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涵元殿的後寢殿。閱讀
明黃色的簾幔低垂,高几和矮案上擺著一盞盞琉璃明角燈,營造出寧靜而又安詳的氛圍。角落裡,三足鎏金龍首的香爐中點著安神香,溢滿了整個大殿。
隱隱的,似乎有蟬的鳴叫聲傳來。
明明該是溫馨寧靜的氛圍,此時殿中的氣氛卻分外壓抑。
麗皇貴妃緊抿著嘴角,怔怔地看著金盆中建平帝的腿。無人在旁邊侍候,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建平帝沐浴淨足的時候,就只有福祿在身邊侍候了。
只有這個跟在他身邊,幾乎侍候了一輩子的老太監。
建平帝笑了一下,正想故作輕鬆地說點什麼,皇貴妃卻一把扔下手裡的衣裳走了。於是這笑僵持在半空中,良久之後化為一抹無奈。
福祿沒有敢抬頭,只是拿帕子輕輕擦拭建平帝腿的手,微微有些遲緩。
「這個皇貴妃,都是讓朕給縱的。」
這話既說出來,就代表福祿一定要接腔,他撐起笑,腰往上抬了一點點,似乎有些赧然:「皇貴妃也是關心陛下您。」
「關心?」建平帝怔忪喃喃,忽而又笑了:「也就她敢對朕使性子。」
福祿不說話了,撩起盆中的藥汁為他擦洗腿腳,若是不去看那腿上星星點點的紅斑,其實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恰恰是那些紅斑,才讓這一幕觸目驚心。
麗皇貴妃衝出寢殿,接觸到外面悶熱的空氣,才吐出心中的一口氣。眼淚克制不住蜿蜒而下,她擦了一下又一下,卻怎麼也止不住。
「娘娘,您這是怎麼了?」卻是倩如迎了上來。
「沒什麼,被沙子迷了眼。」皇貴妃深吸一口氣道,狀若無事地用手拭了拭臉。
「那娘娘咱們是回寢殿,還是?」倩如看了看四周,猶豫了一下問道。
「回寢殿吧,陛下已經歇了,我就不留在這兒了。」
倩如扶著皇貴妃往回走,心裡卻在想是不是娘娘和陛下吵架了,只是處在外面,她也不好當面詢問。
這次清塵子也伴駕來了西苑,不過他不住在瀛台,而是在南海最外延的日知閣中。
此地環境清幽,甚是僻靜,恰恰適合他這種身份居住。
這趟清塵子能把清風道長擠下去,親自伴駕前來避暑,於他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場勝利。因此,他更是殷勤,還把平時煉丹的丹爐也給帶了,就想為陛下出兩爐品質上佳的丹藥,也好讓陛下益壽延年。
清塵子這邊的柴炭一般都是敞開用的,只要他開了口,便有人為其送來。
如今正是六月酷暑,用得上柴炭的除過膳房,也就是他這裡。負責送柴炭的小太監多是叫苦不迭,沒少私底下叫清塵子為妖道。
這不,今兒送柴炭的太監又遲了,清塵子正在發火。
他身邊的小道童是勸了又勸,還是沒讓他消氣,不過天氣炎熱,他暴跳如雷更添暑氣,不一會兒就頭暈目眩難受得消停了。
「快扶我去躺一會兒!」清塵子連連招手,有氣無力道。
剛好這會兒送柴炭的太監們到了,兩個小道童只能一個出去支應,一個抹了抹汗跑過來扶他。
「師傅,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躺一會兒就好了。」
其實這不怨別人,也怨清塵子太裝,各處的冰如今都是敞開用,唯獨他為了顯示自己仙風道骨修為深厚,說自己不懼嚴寒酷暑,這下可把自己坑著了。
小道童扶著他去了內室,先將他放在榻上,就趕忙又聽了清塵子的命去給他倒水。人剛走到門前,就被逼了回來。
「水,我要的水呢?」清塵子不耐問道,見無人答他,才意識到不對。
只見一個宮裝美人帶著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其容貌甚是清麗,又格外有一種嬌艷雍容的氣質,讓人不好猜度她的年紀。
說是二十有多也可,說是三十多歲也行。
「本宮以為道長玄功大成,只用吸風飲露便可,沒想到道長還用得著喝水啊。」
這話頗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清塵子當即從床榻上坐起來,也不頭暈目眩了,乾笑著下榻行禮。
「貧道見過娘娘。」
皇貴妃一擺手,皮笑肉不笑道:「道長不用這麼客氣。」
清塵子唾面自乾,連連賠笑,哪裡還顧得上自己平時仙風道骨的形象。
他自然也不傻,當然看得出來麗皇貴妃來者不善,若說別人,他自然不懼,可恰恰是這個皇貴妃。
想著此女這般年紀依舊榮寵不衰,再想想偶爾驚鴻一面看到陛下與她相處的樣子,清塵子打心底的膽顫,連連給一旁的小道童使眼色,可惜對方領悟太慢,剛反應過來,就被皇貴妃帶來的人給推回去了。
「道長這是想去幹什麼?」
「貧道染了暑氣,對,貧道染了暑氣,著實難受非常,這不想讓道童去取水來與我飲,順便也想讓人去尋太醫拿些解暑的藥。」
皇貴妃笑了笑,摸了摸手腕上的水頭極足的鐲子:「本宮方才說的話,道長怕是沒聽明白。罷了,本宮也不跟你繞彎子了,聽聞道長神功蓋世,本宮久仰已久,這才專門尋了來想請道長去與我講道,也好讓我沾點兒仙氣。」
這邊話音剛落,倩如做了個手勢,就從後面上來兩個身高力壯的太監,鉗了清塵子就想把他拖走。
清塵子頓時被嚇得屁滾尿流,連連呼道自己是男子,哪能近后妃的身。
他本是想求饒,無奈說錯了話,也是提醒皇貴妃了。皇貴妃附在倩如耳邊說了兩句,倩如對那兩個太監使了個眼色,清塵子被扔在地上,她從懷裡拿出一個藥瓶,遞給那兩個太監其中之一,讓他們給清塵子灌進去。
若說方才是被嚇得屁滾尿流,這下清塵子簡直快要瘋了,哪還有個得道高人的模樣,又是呼著皇貴妃要殺人就不怕冒犯陛下,又是拼命掙扎,可惜年老體邁,又哪是年輕人的對手。
「要的就是你的命!你這個禍害人的妖道!」
大抵是恨急了,皇貴妃此時才露出幾分咬牙切齒之態。她本就生得極美,又身姿纖細,翩若驚鴻,恍若九天玄女下凡塵。如今這仙,沾染上幾分狠辣的瑰麗之色,更是讓人炫目。
「趕緊給我處理了。出了事,本宮擔著就是!」
聞言,那兩個太監忙下了狠手,一個按著清塵子的腿腳,一個去掰著他嘴,就要將那瓶毒藥灌下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時刻,門突然響了。
先是福祿走進來,緊接著是建平帝。
「你們這是做什麼!」
一見人來了,還是陛下親自前來了,兩個下手的太監頓時被嚇得手腳發軟,清塵子死裡逃生,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只差抱著建平帝腿說皇貴妃要殺他了。
一時間,場面亂得一片不可開交。
皇貴妃抿著嘴不說話,建平帝皺著眉,清塵子還在哭天喊地。福祿煩躁地連連揮手,道:「還讓他在這兒吵吵,還不快堵了嘴拉下去。」
沒等人去堵清塵子的嘴,皇貴妃轉身走了。
「這兒你處理了。」建平帝皺眉吩咐福祿,人跟了出去。
「行了,別鬧了!」
在庭院裡,建平帝一把拉住皇貴妃,皇貴妃收勢不及撞在他懷中。
「誰跟你鬧了,你要罰就罰吧,我就是想殺了這妖道,你就說怎麼辦吧?」
話說到這份上,建平帝反而被逗笑了。
「我能拿你怎麼辦?」他將她攏在懷裡,語氣頗為無奈。
「那就把這妖道殺了!」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狠狠地說。
她向來在他面前識進退懂禮儀,第一次表現得這般狠辣,建平帝不覺厭惡,反而更是喜歡。
「你別得寸進尺。」明明是十分有力度的話,卻讓他說得分外軟綿。
皇貴妃又想說什麼,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你擔憂的朕都懂,朕是那自己找死的傻子?這事你別管,朕自有用意。」
這大抵是清塵子出現後,宮裡宮外謠傳建平帝寵信道人痴迷長生之術,建平帝唯一做出的解釋。從始至終他都是一言不發,任人猜度謠傳,卻不做出任何解釋。
皇貴妃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看了會兒,突然意識到什麼往四周看了看,有些著急了。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我要不要跟你繼續吵?」
建平帝將她拉回懷裡,往外走。
「你什麼都不用干,只要你不折騰,朕就邀天之倖了。」
臨走前,他目光掃了掃四周,一旁守著的太監侍衛頓時垂下頭去,再不敢多看一眼。
隨著那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離開,清塵子腿一軟,癱倒在地。
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喊著小道童來扶他。然後整整一個下午,清塵子哪兒都沒去,也沒敢出房門,就躲在房間裡。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屋裡沒有點燈,越發顯得昏暗。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床上的清塵子嚇得就是一抖,差點沒摔到床下去。
直到看清來人是誰,他才鬆了口氣,正想破口大罵,就被道童身後的一個人給嚇了回去。
「惠王殿下,你怎麼來了?」
惠王笑看著清塵子:「怎麼,本王不能來?」
清塵子忙從榻上下來了,又讓道童點燈,才道:「王爺不是平時諸多顧忌,難道不怕落人耳目?」
「我倒不想來,可我怕再不來道長要送命了。」
清塵子倒茶的手一抖,茶水順著杯口流了出來,「王爺這話是何意,誰還能要了貧道的命不成。」
惠王只是笑看著他,似乎在嘲笑他的欲蓋彌彰。
「道長既覺得沒人能要了你命,你就當本王這趟沒來過,不過本王還是要提醒提醒道長,可千萬別瞧不起一個女人,尤其是深受帝王寵愛的女人。本王和皇后娘娘就是最好的例子,難道道長以為自己能比過本王和皇后娘娘?會煉丹的道人多了去,那個清風道長似乎也會,道長可千萬別覺得自己不可替代,到時候枕頭風一吹,父皇要殺你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清塵子早已是冷汗直流,臉也白得嚇人。
終歸究底,他不過是個會些奇技淫巧的道人,靠著坑蒙拐騙才闖下偌大的名頭。世人都怕死,方外之人同樣也是,不是怕死,他之前會被嚇成那樣?
「那王爺的意思是?」
「如果沒了仰仗,此女不過是個被人拔了爪牙的小貓,不過就看道長到底敢不敢了?」
清塵子的瞳孔在一瞬間縮到針尖小,又擴散到極大,他的眼裡只有惠王略有些猙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