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天陰沉沉的,仿佛頃刻就要塌下來。
立在村頭,就見這座村子並不大,大多都是茅草頂的土坯房子,影影綽綽有一二十戶的樣子。明明已是傍晚,也不見炊煙,安靜得嚇人。
羅知縣從馬車上爬下來,來到魏王的馬前,語氣有些同情道:「這村里攏共沒幾戶人家,因為這場事,男丁都被抓了,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這是在解釋為何村子如此安靜?
魏王也沒多說什麼,揚了揚手,一行人往村里行去。
大抵是村里剛經過一場動亂,村道上幾乎沒有人行走,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但若認真觀察,還是能發現窗後有人偷窺,大抵是想看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
擇了村里唯一的一座磚瓦房停下,這是里正家的房子。眼見天色已晚,又似乎要下雪,還是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羅知縣遣了衙役進去叫人,一陣呼喊後,從屋裡走出來個中年農婦。
問過之後才知道,原來里正也被抓走了,家中老人因兒子被抓受驚臥病在床,下面的孩子又都年幼,只能婦道人家出來支應。
這農婦倒是叫出來個男童,年紀也不大,才**歲的模樣。
男童似有不願,看羅知縣和那些衙役們的眼裡含著倔強,那中年農婦將他一把扯過來,推到灶房裡去了。自己偏著臉說去造飯,跟著也進了灶房。
羅知縣一臉乾笑,眼中厲芒閃爍:「鄉下婦人不懂事,也沒見過什麼大場面,望大人體諒。」
說著,他踢了身邊的衙役一腳,讓他去幫忙安頓,千萬別怠慢了欽差。
堂屋一共三間,本來有一間住著老人,幾個衙役手搭手要把老人挪出來。那老人瘦得皮包骨頭,被人強拖下炕。
所有人都皺眉看著。
王程欲言又止,魏王冷斥:「你們這是做什麼?!」
羅知縣跑過來,也連連呼喝說幹什麼。
幾個衙役有些委屈,看看魏王,又去看羅知縣。
羅知縣僵著笑臉,滿臉不耐道:「讓你們辦事就是這麼辦事的?還不快把人挪回去!」
霍五走過來道:「行了,快把老人挪進去,不過是暫時落腳一晚,給殿下收拾出一間可以休息的地方就行,其他人隨便將就一下。」
說著,他又命手下去安頓馬,這茬算是過了。
自打進了這房子,王程就覺得處處都是詭異,又覺得興師動眾村民可憐,又想天氣弄人只能如此,又怕欽差之尊嫌棄這房子埋汰,簡直糾結得不行。
可不是埋汰嗎?
可鄉下地方就是這樣,堂屋裡有炕,燒炕得有灶,到處都是煙燻火燎後的黑黃。屋裡只有一盞油燈,燈油還有淺淺的一層。點燃後,燈芯暈黃中帶著青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屋裡鬧鬼。
幸虧魏王的隨從中大多都是見過血的侍衛和兵卒,男人們陽氣大,倒也不怕這魑魅魍魎之說。
羅知縣忙又使著衙役出去,說是找村民借油燈借米麵。
這麼多人,晚上總得有口吃的。
魏王沒有嫌棄屋中髒亂,進了屋中在炕上坐下,其他人都站在屋裡或門口,看著越發顯得逼仄的讓人喘不過氣。
王程退了出去,想了想進了灶房。
他進去時,那農婦正在打兒子,說是打又不像,誰打人會一邊打一邊哭,巴掌也沒有力氣。
「這位大……大娘,孩子還小,就算犯了錯,也犯不上打啊。」
王程本想勸勸,誰知那農婦一見他進來了,忙把兒子抱在懷裡,母子倆目光警惕地看著他。
好吧,他又不是壞人。
待不下去了,王程只能又去了外面院子裡。
侍衛們正在忙著餵馬以及找地方安置馬匹,院子裡人進進出出十分忙亂。倒是霍五挺悠閒的,還是含著那根草,抄著手站在屋檐下看著。
「我看這村裡的人都怪怪的,欽差大人想審案恐怕不容易。」王程湊到近前搭話。
霍五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確實不容易,所以晚上警惕點。」
王程撓了撓後腦勺,審案和晚上警惕點有什麼干係?
過了會兒,出去尋物的衙役回來了,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弄來的糧食,竟抱了一袋子面,還拎著一隻雞,兩個醃菜罈子,說是只找到這些東西。
羅知縣被氣得不輕,還得強裝出笑問有沒有給村民銀子,他們衙門裡的人可不能拿百姓的東西。又連連擺手讓他們去操持著做了,讓大家好填肚子。
王程看羅知縣那樣,感覺如噎在喉,可他就是一個小書辦,這裡又不以他為首,也不好說什麼,心裡卻打定主意回去定稟明府台大人。
這羅知縣一看就不是個好官!
飯很快就做好了,高粱面的饅頭,黃中泛著黑。
那雞也被燒熟了,是專門給魏王做的,其他人就是饅頭配鹹菜疙瘩。一群人隨便吃了些填肚子,就找地方安置了。
王程被安排跟幾個侍衛同住一個屋。
都是大男人,都不太愛乾淨,趕了一天的路,腳肯定會出汗,所以靴子一脫,滿屋子都是腳臭味兒。
關鍵他還不能說,只能強忍著。
炕太硬,也睡不著,尤其幾個侍衛都打呼嚕,那呼嚕聲還能拐彎,又讓他長了見識。
想起霍五跟他說的話,王程翻過來覆過去更睡不著了,膀胱漲得難受,他忍了又忍,還是決定去茅房一趟。
門一開,寒風就卷了進來,裡面帶著沁人的涼意,還有細碎的雨點砸過來。
沒有下雪,而是下雨了。
王程不知道茅房在哪兒,打算去外面隨便找個地方解決,還沒走幾步,黑暗中就有人問他幹什麼。
他忙說明身份,又說自己想上茅廁。
黑暗中的人不再出聲,他借著昏暗的月色抖抖索索出了土牆外面,剛解開腰帶,想了想又往旁邊走了一點。
一陣水聲響起,解決完頓時舒服多了。
王程系上腰帶,正打算進院子,突然見不遠處有火光閃爍,隱隱約約還似乎有很多腳步聲。
他忍不住一個激靈,忙奔回院子裡就想叫人。可話還沒出口,就被人突然從身後制住,堵住了嘴。
那制住他的人悶笑一聲,拍了拍他肩膀。
王程回頭看去,竟然是霍五。
院子裡,還是寂靜無聲。
這時,正房的屋門突然大開,魏王穿著黑色披風站在那裡。
王程的眼睛瞪得很大,霍五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出聲,才上前低聲稟報導:「殿下,咱們的人早就到了,等下就給他們來個瓮中捉鱉。」
接下來一切都是混亂的,反正王程是很混亂。
直到羅知縣被五花大綁摜在堂屋的地上,王程見外面火光大作,似乎沉睡的村子一下子就醒了。有喊打喊殺聲,有馬兒嘶叫聲,還有兵器撞擊的聲響及那刺耳的慘呼。
暈黃的燈光下,魏王坐在炕上,一手支著腿,面沉如水,卻穩如泰山。
見此,王程也慢慢就不慌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那些動靜終於沒了,只有來來去去冗雜的腳步聲,襯著搖晃的火光,顯得人影幢幢。
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盔甲手提大刀的壯漢卷了進來,那刀上還滴著血,在暈黃的燈光下看著不顯,只感覺一股血腥味迎面撲來。
「大人,屬下幸不辱命。」
原來魏王在洞悉事情另有蹊蹺後,也不是沒防備的。
他雖不知道這其中還有什麼內情,但知道要防著狗急跳牆,他有意試探,果然有人追過來了。
之後羅知縣刻意帶他們繞了遠路,這更是讓魏王意識到陽興寨村那裡可能有什麼東西等著他。
也許是案子另有蹊蹺,所以羅知縣藉口拖著他們,實際上是命人去找補,也或許是其他。不管怎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魏王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而他這次他看似只帶了二十個侍衛出行,實則還有一個隊伍綴在後面護他的周全,就是因為他知道在這山西,想要他命的人有很多。
這隊人馬是山西都指揮使何隆成的人,由他手下的一個千戶領隊。
這次魏王出行山西賑災,臨行之前建平帝私下給他一道調動地方衛所駐軍的聖旨。何隆成是建平帝的人,這也是為何魏王自打到山西後,何隆成便一直深居簡出,不太願意攙和周會那些人的事的原因所在。
羅知縣的故意拖延,正中魏王下懷,走到半路時他便命一個侍衛私下了脫離隊伍,去尋了後援。
果然到了陽興寨村,事事都透著蹊蹺,只是羅知縣故意裝模作樣,魏王也就看著他演戲,直到有人夜襲,正好裡應外合把這群人包餃子了。
羅知縣臉色煞白。
他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這麼久了沒一個人理會他,正是寒冬臘月,天冷得嚇人,他早就被凍得渾身僵硬。
此時那壯漢進來,滴著血的大刀正好就在他面前,他被駭得目眥欲裂,一縮一縮地想往後退,卻一動不能動。
這般情況下,自然是問什麼說什麼。
魏王派人連夜去捉拿孟新陽,整件事終於真相大白。
原來所謂的劫糧案,其實就是個陷阱,孟新陽響應朝廷招募運糧至邊關,轉頭卻尋了羅知縣串通造了個假案。
他的藉口是糧食其實他早已備好,誰知他出門辦事之際,他那貪財的弟弟卻眼饞市面上糧價高漲,把屯的糧都賣了出去。他拿到運軍糧的文書,轉頭回家屯的糧卻被賣光了,可朝廷的差事要辦,不然這就是欺君之罪。
羅知縣本就貪財,受了孟新陽的好處,便與他串通造假案。
為了讓假案看起來沒有破綻,還以搶糧的名義抓了陽興寨村很多人。這也是為何里正家的家眷如此異常的原因,可那婦孺與那男童心知肚明狗官害人,卻不敢訴冤,只當這些大人都是一丘之貉。
而劫糧案中的漏洞,其實是孟新陽故意留下的,就是為了引欽差前去查案。欽差前腳走,他轉頭就去威逼羅知縣就範,就算羅知縣不就範,他另還有後手,就不細說。
羅知縣之所以會在路上故意拖延時間,是為了等孟新陽安排人在村里埋伏好。此地地處偏僻,等到晚上幹什麼都方便,到時候一把火下去,什麼痕跡也都沒了。
其實若不是孟新陽計劃得這麼周全,不要等到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才下手,以魏王身邊這點人手,援軍又趕來不急,也不是不能成功。
可光天化日之下,行那暗殺欽差之事,實在太驚世駭俗,村里還有那麼多村民,事後滅口也不方便,所以孟新陽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趁夜裡下手好。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也是所謂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孟新陽的背後定然還有其他人,他一個商人怎可能因為延誤軍糧之事便對欽差下手,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
可能用上這樣的人,還布下如此天羅地網,非尋常人所為。不過孟新陽也是個硬骨頭,無論怎麼嚴刑拷打都不招,倒是魏王借著那些暗殺他的人順藤摸瓜,查到了忻州衛和巡檢司。
孟新陽手頭無人,光是靠些游勇散將就想殺掉欽差,無疑是痴人說夢。忻州靠近大同,大同乃九邊之一,受軍政管制,孟新陽只能借用地方衛所或者邊關駐軍的人。
魏王回到太原後,連施雷霆手段,何隆成也親自出馬篩查地方衛所,可就在查到邊關駐軍後,線索就斷了,倒是對方棄車保帥把周會扔了出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周會是孟新陽招出來的。
按照他所言,周會是因為和魏王有私怨,才會挾怨報復。
他嫉恨魏王一到當地就奪了他的權,又三番二次給他難堪,周會大抵也心知肚明魏王回朝後不會放過他,索性先下手為強,利用孟新陽布局下手暗殺魏王。
至於孟新陽為何會和周會有所牽扯?
原來這孟新陽本就是山西人士,當年前朝的太祖皇帝鼓勵開中法,山西人就靠著這開中法不知賺了多少銀子,才會有後來的晉商富裕甲天下之說。
押送軍糧至邊關,一來山高水遠車馬勞頓,二來路上損耗太大,也因此有很多商人索性就近置地,雇佃戶前來耕種,收糧後換取鹽引。
這孟家便是其中之一。
周會是山西督糧道總糧官,本身就是和糧食打交道,孟家也是靠糧食發家,是山西最大的糧商之一。兩人互通有無,暗中勾結壓低市價,低價收高價賣,以陳糧充新糧倒賣官糧,合夥不知道賺了多少銀子。
還另有腌臢事,就不細說,總而言之兩人是一丘之貉。
照這麼說來,周會因私人恩怨下手暗害欽差,也不是不能說過去。
可都知道這是敷衍之說,實則背後的原因再簡單不過,就是有人想要魏王的命。
至於是哪些人?左不過就是那幾個。
但案子已經查不下去了,只能就此結案。
如今邊關正在打仗,生了內亂只會延誤軍機,誰也擔當不起。再來山西現在還是抗災之際,本身就以維穩為主,也不能生出太多亂子,不然就本末倒置了。
所以魏王只能吃下這個悶虧。
不過倒還有兩個意外之喜,算是附帶福利。
一是孟新陽犯下如此重罪,孟家自然是要抄家的。這次抄家是魏王命手下心腹親自前去監督,從孟家的糧倉里抄出一批數量不少的糧食。
至於另外一喜——因欽差雷霆手段,連孟家都被抄了,甭管內情如何,當地有不少商人都不免杯弓蛇影。
本來就有許多商人喜歡發國難財,所以有人手裡捂著不少糧,打算的是藉機賺個高價,誰知欽差到山西後,先是廣發賑濟糧,又出高壓手段勒令各地糧行糧店,不經官府允許,不准私下賣糧。
這些糧食頓時變成了燙手山芋,又不敢往外放。
如今生了孟家的事,就更不敢往外放了,生怕獲罪。於是等再有地方官前來勸捐,想著朝廷開出的優渥條件,又想糧食放陳了就不值錢了,倒也有人勉勉強強拿出一些。
有了這兩批糧食,算是暫時解了山西缺糧之危。
這件案子讓魏王忙到二月才算結束。而另一頭,清風道長臘月出京,整整在路上走了近兩個月,直到龍抬頭這日才到了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