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很晚才回來,當時鳳笙正是半夢半醒之間。
感覺突然身邊就多了個人,她下意識彈坐起來,看到的卻是坐在另一床被子裡,『勾慶』的臉。
那感覺實在太怪異了,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窘迫。
「你回來了?」
魏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將床邊的燈吹熄了躺下。眼前陷入一片昏暗中,鳳笙也只能躺下了。
隱隱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這是魏王身上獨有的味道。
她又開始想他來此地的目的,以及是怎麼來到這裡。他抓了勾慶?所以得到她身陷此地的消息?那他為何沒有直接調兵平了這裡,反而是孤身一人前來?
疑問實在太多,也許之前鳳笙曾自作多情的想過,是不是魏王為了救她,才會這樣。可她還有一根神經在告訴自己,這個人做事歷來讓人琢磨不透,但有一點,他做什麼事絕對有自己的目的,所以他絕不僅僅是因為此。
鳳笙一遍又一遍的這麼告訴自己,似乎也就相信了這種說辭。
她只能這樣,若不然欠的債太多,她怎麼去還?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那夜船隻遭襲范晉川對她說的話,其實她怎麼不明白,只是不想去明白。
世間萬物,唯情債難還。
不知為何,鳳笙總覺得鹽幫總舵這裡特別冷,冷得不像是江南的天氣。
偶爾她忍不住會猜測,是不是鹽幫的總舵已遠離了江南,不然為何這麼冷。可又覺得這種說法解釋不通,如果鹽幫總舵遠離揚州一帶,勾慶還有泰州巡檢的差要當,怎麼能做到來去自如。
其實這種想法很無聊,但鳳笙實在太閒了,也只能在腦子裡想些亂七八糟的。為了打發這種坐在屋裡哪兒也不能去的時間,其實她花費了很多的努力。可能因為這幾年一直是忙碌的狀態,大腦時時刻刻沒有停止轉動過,初來這裡時,她根本沒辦法習慣。
她每天都被焦慮包圍,可偏偏這種焦慮不能流露出來,久而久之她就學會了神遊,不去想關於兩淮鹽政乃至家中的一切事物,多想想其他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現在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鳳笙偶爾忍不住也會想,是不是經過那夜,他也窘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若不何至於每天神龍見首不見尾。旋即她又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也許他是在做別的事情,畢竟他不是鹽幫的三當家嗎。
她還會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冒充了勾慶,那真正的勾慶去哪兒了,巡檢司那裡又該如何敷衍。馬上她又想起他是皇子,是魏王,這種小事應該不難解決。
所以她真的真的非常無聊,而就在這無聊的日子中,轉眼間就到了除夕。
鳳笙是從大順口裡得知,再過兩日就過年了。
來到這裡後,她便沒有計算過日子,料想離年關不遠,誰曾想眨眨眼就到了。大順還給她送了兩套衣裳,說是三當家讓他準備的,還說島上進出不便,弄兩身女人家的衣裳十分不容易。
島上?原來鹽幫總舵在島上?
可鳳笙去過海邊,能嗅出那種帶著咸腥味兒的海風,這裡應該不是在海上。
不等她想出個所以然,魏王突然通知她,說除夕夜鹽幫是要擺年夜宴的,可以帶女眷,讓她到時候打扮一下,跟他一起去。
打扮一下?
鳳笙不知為何想起大順送來的衣裳,衣裳送來後,因為她不出門用不上,就沒有細看,難道還有什麼說頭?
等魏王出去後,她去把那裝衣裳的包翻出來。
說是兩套,其實不止,里里外外都有,還有相配的鞋。除過這以外,還有一整套的胭脂水粉和首飾。
鳳笙扶著下巴想了會兒,差不多已經明白了魏王的意思。至於具體,還得去了以後才知道。
當晚,鳳笙提前就準備好了。
她手笨,不會梳頭,以前她的髮髻都是知春知秋梳,她也就只能簡單的梳個男人的髮髻。屢屢失敗後,她放棄了給自己梳個漂亮的髮髻,將頭髮隨便在腦後攏了一下,多餘的頭髮全部垂下,插以金簪固定。
反正『月紅』非良家女子,也不用去計較到底是梳姑娘的髮髻,還是婦人髮髻了。
水紅色暗花刻絲錦緞掐腰小襖,靛藍灑金線馬面裙,裙擺上鑲著織金裙襴。她的臉已經夠白了,不用擦粉,所以鳳笙給自己擦了點胭脂。
對著鏡子照了照,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蛋。
突然發現如果她打扮一下,也有資格去當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姬。
就在這時,魏王推門而入。
今日他也換了身新,穿了身寶藍色緞面的棉袍。勾慶是那種濃眉大眼,眼泛桃花的風流相貌,每每看到這樣一張臉,她都對不上魏王那張寡冷淡漠的臉龐。
鳳笙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剛才那一幕,但她莫名感覺有點窘。
「是不是可以走了?」
魏王的眼神在她身上打了個轉,點了下頭。
年夜宴擺在聚義堂里,這裡是整個鹽幫總舵最大的地方。
在鹽幫稍微有頭有臉的都匯聚一堂,全都是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鳳笙這才發現魏王是誆她的。
對於她的出現,吃驚詫異者有之,看得移不開眼的也有,不過估計『勾慶』在,大多十分收斂。
開始的過程不做表述,左不過就是豹爺站出來說了些場面話,下面一陣附和之類。這些綠營草莽出身的漢子們在一起吃飯喝酒,絕不能稱之為宴,因為整體都是極盡粗獷。
精緻華美沒有,只有大盆的肉大壇的酒,這裡人喝酒要麼用碗,要麼就罈子,絕沒有用酒杯。幸虧鳳笙之前也有和衙役兵卒們打交道的經歷,不然肯定下巴都驚掉了。
更讓她詫異的是魏王。
魏王給她的一貫感覺都是清冷淡漠的,情緒不流於表面,同時也是雍容尊貴的。那種皇族裡浸淫出來的尊貴氣質,不是可以輕易模仿,也不是那麼容易消除掉。
因為它是一種習慣,是深入骨髓的,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當魏王身處在這種場合,那種無形的氣質竟然沒了。
偶爾有人上前來敬酒,言談之間的嬉笑怒罵,恍若完全換了個人。
鳳笙有一種猜測,恐怕魏王不是第一次易容去裝成另外一個人。
是的,易容。
鳳笙從禹叔那裡聽過這種異術,說是江湖上有人會一種易容術,可以把自己的臉變成另外一個人。最上層的易容術是用人皮面具,不過據說造價極高,且會這門手藝的人已經極少在江湖上出現過了。
鳳笙猜測魏王是用人皮面具,因為她見過他洗漱時的情況,如果只是利用簡單的化妝,是不能沾水的,只有人皮面具。
一個皇子,竟然會這些江湖手段,說實話鳳笙是挺驚訝的。
桌上已經酒過不知多少巡,鳳笙瞧著大多數人已經喝上頭了,划拳聲說笑聲不絕於耳。
她抬眼去看魏王,就見他嘴角含笑,手捏著酒碗,慢條斯理地喝著酒。
對面,一道貪婪噬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是金二。
從上桌開始,鳳笙就感覺金二一直有意無意地看她,目光極為不客氣。時至今日,鳳笙十分後悔那日為了破局用力過猛,以至於招來這樣的麻煩。
金二借著酒勁兒摔了酒碗,拎起一壇酒摜在『勾慶』面前。
「老三,我敬你一壇。」
『勾慶』抬頭看他,臉上掛著笑:「二當家知道我從不這般喝酒,何必為難。」
「老三,這麼說來,你是不給我這個二哥面子了?」
「豈敢。」
「我看你不光敢,還非常敢!酒不喝可以,但有一件事你得應我,今兒這麼多兄弟在場,我就讓你應我一件事,只要你答應,從今往後我拿你當親兄弟。你總說我們地字堂總與你們玄字堂作對,只要你答應我這事,我向你保證從今往後地字堂的兄弟就和玄字堂的人親如兄弟。」
下面的划拳說笑聲都停了,看著上首處的桌上。
同時,也有一部分的目光看向鳳笙,其實現在整個鹽幫里,誰不知道二當家為了個女人和三當家槓上了。
對於此事,下面人很多人持兩種態度。
一種是認為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還有一種是二當家太不把三當家當回事,人家被窩裡的女人,憑什麼要讓給他,就算是讓,也不是這種讓法。
所以今日一看這女人出現,很多人就預感今晚有場大戲,果不其然。
「何事?如果二哥說的是我想的那件事,那二哥就不用開口了。」
明明金二站著,『勾慶』坐著,金二人高馬大,身材魁梧壯碩,乃是鹽幫內赫赫有名一員虎將。他能坐上二當家的位置,不是靠著他親哥是大當家,而是憑著自己的實力,以前掃盤口時,多少人懼於金二那一身威猛駭人的氣勢。
可偏偏『勾慶』坐在那裡,還是含笑捏著酒碗,但從外人眼中去看,卻絲毫不落下風。
「這麼說,老三你是不想跟我談了?」金二一拍桌子道。
桌上的酒菜碗盤俱是一陣抖索,發出一陣脆響。實則眾人皆知,若不是金二收著勁兒,他這一掌下去,這張桌子肯定是毀了。
『勾慶』扔了酒碗,臉也冷了下來:「二哥,我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因為我覺得我們兄弟之間的情義,不是用一個女人來衡量的。可你三番四次損我臉面,女人是小,我若聽從送上,我成什麼東西了?別人一句話,說要我的女人,我就給了,我勾三爺的面子還要不要了。」
「就是!」
「沒有這麼辦事的!」
「二當家別欺人太甚嘍。」
下面響起陣陣熱議,附和的大多都是玄字堂的人,也是勾慶手下的人。與之相反,地字堂倒沒幾個人出來說話,因為明擺著是金二不占理。
可不占理也沒辦法,誰叫金二是出了名的混呢。於是有人出來打圓場了,是黃字堂的四當家趙四爺。
「行了行了,都是兄弟,大除夕鬧這麼難看,像什麼話。不如這樣,三爺讓一步,咱們照幫里的規矩來,你和老二比一場,輸贏各安天命如何?」
這所謂的規矩,其實是鹽幫的老傳統。鹽幫下面分四個堂口,按天、地、玄、黃為號,每個堂口下又有若干盤口、若干檔口。而鹽幫的前身其實就是數個鼎鼎有名的鹽梟,為了對抗朝廷清剿組成的一個幫派,大家各自來源不同,也就造成鹽幫一直以來都劃分為四個勢力。
說起來分別稱呼大當家二當家,實際上大當家不一定是最大,四當家也不一定最小,而是按手中實力區分。而每個堂口都有各自的生意,甚至有時候一個生意會面臨幾個堂口爭奪,這時候為了不損害兄弟情誼,就會從各自堂口抽出一人或幾人,進行比武。
勝者如願,敗者退讓,生死不論。
這就是一種形式,也是幾個當家為了不損了自己顏面,選擇的另一種對話的模式。但從來都是從堂口挑人,還沒聽說過堂主自己上的。
趙四爺此言一出,『勾慶』這邊還沒給回話,下面就躁動了起來,紛紛叫著好。
『勾慶』臉色如舊,看不出喜怒,但此時情形,明擺著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明眼可見,金二一臉得逞之色,他是鹽幫數一數二的高手,而『勾慶』卻不是以武力著稱。他若是答應,贏得可能性並不大,可若是不應,這麼多兄弟都看著,落一個縮頭烏龜的名頭,損的不光是勾三爺的面子,也是玄字堂的面子,以後誰還敢信服他。
這一切,鳳笙是不知道的,但她只看魏王臉色,就知道形態嚴峻。
「老三,如何?比還是不比?不過別怪哥哥沒提醒你,你可不是我的對手。」金二摸著大光頭道。
「二哥似乎覺得贏定我了?」
金二哈哈一笑,不做回答,明擺著是沒把勾慶放在眼裡。若論腦子,他不如老三,可若論武藝,老三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買通趙老四今日的『建議』,他可是花了很大的代價,今晚他就要把這個女人帶回去,放在身下狠狠地蹂躪一番,他活了半輩子,還從沒這麼想過一個女人。
這麼想著,金二狠狠地挖了鳳笙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將她吞了。
鳳笙也算是極少有東西讓她怕了,可面對這種場景,也忍不住打了激靈。
這時,『勾慶』站了起來,撣了撣衣袖。
「既然二哥執意如此,那我們就比一場。」
院子裡本來擺滿了酒桌,此時全被挪了開,空出一片場地。
火把也添了十多根,一時間院中火光大作,竟恍若是白晝。
場中站著兩人,一個威猛魁梧,一個修長挺拔。
兩人都持刀,但顯然一個是重兵器,外表剛勁威猛,似乎走力量路線。而另一個的兵器似劍非劍,似刀非刀,細長鋒利,明顯走敏捷路線。
鳳笙的心怦怦直跳,不是她瞧不起魏王,而是像他這般人物從來是被人保護的,哪用得著自己親自上陣。而金二一看就是刀口舔血出身,實在比不得。
方才她情急之下,拉了魏王一下,卻被他擋開了。
就在鳳笙心緒紛亂之際,場上的比武已經開始了。
金二起手就表現出威猛的氣勢,一路直衝直砍,『勾慶』主要都是以閃避為多,期間用刀擋了兩下,也不知是鳳笙錯覺還是什麼,總覺得他手中細刃不堪重力。
數十招下來,連鳳笙這個門外漢都能看出,『勾慶』落於下風了。金二自是不必說,露出獰笑,虎撲上前,打算乘勝追擊。
『勾慶』一個側身,又躲過一刀,按他之前的套路,該是避開尋找恰當的時機,這次卻恰恰相反,他竟猱身而上。
只聽得一陣兵器想接之聲,『勾慶』的細刃竟抗住了金二手中那重約四十斤的九環大刀。鳳笙只看得眼花繚亂,火星四濺。
隨著一陣詫異聲,場中兩人終於定了格,『勾慶』手中利刃直指金二的喉嚨處。
贏了?
「承讓。還望二當家以後不要再做糾纏,否則——」
說完,『勾慶』冷冷一笑,收回佩刀,離了場。他來到堂中,一把扯起鳳笙,對豹爺拱了拱手:「各位慢用,失陪。」
一路上,魏王走得極快,鳳笙被他拽得踉蹌。
回到屋,他隨手拴上門,鳳笙一個不穩倒進他懷裡。
她正想說什麼,卻感覺手上有點不對,舉手一看,竟是血。
「你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