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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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0章 幕落

  有的時候,選擇活著,遠比選擇死亡更為艱難。

  留在石牛山上,戰死沙場,也算是全了名節,朝廷哪怕追究,也會有所考慮。

  但是離開石牛山,領兵撤退,朝廷必然追究戰敗之責。

  孫傳庭,最終還是領兵撤離了石牛山。

  自出任以來,孫傳庭便以銳氣示人。

  這樣一個一直以來不肯低頭,不肯折腰,鋒芒畢露的人。

  最終卻是選擇了忍辱負重。

  對於後果,孫傳庭的心中清楚。

  鳳陽之敗,將會成為他人生路上的恥辱,也會成為政敵各方攻擊他的黑點。

  不過孫傳庭並不在乎這些。

  他在乎是天子,是國家。

  得蒙天子信重,以重任相托。

  但他卻有負如此信重,有負所託。

  國家動盪不堪,內憂外患,他卻不能履行總理之責,安定國家,澄清宇內,止戈消戰。

  孫傳庭帶領兵馬撤離石牛山時,萬民軍並沒有追擊。

  準確來說,是不敢追擊。

  漢中軍大陣之中的火炮幾乎未有一刻停歇,整個火炮陣地硝煙瀰漫。

  萬民軍的部隊根本不敢上前。

  萬民軍的騎兵更是不敢靠近漢中軍的軍陣,在早前萬民軍集中了超過兩千名騎兵試圖衝擊漢中軍的左陣。

  結果是在漢中軍步兵的銃炮,以及近衛營甲騎的聯合絞殺之下,丟下了數百具屍體倉皇而逃。

  在孫傳庭領兵撤離石牛山後,於山北合併一處,而後大隊北上返回世子墳。

  陳望親領著近衛營甲騎殿後策應。

  萬民軍的部隊只是牢牢尾隨,遠遠的觀望,不敢近前。

  大軍在行至世子墳時,傳來了萬民軍騎兵攻破臨淮大營的消息。

  隨後大軍經過世子墳,一路西行,抵達方丘大營之時,越過臨淮的萬民軍大隊騎兵也已經是抵達了方丘大營的北方。

  萬民軍自東、南、北,呈三面之勢,包圍了陳望駐兵方丘大營。

  不過西面的道路並沒有萬民軍的兵馬出現。

  在領兵南下馳援石牛山時,陳望已經傳令讓胡知義派遣一支兵馬,奪取了長淮衛,收復了懷遠縣,打通了撤退向西的道路。

  追擊的萬民軍最後停在了方丘,沒有再尾隨撤退的明軍。

  明軍一路征戰,損失慘重,疲憊不堪。

  但萬民軍何嘗不是久戰多時,傷亡重大。

  鳳陽內城的戰事一直在持續,鳳陽城內被圍的明軍一直在掙扎,一直在試圖突圍,因此也牽制了萬民軍大量的軍力。

  萬民軍不是不想追擊,而是無力追擊。

  方丘大營廢墟,西部。

  李岩騎乘在白馬之上,一身征袍風塵僕僕。

  他的面色蒼白,目光陰鷙。

  目視著緩緩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大隊明軍。

  湊近一些,可以看到他的眼球之間布滿了血絲。

  時至今日,李岩已是兩天兩夜未有合眼,他的心神和精力都已經快到達了極限。

  指揮統籌超過五十萬的大軍穩固陣線、進攻協防。

  還需要控制謀劃從徐州一路到鳳陽長達數百里的戰線。

  「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智。」

  李岩神色嚴肅,心中對於日後的發展也是越發的清晰。

  漢中軍的戰法讓他大開眼界,也是徹底打開了思路。

  李岩已經打定了注意,日後也如同漢中軍那般,專門挑選一支精兵。

  兵士穿戴雙層重甲,持強弓,開大陣,用長槍。

  漢中軍的重甲兵,在戰場之上完全就是怪物般的存在。

  刀砍不破,槍刺不穿,箭銃難傷,勢不可擋,讓人不由心生絕望。

  以至於在戰場之上,每當漢中軍的甲兵出現,前線的軍兵士氣便迅速的跌至谷底。

  至於銃炮,這個實在是強求不得。

  像是漢中軍內那般犀利的銃炮,在官兵的序列都是極為罕見的,甚至可以說是獨家一份。

  漢中軍中裝備的那種怪模怪樣的銃槍,確實是戰場利器。

  若是能夠繳獲一桿,或許還有仿製的可能。

  但是現在,別說繳獲了,就是模樣都不太清楚。

  只能從接戰過軍兵的隻言片語的描述之中管中窺豹,又如何能夠仿製出來?

  「官兵撤了……」

  李際遇從旁側驅馬上前,他的衣甲血染,滿是破損。

  北線漢中軍的帶來的壓力有多大,所有人都是有目共睹。

  李際遇蓬頭垢面,原本頭戴的銀盔已經消失不見,顯得狼狽不堪。

  「到底是未能竟全功啊……」

  李岩望著遠處的天際,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嘆。

  苦心籌謀,算計萬千,但是最終既沒有能夠留下陳望,也沒有能夠留下孫傳庭。

  「此番放走陳望與孫傳庭,無異於放虎歸山,縱龍歸海。」

  一斗谷、瓦罐子兩人滿臉羞愧,上前請罪。

  「是我等無能。」

  袁時初默然無語,緊握著手中的韁繩。

  他的眼神凝重,只是目視著遠方的官兵,

  紅娘子沒有說話,只是驅馬上前握住了李岩的手。

  李岩緩緩搖了搖頭,說道。

  「各部奮戰,我都看在眼中,不是你們的過錯。」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力量不夠。

  這一場大戰,萬民軍各部可以稱得上上下一心,將校身先士卒,軍兵敢戰拼命。

  只是他們的武備,他們的訓練,實在是落後太多。

  「官兵甲堅刃利,銃炮犀利,我等衣甲單薄,兵刃短缺,能夠戰而勝之,已是殊為不易。」

  李岩作為領袖,低沉的情緒一定程度的影響到了周圍的將校。

  宋獻策乘馬立於李岩的右後方。

  當先上前附和道。

  「信王所言甚是。」

  「此番雖然未能活捉孫傳庭,但是擊敗北地援剿官兵,本來就是一場大勝。」

  宋獻策目光在眾人的目光快速的掠過,笑道。

  「如今北地官兵狼狽西逃,南國官兵徘徊不敢往前,鳳陽官兵已成籠中之鳥,瓮中之鱉。」

  「官兵所依仗,不過甲堅刃利,銃炮犀利。」

  「等到日後打破鳳陽,堅甲、利刃、銃炮,要多少,便有多少!」

  聽到宋獻策的寬慰,眾人的神色多少都好了一些。

  李岩也在此時反應了過來,他明白了自己的失態,當下回望眾人,鼓勵道。

  「此番雖未能竟全功,但仍是大勝。」

  「傳令三軍,今日舉宴,三軍同慶!」

  氣氛在宋獻策的言語和李岩的控制之下終究是緩和了下來。

  軍令傳達而下,帶起陣陣歡呼之聲,此起彼伏,宛如潮水一般潮起潮落。

  李岩最後回望了一眼遠處的地平線。

  此時最後一隊殿後的明軍騎兵也正緩緩的從地平線上消失。

  鳳陽幕落,看起來是他領導著萬民軍獲取了一場恢弘的大勝。

  大敗援剿明軍,粉碎了官兵解圍鳳陽的計劃。

  他們是最後的贏家。

  但實際上李岩很清楚。

  鳳陽之役他並不是贏家。

  真正的贏家,獲益最大的人,是陳望。

  沒有能夠解除鳳陽之圍,朝廷問責下來,承擔大部分責任的是孫傳庭,而不會是陳望。

  第一,是名望的提升。

  在最後的關頭,陳望又領兵救出了被困於包圍網中的孫傳庭。

  經此一役,陳望在軍中的聲望不減反增。

  可以預見,在援剿兵馬之中,陳望的聲望將會達到頂峰。

  第二,是權柄的加重。

  北地援剿明軍傷亡慘重,而陳望所領的漢中軍卻是實力保存完好。

  兵權等於地位,有兵便有地位。

  左良玉現在為何敢如此驕橫,憑藉的就是手中的兵馬。

  而陳望如今的體量,何止是左良玉的數倍。

  援剿官兵損失慘重,明廷想要平定南國,必然會更加的依仗陳望。

  陳望也必然會因此獲得更多的援助和自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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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望……」

  李岩眯起了雙眼,他的心中一片冰寒。

  和陳望的合謀,完完全全就是與虎謀皮。

  陳望的目的全部達到,而他想要達成的目的卻是失去了可能。

  陳望的存在,就像是一座大山一般擋在他前行的道路之上。

  但是現在對於陳望,李岩並沒有什麼手段去制約。

  若是陳望傾力進剿,只怕開封便已經是成為了他的葬身之所。

  李岩握緊了拳頭,目光低垂。

  這種將命運寄託於別人身上的滋味並不好受。

  「回營。」

  李岩緩緩吐出了胸中的濁氣,他晃了晃了頭不再去想這些令人心煩意亂的事情。

  輕輕拉動韁繩,座下的白馬隨著李岩的牽引,轉身踏上了歸途。

  緊接著紅娘子也是策馬而去,袁時初、李際遇等一眾將校也隨之離開。

  冷陽當空,高懸於天。

  鳳陽城外一片歡呼雀躍。

  而在鳳陽城內,卻是一片死寂。

  經過了數月的圍城,連番的鏖戰之下。

  原本守衛鳳陽的五萬明軍,已經只剩下了三萬餘人。

  鳳陽內城城北,鳳凰山上。

  一眾明軍的將校站立在山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遠處地平線上那最後一道紅芒。

  侯恂披著一襲絳紅色的披風站在眾人的身前,靜靜的目視著那最後一道紅芒緩緩的消失在視野之中。

  山風冷冽,帶起旌旗萬千。

  吹的人心冷體寒。

  山頂望台之上,一眾明軍將校皆是神色陰鬱。

  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萬民軍數十萬大軍將整個鳳陽圍得幾乎水泄不通。

  突圍,比登天還難。

  如果是其他地方,集中精銳只是進攻一處,或許還有突圍的可能。

  但是這裡是鳳陽,萬民軍只需要把守住鳳陽的外城,就能切斷他們通往外界的道路。

  外城的城牆,讓整個鳳陽成為了巨型的牢籠。

  侯恂也沒有言語,他一直站在山頂,從冷陽高懸,再到日落西山,再到黑暗籠罩。

  太陽徹底落下,天地一片昏暗。

  燈火燃起,火焰在寒風之中不斷的搖曳,忽暗忽明。

  侯恂轉過了身,望台之上,原本站立的著眾多將校,但是現在卻只剩下了五個人。

  火焰在侯恂的眼眸之中躍動。

  侯恂的心中一片平靜。

  他的心中,沒有對於死的恐懼。

  更多的情緒,是愧疚。

  愧對天子的託付。

  侯恂輕嘆了一聲。

  他不通軍務,朝廷委任作為總理的原因,他很清楚。

  南下督師,一來便遇到如此的境況。

  現在,他即將要成為第一位被叛軍所殺死的總理。

  東南局勢崩潰,就在眼前,罪責在他。

  自己在身後的名聲,應當是不堪之極。

  「城內有人開門投降,萬民軍已經殺入鳳陽城。」

  有親衛從山下走來,帶來了城中的消息。

  侯恂回望南面,只見鳳陽城內,火光熊熊。

  無數條火龍正從四面八方,向著鳳陽城內挺進而去。

  喊殺聲隱隱約約,自山下傳播而來。

  侯恂心中嘆息,他知道作為總理,哪怕是深陷絕境,也不能輕言放棄。

  應當指揮大軍奮戰到最後一刻,直至戰死沙場。

  如果他能夠節制三軍的話,他一定會這麼做。

  但是實際上他根本節制不了城中的軍隊。

  甚至,投降也是侯恂的默許。

  城中軍隊,欠餉日久,彈盡糧絕,城外圍師數重,大軍壓境。

  底下的兵將們能夠堅持到現在才投降,已經是殊為不易。

  「諸位。」

  侯恂注視著還沒有離開的將校。

  他的神色嚴肅,緩緩抱拳的向著幾人行了一禮。

  「保重。」

  「總理,保重。」

  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有一句保重。

  望台之上,所有留下的將校們半跪於地,向著侯恂鄭重的行了一禮。

  崇禎十四年,正月二十日。

  戌初一刻(19:15)

  鳳陽城失,一萬三千餘名守城明軍投降。

  盛家山、日精峰、萬歲山等三山一萬六千餘名明軍也隨之投降,

  亥正一刻(22:15)

  鳳凰山腰大營告破,兩千守山明軍與山共亡。

  亥正兩刻。

  萬民軍攻破鳳凰山頂大營。

  殘存守營明軍彼此攙扶,最終退至中軍台。

  有人點燃周遭引火之物。

  鳳凰山頂大營隨之燃起大火,隔斷了萬民軍的攻勢。

  南國總理侯詢於中軍台上自刎就義。

  一眾親從也是相繼自盡就義。

  風助火勢,頃刻之間,大火已經席捲大營各處。

  萬民軍退出大營,直到大火燃盡,才重新得入廢墟之中。

  戰後共收斂屍首兩百三十七具。

  崇禎十四年。

  正月二十一日。

  子時。

  鳳陽之役。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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