉川,就撲上去打他。

  罵他不是個東西,一直拖著不願跟曼兒成親。

  范晉川這會兒也有些懵了,還是鳳笙上前去看了看榻上曼兒的情況,又讓人去請了大夫。

  曼兒沒死,但是差一點就死了。

  大夫開了藥後就走了,讓大家好好開解曼兒,還說若是人有尋思之心,再好的大夫都沒用。

  曼兒醒了後,就躺在床上流眼淚。

  鮑氏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就是哭。就在鳳笙打算離開的時候,她卻出聲叫住了鳳笙。

  她的異常之舉,惹來了鮑氏的懷疑,這下鮑氏本來打算去休息的,也不走了。最後硬是逼著曼兒說出了原因,鮑氏才知道鳳笙是個女人。

  剩下的不用再問,鮑氏知道曼兒為什麼想不開。

  她罕見的憤怒,哪怕范晉川一直拖著不成親,要把曼兒當妹妹嫁出去,她也沒這麼憤怒過。她和曼兒多年相依為命,幾乎是將對方當兒媳婦也當女兒看,她心中早就憋著一股火,這股火因為鳳笙是范晉川的師爺,范晉川一直很倚重她,所以她一直不好發出來。

  如今竟然告訴她,方師爺是個女的,簡直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

  新仇舊恨加一起,鮑氏罵了鳳笙,罵得十分難聽。哪怕范晉川從中阻攔,甚至發怒,她也沒停下。

  這間房頓時像個有著惡鬼的漩渦,鳳笙只能倉皇而逃。

  鳳笙回去後,睡了一覺。

  這一覺從黃昏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知春知秋也沒敢叫她,她們也聽說了曼兒懸樑的事,雖然對其中具體並不清楚,但她們還沒忘鳳笙和范晉川之間,那若有似無的情愫。

  雖然這並不能證明什麼,但曼兒這一鬧,等於絕了兩人之間的可能。

  也許別人不清楚,但鳳笙身邊的人知道她是什麼性格。

  之後果然鳳笙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在後宅的時候少,出去忙居多。誰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知春和知秋也不敢問。而范晉川自那日後,也沒再來找過鳳笙,似乎那日什麼也沒有發生。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一更的梆子響了,鳳笙才滿身酒氣回來。

  不過她沒有喝醉,好像是去應酬辦了什麼事。

  她剛走進住的院子,從黑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一個人。

  「方賢弟。」是范晉川。

  他眼中充滿了血絲,臉上帶著青茬,形容憔悴。

  鳳笙身體僵了一下,問:「有事?」

  「下個月十八,我和曼兒辦婚禮,希望你到時候能來喝杯喜酒。」

  「好,到時我一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