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陳家家主被氣得七竅生煙。

  他上了年紀,已經七十開外,看起來顫顫巍巍,實際上身體硬朗,能夜御數女(據他自己所稱),雄風不減當年。

  人人都知他貪財如命,卻從沒有人敢當面說,甚至連總商江富都要給他幾分顏面,因為他是在座家主中最年長的,如今卻被黃金福當眾損了臉面。

  「江富,這事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江富這會兒臉上正陰著,陳家主還鬧著讓他懲治黃金福,他當然要懲治,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威嚴,可怎麼懲治?

  明擺著黃金福現在連浮費和攤補都不交了,自然不在乎每年開綱滾總的造冊,這是攀上了不知哪路的關係,打算連祖傳的家業都不做了。

  可事實上不止黃金福一人動了心思,剛才另還有幾家一直在邊上看著,江富能看明白的事,他們自然也明白。

  黃金福敢這麼甩手離開,說明那邊的利益大到足夠他放棄祖業,又或是黃金福篤定了那邊一定能成事,才會這麼早就另謀高就。不管是兩者中的哪一個,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之前從沒重視過,即使淮北那邊鬧出了大動靜,也覺得他們就是跳樑小丑,不值得一提,也許他們是該換換眼光了,好好思慮一下接下來各家的路該怎麼走。

  陳家主還在不依不饒,其他人已經託辭有事離開了。

  出了這一心堂,回頭看去。

  這間廳堂已存在了近百年,每年他們都是在這裡商議種種關於鹽務上的事情。原本的朱漆經過時間的磨礪,變成了褐紅色,雖然江家每年都在修葺,可在保持原樣的基礎下,再怎麼修葺,也難掩歲月的滄桑。

  就好像一個芳華逝去的老人,再怎麼粉飾太平,也難掩老態。

  就在其他人下意識回頭看時,江富也在看。他看的不是別處,而是堂中正下方懸掛的匾額。

  這塊匾額是當年他祖爺爺坐上總商位置後,親手掛上去的。

  「大忠,你說他們是不是都動心思了?」

  剛把陳家主送走返回的大忠,彎著腰答:「老爺,他們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少日子,淮北那地方才幾處鹽場,能產多少鹽?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說試,那就試,別看那些小商賈小打小鬧沒什麼,如若真下去兩個大商,光憑淮北的鹽還不夠折騰的。

  「到時候他們這場戲是唱還是不唱?不唱朝廷的架子已經搭好了,唱的話沒物件,只能把手伸到淮南來。可淮南這地兒,是隨便一個人能伸手的?別看他們一時得意,那不過是沒人想到他們會拿淮北動刀,真把手伸到淮南來,到時候不用老爺動手,就有人出手掰了他們的手爪子。」

  江富輕笑一聲:「你說的在理。」

  大忠能看出的問題,旁人怎麼可能看不出,所以即使心動,依舊遠遠的觀著。

  就在這時,黃金福鬧出場事,他竟然對外放出要拋售黃家引窩的消息。

  須知這引窩與常物不同,有市無價,反正自打綱鹽法盛行,就沒聽過有人說把自家能傳代的引窩賣掉的事。

  那可是萬萬金都不換!

  揚州十大鹽商能手持引窩,那是逢上了大氣運,彼時大周朝建朝,百廢待興,朝廷國庫空虛,又屢屢有兵事。大周承繼前朝鹽事,就把幾地的引窩拿回,重新出售給了有實力的商人,准許其在當地有運銷食鹽的資格。

  就因為幾家家主的先見之明,致使幾家越發興旺發達,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根,也是會下蛋的母雞,誰不是視為性命,現在竟有人往外拋售。

  消息傳出,譁然了整個揚州。

  在確定黃金福不是說著玩的後,除了罵他敗家玩意兒外,無數鹽商蠢蠢欲動。

  這其中有依附黃家引窩而生的一眾散商,也有和黃家其名於十大鹽商所屬之列鹽商,更有一些以前沒做過鹽,但早已垂涎三尺的大商人。

  最近,黃家的門檻都被踏破了,黃金福終於給出了個明碼實價。

  這個數額是常人窮其一生都不敢想像的數字,即使那些大豪商們都會咋舌感嘆,傷筋動骨肯定是必然的,甚至是傾盡家產,但這引窩背後蘊含的意味,也是明眼人都能看見。

  江富已經一再命人叫黃金福說話,黃金福都沒有搭理他,反而和一個大海商、一個大糧商,還有個開票號的商人,打得是火熱。江富惱怒,索性不再管他,反正不論他拋售不拋售,只要想做這兩淮鹽,就得在他手下討生活,他管他到底是姓黃還是姓馬。

  過了半月,一個姓陳的票商登了江家大門,江富才知道黃金福真把祖傳的引窩給賣了。

  據這姓陳的票商說,黃金福賣得很決然,除了換取了票號兩成的乾股外,其他都是兌的現銀。據黃金福自己聲稱,是與江家不睦,才會拋售引窩,可實際上江富知道,除了不睦,還有其他原因。

  這個原因讓他在與陳姓票商相談甚歡的同時,心中也籠罩了一片陰影。

  另一頭,黃金福賣掉自己祖傳的引窩後,在宗祠里哭了半日,就坐著馬車來海州找方鳳笙了。

  他這趟來帶著九姨娘,可即使九姨娘都沒能止住他的如喪考批。

  「我這可是孤注一擲了,我這可是破釜沉舟了,我昨晚兒睡覺做夢,都夢見我爹罵我敗家,竟然把祖上傳的營生都給賣了,我爹在夢裡拿著雞毛撣子攆我,把我攆得滿院子亂竄……」

  鳳笙正坐在大案後,伏案寫著什麼,聽黃金福在耳邊聒噪,聽得是滿心感嘆。

  邊上,九姨娘也是滿臉尷尬,坐立難安,想把他揪坐下來,卻又覺得人前不能不給面子,只能這麼進退兩難地看著面子被丟得一點兒都不剩。

  終於,在黃金福又哭濕了一條帕子,管九姨娘要帕子時,九姨娘忍不住了。

  「你給我坐下!」

  然後黃金福就坐下了。

  坐下後,還是抽抽搭搭的,不去看他那小山似的體格,還真有點小可憐的意味。

  九姨娘正欲和鳳笙說幾句莫見怪的話,鳳笙突然站了起來。

  她親自去門外叫人換茶,等下人給三人都換了茶後,才看向黃金福,道:「行了黃老爺,您也就別裝了,這場買賣你做的不虧,隆日升的乾股您換了兩成,那可是不比做鹽差的買賣,躺著吃紅利,您這輩子也吃不完。更不用說黃家本就外強中乾,隆日升付您的銀子,算是解了您燃眉之急,把困頓您多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全部套現,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黃金福沒料到鳳笙會說得這麼透徹,有點不自在的道:「那能一樣?我那可是永永百年,就靠著這東西,我黃家還能再傳幾代穩穩的,現在等於是把吃飯的傢伙換出去了,還不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

  「您即使捏著又有什麼用,說不定過陣子就不值錢了。」鳳笙端茶輕啜,說得風淡雲輕。

  可恰恰是這種態度,讓黃金福看不透眼前這個人。

  他不過是個師爺,卻手眼通天,能量比想像中更大。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可做出的事無不是能引得一方震動的大事。

  至少,外人都以為兩淮鹽政改革,是范晉川主持。實際上黃金福知道,其中有七成以上,是出自此人的手筆。

  而他,不過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

  「那我不管,方鳳甫你既然慫恿著我把引窩賣了,你就得負責!」說著,黃金福竟耍起了賴。

  這麼一尊龐然大物耍賴,真是讓人沒眼看,九姨娘都想捂臉把他拖走了。

  鳳笙拿起一紙文書,站起來道:「我自然不會說話不算數,這是我從方大人那裡請來的文書,加蓋了他的大印,這鹽店之事就勞煩黃老爺了。還請您務必用心,爭取早日讓『永永百年』變成不值錢。」

  黃金福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拿過文書看清內容後,笑得更是暢快:「好一個讓『永永百年』變成不值錢!我喜歡方師爺這話,就憑你這話,我老黃可得拼命了。讓他們笑話我賣了引窩,以後要討飯為生,看是誰看誰討飯!」

  話說到最後,黃金福說得咬牙切齒。說著,他就一陣風似的捲走了,連九姨娘都忘了。

  「以後姨娘有何打算?」鳳笙送九姨娘出去,邊問道。

  「能有什麼打算,陪他先到處看看吧,這些年為了生意,總是困守揚州一地,如今也能四處去看看了。」

  「大江南北,風景各有不同,能四處走走看看,也是好的。」

  到了門外,九姨娘拒了讓鳳笙再送,人都已經下了台階,她突然又轉身道:「其實他沒有那麼傷心,把東西轉出去的當晚可興奮了,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覺。」

  鳳笙沒料到九姨娘會主動漏黃金福的底兒,失笑道:「人生在世,總是需要點動力,才能活得更快樂。」

  「你這話說的是極。」

  看著九姨娘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鳳笙失笑地搖了搖頭,回到屋中。

  都在等淮北的鹽售空殆盡,可非但沒等來,反而看到的是一船一船的鹽從淮北運出來,銷往引岸之地。

  因淮北鹽價廉,現在在蘇、皖、贛、湘、鄂、豫六省,很是暢銷。畢竟百姓們都怕事,能吃上官鹽,還是沒幾個人願意吃私鹽的。

  當地小商販也十分喜愛淮北鹽,以前因官私鹽沒有明確區別,逢上巡檢司路檢,他們要想解釋清楚所售之鹽的來處,十分麻煩,最後只能以塞好處作為告終。久而久之,再加上官鹽價昂,賣不出去,還不如售私。

  如今淮北鹽票鹽不離,他們去往各處售賣不怕路檢,自然更願意售賣官鹽。

  而與此同時,兩淮鹽運司又放出消息,將在引岸之地設鹽店。是時鹽店倉儲齊備,各地商販就可不用再舟車勞頓前往鹽地,只在當地進行購入即可。

  消息放出,又是一片譁然。

  時間很快進入了十月,隨著漕糧和稅銀押解進京的同時,今年的鹽課銀也同時押送至京。

  不過今年的兩淮鹽課是分開押送的,淮南一批,淮北一批。

  經過戶部的盤點,淮南鹽因嚴重滯銷,今年的鹽課只有一百三十萬兩,相反淮北卻創下歷史新高,達到了三百二十萬兩。

  去年兩淮一地的鹽課加起來才不過三百五十萬兩,淮北的貢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今年多出了一百萬兩,新政的成效如何一眼即知。

  建平帝龍顏大悅,對隨著鹽課進京述職的范晉川大加褒獎。同時范晉川也在朝上認真闡述了兩淮鹽政之現狀,其中主要癥結在一點,淮南大量鹽引積壓,卻無鹽商去提鹽,這些積引該怎麼辦?是否可以交給淮北清理一部分?如果分攤給淮北,淮南該如何處置?

  畢竟一地事,一地畢,淮南淮北如今分隔兩地,各行其政,新政有沒有弊端還需試驗,不可混為一團。

  建平帝很快就給出了解決的章程,既然淮北鹽暢銷,淮南鹽滯銷,就把淮南積壓的運往淮北,讓其幫之消化掉積引。由淮北銷出的數量乃至鹽課,帳目歸淮北,不算淮南。

  拿到聖旨後,范晉川第一件做的事是給海州的鳳笙去信,告知她這一好消息。

  本來各大鹽商及淮南諸鹽官,還在等淮北鹽售空殆盡,作繭自縛。如今此局不光不攻自破,反而要為他人作嫁衣裳,也不知他們知道這一消息,將是何等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