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經打了三更的梆子,周會卻一點睡意都無。
想起白日裡齊碧河那廝對自己的推諉,他就一肚子氣上了心頭。
都會隔岸觀火,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都會頂著別人沖在前頭,想著平日自己辦事,那些人給的方便。
這世上啊,沒有什麼不漏風的牆。
但凡做過,必然會有人知道,許多事之所以會成,要麼都是自己的人,眾志成城,要麼即使有人知道,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那些人打的主意再明白不過!
想到這裡,周會在黑暗中冷笑了兩聲。
實在睡不著,他就坐了起來,裡面的動靜引來值夜的丫鬟。
是個妖妖嬈嬈的人兒。
二八年華,身段已經很明顯了,知道裙子挑那鮮艷的色兒,腰帶系得緊緊的,更顯得穿著粉衫子的胸脯鼓鼓囊囊。
若是換做以前,周會怎麼也要起點心思,可惜今夜他一點興趣都無。
於是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貌美的丫鬟水眸中帶著嗔怨,卻什麼都不敢說,按照周會的指使,將高几上的燭台點燃了。
「你下去吧。」
丫鬟還想說點什麼,但也看得出老爺的臉色不好,忙低著頭下去了。
剛轉身,從外面急匆匆走進來一個人,夾雜著一股寒風捲入。
能在這會兒還能來到這裡的,必然是周會親近之人無疑,哪怕是一般的妻妾都做不到。
那人伸手扶了一把被撞得歪倒的柳紅,也不看她,匆匆走到床前,附在周會耳邊說了幾句話。
柳紅趁站穩之際回頭看了一眼。
是周管家,老爺的心腹。
忙連身段都不敢擺了,仿佛被狗咬了屁股似的,跌跌撞撞往外間去了。
臨到消失在門外之前,她依稀聽了一句——
「……成了,那欽差大人果然是……」
果然是什麼?
夜已經很深了,府衙大街西大街的西角處卻是燈火通明。
一車又一車的糧食,順著旱西門往城裡運去,沿道有無數兵丁手持火把屹立兩側。
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燈柱。
車隊宛如長龍,有條不紊地向前行著。
城裡是有宵禁的,一到時候大街上便沒有人了,再說就算有人,看到如此場景,也清楚是什麼陣仗,自會遠遠躲開。
偶爾有身穿盔甲的將士,帶著手下兵卒巡邏,雙目如炬地盯視著車隊……認真來說,是盯視著車上的糧食。
如今糧食貴如金,有了這一批糧食也能解當下之危,也因此很多巡邏的兵卒們,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意。
忽然,車隊一頓。
這種情況必是哪輛車出問題了,才會停下。
心裡明白車隊是一輛接著一輛,又是半夜運糧,許多車夫都是強打著精神,若是一個不留意,沒發現前面的車停了,是時撞在上面。雖出不了什麼大事,但因此生亂到底不美。
眼尖的發現這一切的巡邏將士,忙一邊帶著人往前面奔去,一面叫著讓都停下來。
很快,他便到了事發地點。
是一輛車的車輪出了問題,車子往一側歪斜,車上的糧食也都跟著慣性滑落在地上。
「怎麼這麼不當心?車子還能用?」
幾個兵卒上前幫車夫把糧食都挪到一旁,車夫蹲在車下看了看,又摸了摸車輪,才道:「還能用,還能用,再套上就行了。」
兵卒幫他抬起車,車夫又在另兩個人的幫襯下,把車輪重新套了上。試著趕動騾子把車往前拉了拉,行走如常。
車夫這才鬆了一口氣,主動去把一旁的糧食袋子往車上搬。
其他人也都上前幫他。
一袋糧食有一石那麼重,可今日也不知是這幾個兵卒天生神力,還是怎麼,竟都搬得很輕鬆。
火把的光亮下,光線是跳躍的。
一個年輕的兵卒抱著糧食往車上搬,轉身卻撞上另一個兵卒,還不及兩人有所反應,那年輕的將士便斥道:「動作都小心一點!」
這聲喝斥宛如雨天響雷,讓人不禁渾身一震。轉頭看去,那將士目光如炬,竟讓人不敢直視。
於是都不敢耽誤,手下的動作更快了。
沒人發現,壓在車上靠下的位置,有一袋糧食破了一角,隱隱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暗中,有人抓了一把,匆匆藏進懷裡。
……
見屋中的光線很暗,周管家掏出火摺子,又點燃了兩個燭台。
這才在周會如炬的目光下,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
攤開布包,裡面包的竟是一把米糠。
周會的瞳孔先是一縮,再是擴大,他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他是個詐和。」
興奮下的他,竟說了句哩語。
「那大人準備怎麼辦?」
「當然是找胡中丞、齊大人等,共商大計!」得意之下,周會不管不顧就從床上下來了,他拿著官袍就往身上套,套上就走,竟忘了一隻靴子。
「我的大人啊,您還是等等吧,現在才什麼時候,怎麼說風就是雨?還是再歇歇,等到天亮了再出去,您這種時候去找諸位大人,若是讓欽差大人知道,提前有了防備……」
聽及此言,周會頓時不動了。
站在原地,目光一番閃爍,又回到床上坐下。
實在不是周會辦事不著調,而是最近這段時間什麼都不如意,欽差對他提防得很,廣濟倉那邊一直找不到漏洞,外面的造勢倒是一直沒停下,可每次都被欽差輕描淡寫的化解了。
無奈之下,他甚至打算釜底抽薪,誰知竟收到消息說今夜會到一批糧食。
上次到糧,他錯失先機,這次是再不會錯過了。所以哪怕欽差嚴防死守,但架不住他是個地頭蛇,到底讓他找到了對方的把柄。
待到明日他召集眾官,把手中的東西給他們一看,不給那欽差準備,便直逼廣豐倉。
人證物證俱在,而其他人見欽差以米糠麥麩充當糧食,想必明白其處境,再不會左右搖擺。
是時欽差既丟了顏面,又辦砸了差事,他對京城那邊,也算是有交代了。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周會越想越興奮得意,接下來的時間裡更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連臉都顧不得擦洗一下,便匆匆穿上官袍叫了人,坐上轎子急匆匆往巡撫衙門去了。
辰時剛過,西大街行人稀少。
秋葉紛紛,風捲起落葉又吹得四散,平添幾分蕭瑟的氣息。
不過初冬,天便冷得嚇人,風裡似乎含著冰渣子,凍得人臉發木,手腳冰涼。轎夫們平時都是懂規矩的,可今日實在是太冷了,尤其出了汗再一吹風,更是讓人打從骨子裡冷,便忍不住搓手跺腳用以驅寒。
可眼睛都是往大門那處看的,再看門前停的這幾頂轎子,心知這莫怕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諸位大人這麼早來拜訪,不知有何要務?昨夜運糧,欽差大人不放心跟著熬了一夜,天亮時才睡下,若是沒有什麼要事,還是晚點再來吧。」
「著實有要務,這麼些大人都來了,還是去通傳一聲。」八人抬的銀頂皂色蓋幃轎子裡,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銀頂八人抬的官轎只有三品以上大員可坐,所以即使轎簾未曾掀起,也知道裡面坐的是誰。
如今這太原城裡,攏共就只有這麼三位有資格坐這種轎子,都是跺一跺腳,山西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這麼冷的天,關著大門不讓人進,這就是欽差大人的待客之道?還是你這殺才欺上瞞下故意給我等吃閉門羹?」另一頂錫頂官轎中傳來惱怒的喝斥聲,坐在裡頭的正是山西督糧道總糧官周會。
這廣豐倉以前本就是周會管轄的地方,來應門又是廣豐倉的吏役,此時見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被嚇得渾身抖顫如篩糠。
若是這個罪名被落實,真是死他一家子都不夠。當即也不敢再攔,讓了開去。
沒人發現平時被重兵把守的廣豐倉,今日怎會是讓兩個小小吏役出來應門。也許有人發現了,可想想昨夜運了一整夜的糧,也能明白為何是這種情況。
幾位大人帶著衙役、隨從,宛如餓狼撲羊似的進了裡面。
無視要引他們去會客處的吏役,反而直往後面去了。
往後去便是倉房所在,還有做賑濟窩窩的地方,不管是哪一處都是欽差大人明令禁止人亂闖的。
見幾位大人來勢洶洶,也無人敢硬攔,只能一邊跟在後面說好話,一面火急火燎地命人去請欽差大人前來。
魏王很快就到了。
剛好就在倉房門前攔住眾人。
他面色疲倦,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眼中還有紅血絲,像是昨晚真熬了一夜未睡。表情卻是冷凝的,薄唇抿成一線,注視著眾人。
「你們這是幹什麼?」
「欽差大人,下官與諸位大人接到有人告發欽差大人,說是欽差大人以米糠麥麩等賤物,冒充朝廷撥來的賑災糧食,以行那貪墨之事。為了以示清白,欽差大人還是不要做無謂抵抗,讓人把倉房打開給我等看看吧。」
有別於之前的畢恭畢敬,今日周會下拉的眉眼格外帶著一種睥睨。就好像抓住魏王什麼軟肋,一定會讓他倒霉似的。
「朝廷撥來的賑災糧食?朝廷可有發下賑災銀糧,本王清楚,爾等也清楚。自打本王來到此地,便命爾等籌糧賑災,爾等推三阻四,俱稱有難處。包括周大人也是這麼如此,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魏王冷道。
周會狡辯道:「一碼歸一碼,下官知曉自己無能,可山西大旱已綿延兩載之久,下官哪怕是諸葛在世,也窮盡所能了。欽差大人能從他省借到糧食,這是山西百姓之福祉,這與大人會不會將借來的糧食換成米糠麥麩等賤物,又做成賑濟窩窩給災民,好像無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