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夜談

  第115章 夜談

  大帳之中早已點起了燭火,燭火倒映在曹文詔的眼眸之中。

  曹文詔的眼眸猶如燈盞一般明亮,彷佛可以洞徹人心。

  陳望心中微凜,他本來已經是準備了一套合理的說辭。

  這套說辭從他接到曹文詔的信時便開始構想,那是一個極為合理的解釋。

  不過在看到曹文詔的眼神之後,陳望卻是改變了主意,或許他應該說出一些真正的內情。

  無論是曹文詔還是左良玉,亦或是高迎祥、李自成,他們都有自己的思想,都有自己的意志。

  他們並非是歷史書上冰冷的名字,而是一個一個活生生、真實存在的人。

  陳望心中有一個感覺,如果他說出原本準備的那一套說辭,只怕是曹文詔絕對會開始疏遠他,將他不再視為親信。

  陳望神色肅然,目光沉凝,沉聲道。

  「在下出身遼東,與建奴有血海深仇,卑職想要練好了兵,殺回遼東,報仇雪恨!」

  最後的一句話,是曹文詔當初在邠州城外對他所說的話,現在他將其送還給了曹文詔。

  「練兵不易,各項軍務更是艱難,將軍比我更加清楚。」

  「遼東交戰,我軍向來是敗多贏少,遼東就像是一個無底的窟窿,多少的將官補過,多少的軍兵填去都補不完,都填不滿……」

  曹文詔神色微微動容,陳望所說的道理他哪裡又不清楚。

  如今的遼東就是一個爛攤子,一個無底洞,數百萬的遼餉,牽動的不僅僅是遼東的將門,還有朝中的大人們。

  三省六部的高官們哪個真的手底下又乾淨,上下數百乃至上千人每年都要從遼東分潤銀錢。

  遼東現在的情況,可以說是朝廷一手造成。

  不是平不了,而是不想平。

  昔日戚繼光上書請命三十萬兩白銀督造戰船,結果奏摺上去,批下來的卻是三百萬兩。

  當然這批下的是三百萬兩,真正落到實處又是另外一回事……

  貪污腐敗在此時的明廷之中已經成為了尋常之事,若有清正嚴明之官員反而才是異常之類。

  就是身處高位,愛惜羽毛者不願意同流合污,但是他們也不敢也不會說出內情。

  所有人都清楚弊病在哪裡,所有人明白應該如何去改變,但是所有人卻都是裝聾作啞,裝做一切都不存在。

  「朝廷內部在下管不了,但是我清楚遼東的局勢如果不去干預朝堂,想要緩解的話必須有一支精銳敢戰之兵可以當大局。」

  「往漢中,是為了練兵。」

  陳望抬起頭,目視著曹文詔,這一次他沒有躲避曹文詔的目光,因為他所說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實話,沒有一句謊話。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說話的藝術,就是哪怕是句句實話,但實際上卻是謊言,因為在這其中有很多的話,陳望都沒有將其說完。

  練兵只是其中的一個目的,陳望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在漢中完成實質的割據。

  「卑職不想……落得和艾總兵、劉副將、俞總兵他們一樣的下場……」

  陳望緊握著拳頭,儘可能的斟酌著用詞。

  「來回奔波,不斷往返,兵疲將乏,戰勝無人論功,敗亡則將罪責盡數按於其身。」

  「卑職在淳化,見到劉參將時,幾乎難以認出。」

  「卑職從天啟七年時便跟在將軍帳下,八年以來歷經大小戰事上百場。」

  陳望神色凝重,說起了當家丁的過往。

  曹文詔的神色微緩,陳望說起家丁舊事,也拉近了一些和曹文詔已經略有些生疏的關係。

  「卑職記得最清楚的是崇禎七年的舊事,七月之時建奴大舉入關一路劫掠,折返之時,先攻得勝堡,李參將自殺殉國。」

  「而後建奴糾結大兵攻懷仁縣以及井坪堡、應州等地,我等隨將軍同張總督一起駐紮在懷仁堅守。」

  「八月之時,懷仁解了圍,我等便隨將軍移兵駐紮鎮城,後於鎮城之外與建奴大軍交鋒。」

  「各營軍兵畏懼不前,唯有將軍領我等出城而戰,我等孤軍奮戰最終落敗。」

  「十一月朝廷下旨,那些畏懼不前的營將沒有事,將軍和總督卻都被定了罪,被判充軍於邊地的衛所……」

  陳望退後了些許的距離,彎下了腰,低聲說道。

  曹文詔眼神閃爍,眉宇低沉,神色陰鬱。

  當初艾萬年曾傳信給他,各營軍兵皆是兵疲將怯,連年的進剿麾下的軍兵傷亡過半,士氣難振。

  艾萬年和劉成功等人合併一起共湊出了三千人被洪承疇勒令北上進剿。

  艾萬年當初也曾分辨過,認為不應當在這個時候出擊,但是他的意見卻是駁回。

  結果便是兵敗襄樂,亡於戰陣之上。

  而他在大同兵敗,則是讓他徹底看清了官場和戰場。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只要銀錢使得多,就是戰敗也能寫成戰勝,就是龜縮城中也能寫成抗敵有功,守城有績。

  「當初追擊李過沒有將其及時剿滅是為了練兵。」

  「我害怕一旦擊敗了李過,便立刻被調入西安府,又被派往延安等地進剿。」

  「淳化之時招募的新兵如今只不過是會排列隊列,變幻陣型,臨陣之時不亂已經是萬幸,根本扛不住流寇的精騎衝擊,強行拉上戰場只會成為破綻和軟肋。」

  「三原高迎祥、張獻忠據說合兵有數十萬,我不想被當作炮灰……」

  曹文詔緩緩坐了下了,心中不由的嘆息了一聲。

  陳望所說的一切,所作出的選擇無疑是正確和合理的。

  陳望練兵的本事曹文詔很清楚,但是曹文詔也清楚,再如何厲害的練兵法也沒有辦法在一個月內,將一群原本士氣就低落無比的飢兵練成一支精銳敢戰之兵。

  當初陳望在邠州城下招募的新兵,之所以能夠大放異彩其實也沾了其他部隊和火器的光。

  那一戰,真正和敵軍正面白刃相接的只有左良玉和曹變蛟麾下的騎兵隊,當時所有的步兵都只是遠遠的放銃放炮。

  直到敵軍崩潰才提著刀槍前去追擊,不過那個時候追擊的便是背對著他們的敵人。

  陳望想要依靠實戰練兵,這一想法確實沒錯。

  而且如果陳望早早的就將李過消滅,只怕十有八九會被洪承疇數道急令調入西安府,到時候陳望麾下的這幾千人馬絕對會是之後大戰的急先鋒。

  高傑麾下兩千人馬在三原大戰之後,已經是只剩下了近半數的人,其餘的人員都已經因為三原之戰而殞命。

  就是高傑本人也受傷嚴重,其身被刀槍創傷三處,中五箭,衣甲血染。

  陳望若是在三原,只怕是和高傑一樣,部眾損失慘重,自身也可能受傷不輕。

  「繼續說。」

  曹文詔緩緩開口,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何略微有些沙啞。

  「我原先並沒有去往漢中府的想法。」

  陳望雙手抱拳,在這個地方他並沒有完全說實話。

  「我只是想將其逼迫到沒有賊寇所在的鞏昌府而後將其一舉剿滅,暫時留兵鞏昌府,然後往東向鳳翔府進剿。」

  「用鳳翔府的賊兵當作晉身之階和練兵的材料。」

  「但是卻沒有想到,鳳翔府內有兩股流寇正好竄入了鞏昌府中。」

  「等到反應過來之時已經是來不及,在秦州城下還是沒有能夠留住李過,最後李過和李養純、林勝泉合兵一處,實在是完全出乎意料。」

  陳望這裡並沒有說謊,李養純和林勝泉兩部的出現完全是意外,差點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幸好李自成不僅給他送來了大量的武備甲冑和金銀,還送來了至關重要的四門火炮,他才能夠這麼輕鬆的贏下三山之戰。

  「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生出了追著他們一起去漢中府的想法。」

  「延安府、西安府的局勢複雜,說不定流寇又會往山西跑,一旦過去必然來回奔波疲憊不堪,不如去漢中府。」

  歷史上的李自成確實是往山西跑了,而後又跑到了河南。

  「漢中府位置居中,與其他府州相對隔絕,府內情況自數年之前便開始崩壞,府內匪患遲遲未能解決。」

  「進了漢中府之後多半能夠長留漢中府進剿,不必要往來數省數府奔波,可以專心練兵。」

  「卑職想要練上一支精兵,日後趕赴遼東,驅逐……」

  陳望前面所說都是真話,最後一段話也沒有說話。

  他這最後一句話完全就是瞎話,不過說還是要這樣去說。

  除非麾下有數萬精銳大軍,能夠獨立自主之時,否則他絕對不想去往遼東。

  遼東現在就是死局,誰去都得死。

  去了遼東,最大的敵人其實並非是後金,最大的敵人其實是以遼東將門為主體的遼餉利益集團。

  曹文詔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他也記起了很多的東西。

  陳望一直注意著曹文詔的神色,他之前的所有說辭都只是鋪墊,看到曹文詔面色放緩,眼神清冷了許多,他知道現在正是機會。

  接下來是真正圖窮匕見的時候。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戰事的進程,曹文詔的想法本來就已經開始發生了轉變。

  沒有任何事情是一蹴而就的,左良玉和賀人龍的轉變有一個過程。

  而現在的曹文詔也並非再只是原先那個一腔熱血的參將,他的菱角已經快被官場所磨平,他的心氣也沒有往日那般鋒芒畢露。

  艾萬年的身死,劉成功的遭遇,還有俞沖霄的事跡都在改變著曹文詔。

  「左總兵在淳化的時候,教給我一個道理。」

  「軍餉錢糧,軍職地位,對於我等武人來說,一切都是虛妄。」

  「只有麾下的兵馬,手中的刀兵,才是實實在在的力量。」

  「只要兵馬不失,實力未損,朝廷也不會輕易懲戒斥責……」

  ……

  陳望離開中軍帳時的時候是在夜幕落下的一個時辰之後。

  離開了中軍帳後,陳望沒有停留,而是直接快馬加鞭,帶領著一眾護衛親騎離開了寶雞。

  他來寶雞面見曹文詔這一切都是秘密的進行,一路輕裝簡行,並非是正式召見。

  所以陳望必須要立即趕回鞏昌府內,他麾下的軍兵還在追擊李養純等眾,陳望有些擔心鞏昌府會出現亂子。

  在陳望說完了最後的一句話後,曹文詔沉默了很久,最後讓他走出營帳。

  陳望不知道自己的話對於曹文詔能有多少的影響。

  但是陳望清楚,他和曹文詔之間的關係不會改變多少。

  曹文詔在這一次召見之後仍然會將他視為親信,他們之間略微有些疏遠的關係現在已經重新拉近。

  有些事情,左良玉看得清楚,賀人龍也能夠看的清楚,曹文詔比起他們兩人心中自然是更為清楚。

  亂世風雲起四方,有兵便是草頭王。

  只是曹文詔心中還是有一份堅守,他對於明帝國仍然抱有著忠誠。

  哪怕是在經歷過了不公,遭遇過了磨難和打壓,但是曹文詔心中的熱血並沒有徹底的熄滅。

  不過熱血和忠誠終究是會在不斷的打擊之下逐漸被消磨殆盡,現實是殘忍而又令人絕望。

  陳望一路急行趕至祁山之時,時間一共只過去了三天。

  李養純和林勝泉、李過三部早已經越過了禮縣,甚至越過了西河和成縣,現在已經兵臨微州了,要不了多久便能兵臨虞關。

  三部再度聚兵,雖然之前已有警示,但是還是有未能逃得及的百姓被裹挾入內。

  三部流寇麾下兵力再度膨脹到了近三萬人,要不了多久便要進攻虞關。

  而就在他前腳抵達大營之時,後腳便有信使將東面的消息傳來。

  高迎祥攜李自成等部東突朱陽關,會張獻忠於靈寶,合兵一處,與左良玉、祖寬大戰於閿鄉。

  左良玉、祖寬兩部不能抵擋,兵潰敗逃,陝州因此陷落。

  高迎祥正式打出旗號,分十三家,舉七十二營,號百萬大軍,兵威進洛,大舉向東。

  探報查有:拓先靈、張獻忠部眾約有二十萬,高應登眾至十七萬,高迎祥眾至十二萬,三大部共計四十九萬。

  流寇如今分布八省之中,已逾七十萬眾……

  盧象升:《盧忠肅公集》卷十一,《與少司成吳葵庵書八首》:

  兩月來奔馳於汝、宛、河、雒之間,萬分忙苦。賊多而且橫,前後俘斬雖有數千,尚非蕩平勝著。必於(九年)正、二、三月內先剿盡闖王一股,余賊方可次第殲散。闖王之賊大約有七萬餘,婦女可一二萬,丁壯可一二萬,精騎可三四萬。此賊不讓安、史,廟堂或未之深知耳。頃自秦中洪亨老(指洪亨九,即洪承疇)與之大戰三次。近入豫地,某與之大戰兩次。計禽斬死傷逃散可二萬計,現今尚有五萬,依然勁敵也。又他賊五六股,見剿兵漸集,皆與闖賊合群,是以勢益多。今合奔東南一帶,楚、黃、鳳、泗、淮、揚,俱大可慮。某故星馳而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