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無一人的木板屋內沒有燈罩的柴油燈藏著股股黑煙,直衝屋頂。就是這盞燈,在濃濃夜色里,燃起沉沉的希望。
人們到另一宿舍比賽象棋去了,志平伏在箱面上,全神貫注地研究一本立體幾何,隔壁不知誰在拉胡琴,聲音如訴如泣,宛轉淒涼,爐火在呼呼燃燒,夾雜有砰啪的爆烈聲響,這都與他無緣,仿佛天崩地裂而他仍依然故我。
李維剛剛輸了一盤棋,跑回來搬援兵,見志平又在啃破書,便拉著他說:「快走,幫忙殺殺他們的威風。」「不去!」他眼皮都沒抬。
望著這跳動的燈火,伴著這倒行逆施的老同學,他壓住衝上來的火氣,儘量平和的說:「志平,人最痛苦的莫過於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這個社會《我的志願 》那只是少先隊員的天真,而社會真正強調的不是志願 ,而是需要。需要大學教授去種地,需要白卷先生上大學。更重要的是人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打上了階段的烙印,紅的、白的、黑的,而我們還不明白自己的顏色嗎?你不能上大學,不能當兵,不能提干,不能入黨,不能開汽車,不能當炊事員,不能不爬山,不能不受罪……
「不要說了。」志平吼了起來,他一把按住李維的手臂站了起來,卻又慢慢地說:「我相信,社會總會有一天會還我一個公平。」
林海的夏夜,萬籟俱寂,只有涼絲絲的風吹過,帶來恬靜、愜意。余志平躺在床上輾轉不眠,為什麼別人能輕鬆自如地生活,而我不能。他剖析自己,結果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和所有的人一樣地活著,在漫漫的長夜中,他把自己和境遇好的人作了比較,結果發現無論處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丟失的別人也同樣在丟失,當個人價值尺度與社會已經毫不聯繫時,人還是懷有希望的,儘管這希望在克制、壓抑、忍耐,甚至含有痛苦,但只要堅信自己是正確地,就會義無返顧地走下去。
死水般的生活在延續,時光毫不留情的飛逝著。
一九七一年的初秋,山區顯得格外美麗,漫山遍野的樹木掛滿綠油油的樹葉,地面上長滿各種各樣的小草異花。河水靜靜地流淌,小魚在自由自在的戲水,翻開河邊的石塊,小螃蟹驚慌地爬向沙灘,小鳥在枝頭喧唱,松鼠在岩邊跳躍,蜜蜂忙著采蜜,五顏六色的蝴蝶在花卉中飛舞,微風陣陣,送來淡淡的清馨。
中午,人們把大刀片似的彎把鋸扎在樹根上,找一片軟乎乎的草地躺下來,冷饅頭早已風捲殘雲地吞下肚,就海闊天空的閒聊起來。葉宏敏是年齡最小的夥伴,矮墩墩的個頭,胖乎乎的圓臉,又粗又黑的眉毛,大眼晴里透出憨厚和樸實。他把砍下來的松枝摞在一起,搭成一個高高的嘹望台,然後躺在上面,對著無過的林海扯起喉嚨唱道:「燕子雙雙飛上天,阿哥阿妹盪鞦韆,鞦韆盪到雲天中,好像那……」「唱什麼!」毛刺蝟對台吼著:「有勁去鋸樹,少在這裡發情。」歌聲被截斷了。
「喂!」李維捅了一下斜倚在大樺樹下的志平「今天新工人要來,你的密斯周該上鵲橋了吧。」
「來就來唄,少胡扯。」志平一本正經,眼睛卻一點也沒離開山下的小路。
「來了,來了」葉宏敏象發現新大陸,急促促地跳下瞭望台,蹦蹦跳跳地向下山下跑去,人們一哄而起,跟在小葉的身後。
山中的小路,稀稀拉拉走著二十多個新夥伴。由於路窄,拉成一長串。背包斜背著,網兜里的東西碰得叮叮噹噹,上坡的山路,累得他們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就似一支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
葉宏敏疾跑上去,接住第一個人的背包:「你們是新工人吧。」也不等人家搭話,自己先滔滔不絕:「我們盼望好幾天了,這裡有山有水,就是沒人。」
「怎麼沒人,咱們不都是人嗎。」身後一個姑娘的聲音截住了葉宏敏。他回過頭去,只見她身穿綠軍裝,紅朴朴的圓臉尚著汗珠,頓時,臉也和她一樣紅了。姑娘頓感唐突,連忙說:「對不起,開開玩笑,我叫黃玲玲,不知你怎麼稱呼?」
「姓葉……」葉宏敏像卡住殼的槍,再無下文。
志平和李維在窄狹的山路上尋找周英。
周英走隊伍最後,白裡透紅的臉上淌著細細的汗珠,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快樂的光彩,翠綠色的毛衣裹著苗條的身段,脫下來的紫紅色外套提在手中搖來晃去,嘴裡哼著聽不清的小曲,看來五里多的山路沒有拖垮她。
他們迎了上去。
「哎喲,我還以為你們把我忘了呢?」周英撒著嬌。
「哪能呢,就是我忘了,志平他也不敢呀!」李維打著趣。
「你這張嘴,越來越損了。」周英把手提包甩給李維,溫柔的目光落在志平身上,只見他穿著洗得八成新的工裝,腳蹬蘭面 紅邊 的運動鞋,這也是平常出山的禮服。
「怎麼樣,還可以吧!」志平笑了,心裡湧起熱浪,眼睛流露溫情。
「你啊,還算會照顧自己。」周英臉上充滿紅暈,連白皙的脖頸都充滿血色,一種聖潔的感情驀然湧起,胸口起伏不定,好像剛剛爬過一座大山。李維看出來了,他急急趕上前邊的隊伍,把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撇在後邊。
又是一個勞動過後的傍晚。晚風吹拂山林,送來陣陣涼意,經過沉重勞動和崎嶇山路折磨過的人們,橫七豎八倒在床上,舒展著疲倦的肌肉和筋骨。
李維靜靜地躺在床上,頭枕棉被,微閉雙目,任血流麻蘇蘇地漫布周身,一種舒適快意的享受,漸漸進入朦朧。
「有人嗎?」聲音嬌鶯鳴於碧樹,荷露湧入清泉。
剎時睡意全無,他立即坐起:「志平不在。」
「沒在就不能來嗎?」
「哪裡,哪裡,貴人大駕光臨,頓時蓬蓽生輝,請。」他故作姿勢,彎腰弓背一指床沿。
「你這個人,怎麼拿腔作勢,令人作嘔。」她有些不悅,順手拿起床頭一本書。
「哎喲,大事不好,他心一驚,向前跨出一大步,這個書非同小可,屬內部傳閱。牛皮紙的封面寫得《紅旗飄飄》,扉頁上《秋海棠》躍入眼帘,書本來壓在被褥下,一定是剛剛睡覺時擠落出來。
「周英,這本書不好,我另找一本。」他哀求了。
「我偏要看。」她莞爾一笑,有些迷人。
「那也得等我看完嗎?」他想搶了。
「明天保證物歸其主。」她早有防備,衝出門外.把一串銀鈴般地笑聲撒滿房間。
又是一個傍晚,天陰沉沉的,暮色過早地籠罩了群山林海,嵌在天幕上稀疏的星星眨著眼睛,俯視著茫茫無際的林海和幾間破舊的木屋,志平顧不得卸掉渾身的疲乏,又在攻克知識高峰了。閃爍的柴油燈昌出股股粗壯的黑煙,飄飄裊裊,形成黑色的棉絨鋪散開來,沾在地上、牆上、床上,沾在鼻孔里,吐出的痰染成黑色。
宿舍里靜得出奇,鋼筆劃在紅紙上發出沙沙聲響,人們都打牌,下棋去了,沒有人來打擾書呆子。
「砰、砰……」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志平抬頭瞅瞅破舊的木門,又低頭寫。他討厭有人來。「吱呀」一聲,木門沉重地呻吟著,周英臉頰上帶著春風。
「有事嗎?」志平頭都沒抬,
「還書」姑娘感到委屈,春風快蘊成秋雨了。
「交給我吧,以後不要看這類書。」
「偏看,你為什麼看?」
「你看太危險,這是禁書。」志平的思路亂了,輕輕地推開書本,暖烘烘的房間竟有一種若夢若醒的迷茫,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
周英沒有走的意思,志平定了定神,平靜的語氣中透出溫暖:「還有什麼事嗎?」
「爸媽從幹校回來了,說媽的病又犯了,我想回去,要你也回去。」周英嘟著嘴巴,話語中含有嬌憨。
「好了,明天出山,怎麼樣?」周英笑了,笑得美麗嫵媚。
周雲洪不顧懷舊,不顧談過去的事.過去,那是褪了色的,泄了氣的,潑出去了的,可一見到雒婉容,他就會出現 一種如悲如痴的神情。那是一種迷惘,一種沉重的痛苦,每遇到這種時候,趙珍就設法把他拉到現實中來,用自己的柔情來溫暖他的心,用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情來分散他的注意力。自從到幹校以後,再也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可趙珍病了,他們又回到這所小院。本來趙珍是不願住這裡的,她知道他們有一段「花前月下」,可當時剛剛解放,秩序還不穩定,住房又不好找,雒婉容悲切切、悽苦苦地希望他們能住回來,她也就無話可說了,誰叫她心腸太軟了呢?
雒婉容的心在流血,含辛茹苦撫養大的兒子回來了,得知兒子的頂頭上司竟是劉龜年,她流淚了,天地之大,為什麼我們的路竟為如此狹窄,當年她穿著三十年代的旗袍在六十年代街頭遊街示眾時,她想過死,可兒子太小,離開她活不下去,她掙扎著活了下來,這是怎樣地生活呀,如履薄冰。當年余振山打劉龜年時,她心中充滿了快意,瞬間卻變成了一線淡淡的悲哀,何若呢?如果沒有自己或者自己只是沒有文化,面貌醜陋的村婦,不就什麼也沒有了,命呀,這都是命,她漸漸相信起命來了,一定是前世造了孽,現世得到的報應。
風吹在百葉窗發出沙沙的聲響,門輕輕地推開了,她擦拭著眼角淚痕,周雲洪走了進來。
「你回來了。」
「給趙珍治病。」
「什麼病?」
「再生性障礙貧血。」
她微微顫慄了,剛剛擦乾的淚水又涌了出來。
「說這些幹嘛,我們這不又見面了。」周雲洪說。這是一句平靜而有感情的話,包括著遺憾,也包括無可奈何的自慰。
「你還是老樣子。」她斷斷續續地說。
人依舊,舊已遷,有言盡在不言中,他們都沉默了,久久地沉默,仍然是風吹在百葉窗前沙沙的響聲,是的,那主宰他們過去的,不是仍宰主宰他們的現在嗎?
天高雲淡,翠湖公園裡遊人如織,綠柳如煙。志平和周英劃著名小船,盪著綠水。遠處沉香閣雕梁畫柱,古色天香,近年,柳枝拂著湖水,畫出陣陣波瀾。久居深山老林的寂寞,苦惱和疲乏統統丟卻了。瓦解了,化成了幸福和快樂的聯想。周英輕輕地唱起了「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歌聲輕柔、婉轉,如一陣清風浮過水麵。如一杯醇酒醉在心田,他溫情脈脈地看著她,只見她臉紅紅的,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烏黑飄逸的秀髮披在身後,像山澗奔流而下的瀑布,兩道如月的彎眉掩映著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抬起頭來亮晶晶,低下頭去靜幽幽,他抑制不住砰砰的心跳,墮入如夢如痴的憧憬中……
「砰」地一聲,小船激烈地搖晃,險些落水。只見一隻小船狠狠地撞在他們船尾,四個油頭滑腦的傢伙放肆地狂笑,其中一個外形猥瑣碎,令人生煩的人浪聲浪氣地說:
「唱歌的小女子,再來一段,我給錢。」
周英滿面菲 紅和志平划船就走,小船緊跟不舍,像是要玩出一點花花樣樣來。志平向她遞過了一個眼神,驟然翻身落水。
「哎呀!掉下去一個。」只是水面泛起一片漣漪,四個傢伙呆呆瞅著漸漸平靜的水面。突然,志平從水中鑽出來,搬住船身,用力一掀,四個傢伙怪叫著紛紛落水,志平揪住那個外形猥瑣的,狠狠壓下水去,咕咚咚,一串水泡冒了上來,另外三個在水中亂打撲騰,高喊救命。湖面飛來一隻紅色救生船,志平沉下湖水,潛到岸邊,分開人群,消失在山後的小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