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隨著一陣寒風來襲,天上飄起細碎的雪花,鳳笙這才發現原來已經入冬了。閱讀

  掐絲琺瑯熏爐里散發著陣陣熱氣,暖意融融的,江南的冷不同於京城,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能鑽到人骨子裡。

  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

  鳳笙攏了攏身上的棉袍,放下茶盞:「那照你這麼說,實際上你們早就借著海上生意在發這種國難財?」

  這話算得上是重了。

  陳浩垂著頭,額上沁出一層汗珠,卻連擦都不敢擦。

  他穿一身石青色綢面棉袍,腰系玄色錦帶,掛一枚羊脂玉環,下面垂著絡子。膚色微黑,身材高大,劍眉高鼻,算得上是英俊了。

  只看他這身打扮,是任誰都不會相信幾年前他不過是黃家下面鋪子裡的一個小掌柜。

  實際上以他的年紀,在沒有任何身家背景,只是一個農家子出身的情況下,能做上掌柜一位已經很不錯了。

  不光聰明,且膽大、細心、有野心。

  鳳笙並沒有忽略方才陳浩與她交談之間,半垂的眼帘下晦澀中閃爍著一種叫做野心的光芒。

  也確實得有野心,不然何至於因黃家的棒打鴛鴦,他便敢鋌而走險去海上做生意?

  在海上做生意,沒有身家背景,沒有靠山倚靠,同樣是九死一生。

  鳳笙倒是有些欣賞他了。

  與她相反,陳浩卻覺得壓力甚大。

  他從岳母和妻子的口中了解,知曉這位魏王妃不是一般人。即使對當年黃家轉型之事他了解的不多,但只從隻字片語,便知曉此女是僅憑一己之力,搬動了堂堂的皇太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攪得兩淮風雲變色。

  可實際上內心深處,他看似恭敬的面孔下還有著不顯的輕視,他以為此女必定容貌出色,才會能驅動堂堂的朝廷官員為她驅使,甚至他懷疑太子被廢背後還有魏王的影子。

  可這種想法卻在短短的與她交談不足兩刻鐘的時間裡,全部消失殆盡。

  魏王妃雖對海事不懂,卻句句切中要害,甚至在他不經意間就能牽著他鼻子走,以至於他吐露了許多之前他沒打算吐露的東西。

  他說出的這些話,往小里說可以是一時笑談,往大里說抄家滅族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陳浩甚至有種不該來見方鳳笙的念頭,不來見,他頂多是損失一大筆銀子,或者找找其他門路,說不定就能解決。

  可他現在卻變成了砧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

  同時,陳浩身體裡一種叫做野心的東西卻在咆哮。

  他知道自己出身微末,能走到今天是碰上大運氣,但同時與他敏銳的眼光也有關。如果這次事能成,對他來說是翻天覆地的改變。

  黃家舉全族之力,想謀求一個官身,卻一直是隔靴搔癢,不得其法,若是他成了——

  他想起家中嬌妻,雖嬌生慣養,卻是真對他好。當年他不過是無名小卒,她卻願意為他捨身忘死。還有岳母,雖之前一直反對他們,可接受他之後,卻是真為他打算,甚至不惜觸怒了岳父。

  他陳浩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還記得當初與嬌妻濃情蜜意之時,心中妄想來日讓她鳳冠霞帔,誥命在身,所以明明知道危機與機遇只隔一線,他依舊賭了。

  這大抵是做海商的通病,須知做海上貿易,要麼賺得缽滿盆滿,要麼賠得傾家蕩產,骨子裡沒那點賭性,是不敢涉足這門生意的。可陳浩卻從一個門外漢,到小有名聲,僅僅只花了幾年的時間。

  這一切念頭不過是頃刻之間,陳浩也心知這種時候再做隱瞞就是找死,遂苦笑答道:「所謂商,本身就有趨利性。王妃大概不知道,因朝廷市舶司官員無能,我朝從立朝到現在,海上的生意已經被江浙、福建、廣州等幾地的富甲豪族瓜分得所剩無幾夷人喜歡大周的東西,從絲綢瓷器茶葉到一些手工製作的精細物件,一旦運回他們的國家都會遭到瘋搶。

  「他們國家的許多貴族,甚至以能穿上我國絲綢做成的衣裳自豪。我們的商人每年都會從國內運出很多東西出海交易,因此換來大量的白銀和一些稀有的舶來貨。可到底我朝疆域遼闊,地大物博,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不過是奇技淫巧,能買得起的不過是些高門大戶。

  「可王妃有沒有想過,為了大量織造絲綢和布匹,江浙一帶多少農田改桑,福建一帶又有多少農田變成了茶園?我朝太平盛世,除了邊關偶有戰爭,近些年一直太平,人口每年都在增長,可用來養活這些人的農田卻在日益減少,朝廷那麼多官員,那個大員名下不是諸多田產,卻一文錢稅都不用交。」

  陳浩越說越激動,忍不住站了起來:「就拿蘇州一地舉例,太平年一石米不過一兩二,豐收時更廉,現如今漲到十幾兩,會是這個價格是因為當年官員一直管控得當,其他地方估計已經漲到三十多兩了吧?就這,一旦某地有災,還是缺糧,那糧都去哪兒了?」

  糧去哪兒了?

  這些年鳳笙雖一直相夫教子,於魏王立場,他們必須沉澱下來,可朝廷上的事,她還是知道一些的。

  朝廷對有功名在身的人,有優免則例,從秀才開始,只要能考中功名,就能免掉一定數量的苛捐雜稅和徭役。

  一個舉人可優免一千二百畝地的賦稅,進士更多,有官銜在身還會次第增加。

  一個舉人能有一千二百畝的田?

  當然沒有,除過一些本身就出身大戶的人家,可時下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宗族更是統治了縣以下的,這些朝廷監管不到的地方,所以朝廷以宗族治鄉里。

  而這種緊密聯合的情況下,就是但凡有一人中舉,同一宗姓的不用說,還有旁姓人前來投獻。甚至有的仗著家中權大勢大,欺壓普通百姓,巧取豪奪占了別家田產的。

  看似不過一例,可大周有多大,各府州縣又有多少秀才舉人進士官員,這些都是在挖朝廷的牆角,填補自己的荷包。

  當然,也有陳浩所說的原因,這倒是鳳笙曾經想過,卻沒放在心上的事情。

  但還有一點,曾經她和魏王聊起過,卻是千頭萬緒冗雜太多,再加上魏王為了自保,一直避嫌不入朝,這件事自然無處著手。

  那就是朝廷征繳賦稅的方式——折色。

  所謂折色,就是折收本色。

  用通俗點來說,就是種田的原本該繳米糧為稅,卻折合成銀兩或其他物品。但多數還是折成銀兩,只有當地有特產,例如某地多絲綢,方改為絲綢作為賦稅。

  這樣的情形看似方便了賦稅的繳納,及運輸過程的便宜,卻滋生了折色火耗、淋尖踢斛等弊政。

  這些情況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成行,就好比這折色里的火耗,恰恰是許多底層官員用來補貼自己的手段。而這些底層官員為了跑官升遷,又把這些銀子送給了更高一級的官員。

  也就是俗稱的冰炭孝敬。

  哪怕是魏王,已經夠低調了,下面也沒少有人逢夏冬之際,送上冰炭孝敬。

  當然你也可以不收,可已成朝中慣例,你想用人,用人難道不需要安人心?

  也因此朝廷上下對火耗之事,小至一方縣令,大到三省六部的堂官,都是充聾作啞,佯裝無知。

  因為動了這個,就是動了他們的荷包。

  也因此不是沒人在朝堂上提及過此事,卻是宛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看似這些不過是弊政,可恰恰就如同陳浩之前所說,朝堂收來了銀子作為賦稅充裕國庫,相對應收上來的糧食卻少了。

  那麼這些糧食又去哪兒了?

  僅鳳笙幼時聽父親『講古』,便知曉有那貪婪的縣官在征繳苛捐雜稅之際,和當地鄉紳富戶合夥壓低糧價,以至於農戶們明明繳夠了該繳稅子,卻因為糧價太低賣不出價錢,只能自己又拿銀來補足。

  而這些糧食則被鄉紳富戶低價收,高價賣,肥了這些蠹蟲,農戶們卻越種田越窮,以至於許多人紛紛棄了田產,或是投獻為奴,或是另謀出路。

  多種原因交雜,也因此明明不過幾地鬧災,卻到處都在喊缺糧。

  堂堂的大周朝,疆域如此遼闊,可謂地大物博,竟因為無糧引得國本動盪。而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和皇親國戚們,還在因為一己私利,傾軋,爭鬥,置江山社稷於不顧。

  鳳笙一時心緒千思百轉,而陳浩還在說著。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句話,所謂商,本身就有趨利性。這些情況也不僅僅是小民一人察覺……」

  「所以你們就合起伙來,從周邊小國運糧,通過海上運回來賣?」

  陳浩猶豫了一下,有些尷尬道:「也不是聯合一起,都是發現其中有利可圖。那些夷人用白銀換了我們大量的物資,我們何不再把這些白銀花出去,換成我們自己需要的物資運回來利國利民。而且這種生意也不是經常做,不過是……」

  「不過是逢缺糧糧價大漲之際,你們趁機從那些屯糧的大戶手裡,渾水摸魚地賺上一筆?」鳳笙清冷的聲音,打斷了陳浩的話。她的聲音十分平穩,幾乎從裡面聽不到任何情緒。

  這一情形又讓陳浩有些琢磨不透了。

  他之前見魏王妃聆聽入神,以為能藉此入了對方的眼,搭上魏王府的路子。在此之前,他沒少通過自己和黃家的渠道打聽朝中事,也清楚若是此番他能解魏王之危,日後定會得到重要。

  可眼下這種情形……

  陳浩不禁看了鳳笙一眼。

  今日鳳笙見他,依舊是做男子裝扮,但並未刻意喬裝,還是能看出許多屬於婦人的痕跡。

  他不禁想,到底是個婦道人家,也許根本不懂其中利害性,因此對他的話無動於衷。可轉念再想,她能以一己之力拉得無數官員落馬,又怎可能是見識淺薄?

  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所處位置不均等,以至於哪怕陳浩自詡才智過人,碰到上位者高深莫測的時候,也依舊難免會忐忑不安。

  「王妃所言小民不辯駁,可王妃可知曉,為何同樣是鬧災,去年各地的災情不比今年少,為何今年的情況反倒比去年嚴峻很多?」

  鳳笙看了過來。

  明明不過是淡淡一眼,陳浩卻有種莫名的壓力。

  「本來去年這門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管是通過走私,還是經過市舶司,只要花些錢糧食運進來不成問題。可打從今年夏天開始,閩浙總督以剿寇備寇之名,命靖海侯協同沿海各地衛所巡防近海區域。」以至於打擊了不少走私海商,糧食根本運不進來。

  「所以你輾轉來求見了我?」

  至此,鳳笙終於明白為何陳浩來後一直沒切入正題,而是拐彎抹角和她說了這麼些話。

  不過是想通過魏王的手,或者借魏王府之力,達成共同合作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