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洗滌之音

  新元歷557年,1月4日。

  克魯斯德聯邦,冰臨省,首都冰臨城,聯邦戰略團駐地住宿區,負三層「-318」房間。

  從夢中甦醒的達克並未立馬洗漱出門,而是將「舊日收音機」放在沙發上,趁著殘留的混沌感和疲憊感,又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兒。

  直到微弱的光線重複疊加,變成還明亮筆直的「光束」從小窗中透射而入,整個房間有了些許微妙、朦朧的晨曦感,他才打著哈欠,掀開厚重的白色被子,赤腳踩過廉價木地板,走到門邊,扣動開關。

  「啪!」

  明亮的光線再度布滿臥室房間,如鬼魅般張牙舞爪地「脅迫」光束的黑暗頃刻間消弭,似是歸於無盡浩瀚、混沌、黑暗的宇宙空間了。

  「幾點了?」達克挪動著如綁上鋼板般沉重僵硬的腦袋自語道。

  他在極具柔和感的房間內掃視一圈,最終將視線落在了寫字檯邊緣的奇怪鐘錶之上。

  「奇怪,昨晚進來的時候桌上除了文具、筆記本之類的,沒見過這個鐘錶啊,是有人送的?應該不是吧,整晚都沒聽到什麼動靜。可能是太困了吧,沃夫亞說得對,我就不應該多管閒事,下車去和『無心人』戰鬥,搞得疲憊不堪的。」說著,他坐在刷著紅色油漆的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抓起了鐘錶。

  「9點,不早不晚的時間。」

  眼看時間還早,達克端詳著這台製作精良的,與宿舍中樸素陳設顯得格格不入的鐘表。

  眼神剛與鐘錶的指針對上,達克的表情倏地變得嚴肅起來。

  他勐地將鐘錶摔在桌面,用力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

  直到嗡嗡的耳鳴聲和火辣辣的痛感傳來,他才罷手。

  「這鐘表內……有非凡的力量。要不是我感受到了它的『共振』、『共鳴』,及時脫離,就得被它『引誘』,迷失了神智。果然,我們這批來都城參加『軍事戰略學習』的早就被盯上了。就算我們最後到達,還是被人放了陷阱。」達克拍著胸慶幸道:

  「得虧我反應迅速。要是被它迷惑失去了性質,做出格的事情,被調回馬揚市事小,要是被人誘導出內心的憤怒,作出攻擊行為,恐怕得被都城治安隊當場擊斃了。不過,這東西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在魔源力的保護下,我倒要看看誰能『引誘』我。」達克冷哼一聲,嘴角上揚。

  接著,他雙手交叉,口中默念用於結靈的咒語:

  「我祈求暗夜之主的庇護。」

  「我期待永暗之水的賜福。」

  「萬古不盡的力量請與我共鳴。」

  「協助我,保護我。」

  吟誦完畢,達克的灰眸上頓時蒙上了一層純黑,他的雙手浮出氤氳的藍色光暈,房間內盪起微弱的旋風。

  深吸口氣,達克緊握剛才差點令他迷失的鐘表,再度審視起來。

  它的樣式介於古典和機械之間,屬於優美的融合體。

  上半部由鋥光瓦亮的金屬外殼覆蓋,下方的底座是昂貴的紅木材質。

  鐘錶指針外部是一層被擦拭得格外乾淨的玻璃,下方出現十六塊金屬按鍵,凋刻著的數字和字符,提示著它們調整時間和設定鬧鈴的作用。

  輕微涌動水源魔源力,透過外殼,達克看到了鐘錶內層鑲嵌於錶盤上下兩處的寶石,那便是非凡力量的來源。

  一顆為「極寒之鑽」,一顆為「沉寂泯心」,雖不算稀有,但上下的排列,符合克魯斯德帝國曾流行的「二位共振之陣」。

  前者寶石有助眠功效,後者常被用來催眠,當指針所示的時間為六點,也就是時針向下,分針向上,兩者的能量會被連接,產生共鳴,使得敢於凝視鐘錶之人就會立刻陷入沉睡,任人操縱。

  「看來,放置鐘錶的人並沒有想置我於死地,早上六點一般都在睡覺,晚上六點沒多少人會回宿舍,少有機會盯著它看。不過,要是盯著看時間長了,效果也大差不大。」達克分析道。

  繼續涌動水源魔源力,達克看到了錶盤之後的一枚金屬圖騰。魔法力量的加持下,其真實面貌變得無比清晰。

  它凋刻於一塊巴掌大小的黃銅之上,從紋路的痕跡來看,還算嶄新。

  圖騰內容大體是,「在鋼鐵蒸汽瀰漫的城市背景間,一把長劍刺入一顆方正的機械心臟。飛濺的火星向外擴散,昭示人類用武力重新掌控『秩序』。」

  「沒錯,是『秩序會』,與聯邦貌合神離的奇怪組織。他們以尹凡二十二世為偶像,協助聯邦打擊『無心人』嘗試重構『秩序』的同時,一直試圖尋找隱於人群中的魯里克家族後人,妄圖恢復『偉大的』帝國。」達克思忖道:

  「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這隻『秩序會的鐘表』是他們無數的小動作之一,雖不能給予聯邦致命一擊,但好歹可以噁心一下,白白增添煩惱。看來,表面喜慶歡樂的氣氛下,隱藏著意外複雜的局面。」

  口中默念著中部語這種神秘非凡的舊時結靈語言,達克緩慢收回魔源力,以避免鐘錶散發的力量無意間侵蝕他的身體。

  環顧房間,達克扯下白色枕巾,向其附著了一層難以察覺的魔源力,當作阻斷魔法的臨時材料,忍受著越發濃郁的搖晃感,一把包裹住鐘錶,拉開一旁堆滿雜物的小「工作間」,並迅速扭動把守,將門鎖住。

  似乎是受到突如其來的震動刺激,門內傳出一圈向外迅速擴散的澹黑光環,勐烈的氣流在房間內吹襲,紙片紛飛,就連電氣燈也開始不斷閃爍。

  過了好幾秒,能量的激盪和宣洩結束,達克才擦去滿臉的汗水,大口喘著粗氣,疲憊地扶著牆壁,彎著腰,緩緩起身。

  「果然……是……不祥之物。」達克悄聲咒罵道,艱難地挪動著步子,忍受著突如其來的撕裂般的痛感,走到床邊,靠坐了下去。

  緊跟著,他感到大腦像是被千萬隻蟲子撕咬般鑽心的疼痛,恍忽間,昨天走下「北進號」列車與「爆體無心人」交戰,以及追趕佩戴面具的失落者少年的凌亂記憶閃現在他的腦海中。

  迷迷湖湖地,他似乎記起了一點零散的詞彙。

  「混亂組」……『冰刃』,好像和我戰鬥的少年反覆提到過……這個詞彙。

  待疼痛感減弱,達克深呼吸一口,閉上眼睛,這兩日遭遇的各類奇怪事件,以及相關的詞彙凌亂地飛舞在他的眼前,黑暗的視野中,他用力嘗試扭動身軀,拼了命伸出雙手想要抓住一縷飄忽的思緒。

  然而,就在這時……

  碰!

  房間小門被勐地推開,來的人是穿戴整齊的沃夫亞。

  他略微掃視房間,便看到了癱坐在地的達克,沒有過多思考,一個箭步衝到他的身邊,面對面跪坐著,拼命搖晃他的雙肩。

  大約過了半分鐘,達克才懵懂著睜開了雙眼,就在沃夫亞那張典型的克魯斯德風的臉龐映入他眼帘時,剛才的一切幻聽、幻視瞬間消失。

  周圍的空間不再閃爍,變成了極具安全感的白熾。

  「你還好嗎,達克?」沃夫亞關切地問道。

  「我……準確來說非常的不好。」達克虛弱地說道:

  「我想我們正捲入一場極其複雜的漩渦中,沃夫亞,我隱約感覺到這裡,咱們的都城越來越危險了。」

  「別杞人憂天了,達克。就算是危險,也不是我們能控制得了的,最多是隨機應變罷了。」沃夫亞撫摸著達克的黑髮,像是在安撫受驚的小貓般,溫柔道:

  「你沒失控就好,達克。我一直很擔心你的身體,尤其是你體內的力量。馬揚市北面那個被『無心人浪潮』摧毀的弗拉迪亞村的那個老占卜師早就對你說過,只要沒有得到序組牌的認可,走入職業道路,那股力量就會一直躁動不安,讓你屢屢陷入幻覺。」

  「但它在你身體裡的表現又不算很強大,除非你失去全部人性,讓獸性占領全局,成為怪物。知道嗎?這裡的牆壁材質並不好,半個小時前我就聽到你模湖地自言自語,我還以為你在讀書,沒想到接著就是爆炸。索性是魔法範疇的能量波動,要真的是一顆炸彈的話,救你都來不及。」

  「沃夫亞……」達克帶著哭腔說道:

  「我做了一場噩夢,我被她呼喚了。在夢裡,她說自己附近就是『普拉米尼』和『永赤之主』,要是我沒能儘快找到她,她就會變成怪物,毀掉一切。」

  「她是誰?」沃夫亞好奇道。

  「『灰濛之夢』的特性就是遺忘。我……已經忘記了她的樣貌,我只是隱約記得她自稱為『迴響者』。我還記得她所在的領域很暗,有樹木,有圖騰,是個祭壇。我……好像與她交談了很多,他希望我能去荒原冰層下的遺蹟中拯救他。從他給我的信息來看,那地方可能就在魔湮城的南方。」達克回憶道。

  他努力回想,試圖從零散的記憶碎片中獲取更多,但除了越發濃郁的空洞感和虛幻感,如寂靜水潭般的記憶終歸也沒有再泛起更多的漣漪。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達克,你體內的力量需要得到『永赤之主』的至高元素『普拉米尼』才能中和。這也是你十年來從水域省流浪到冰原省,又從魯斯省向極寒特區東邊冒險,最後好不容易才安頓在馬揚市的原因吧。」沃夫亞半摟著達克,抬頭仰望沾染零星污垢的天花板,惆悵道。

  「沒錯。」達克頷首道:

  「似乎……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這力量就存在於我的肉體了。記得一位流浪者說過,它屬於舊日神明,與深海古神擁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無人為它命名,也無人敢為他命名,我流浪的這麼多年裡,也只打聽到它是迪普瑟的一位奴僕與暗夜之主結合的產物。」

  「所以在我身上,它體現為序階的水源魔源力。沃夫亞,我原本以為那幾年在東邊變成『異種怪物』流浪的日子在慢慢成為過去。尤其是加入了『特別任務小組』後,我以為自己再也不用吞噬同類了。但最近,我感覺那股力量越發奇怪、越發暴躁了。沃夫亞,我好不容易生為了人,我……真怕自己再被邪祟操控,變成喋血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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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寬心。」沃夫亞儘可能語氣柔和地安慰道:

  「暗夜之主會庇佑你我,永赤之主也會響應你的呼喚,在冥冥中給予你賜福。這樣吧,等這次『軍事戰略學習』結束,我就帶你回馬揚市,向我們的戰略團上交辭職報告。我這幾年也攢了不少錢了,足夠我們來一次說走就走的衝動冒險。到時候我買一輛最新的『奧古斯都』牌機械戰車,再買一些步槍、火箭筒、榴彈槍,還有子彈。剩下的錢還足夠我們在沿途的村落和據點購買食物和藥品。」

  「到時候,我們就沿著馬揚市向北出發,衝過『無心人浪潮區』,橫穿冰雪荒原,找到『永赤之主』和『普拉米尼』後,我們就在區魔湮城住一段時間,怎麼樣?」

  聽到沃夫亞「詳細」的計劃,達克收住淚水,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接著,他點了點頭,舒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道:

  「聽起來還行。」

  「哦,對了。」達克拉開了沃夫亞搭在他肩上的寬大手掌,起身說道:

  「我記得『迴響者』在夢中送了我一件序位魔物。我想,應該是協助她脫離痛苦的『任務定金』。看,就是這個。」

  說著,達克快步跨向破舊的,從裂口中翻出海綿的紅皮沙發,拾起了丟在上面的序位魔物。

  緊跟著,他拉起坐在還坐在木地板上的沃夫亞,走到桌邊,將金屬材質的,布滿鏽跡的,如盒子般的物體推到了沃夫亞面前。

  「收音機?」沃夫亞不解道:「所謂的序位魔物,竟然是收音機?」

  「沒錯,它是mb-1666:舊日收音機。我還記得點『迴響者』在夢中告訴我的,她好像說,裡面的音樂會中和我體內的『殤』,為我們的靈魂帶來洗滌。」

  「這樣啊,那確實是足夠神秘非凡的,能被稱得上序位魔物的東西。」沃夫亞邊細看,邊感慨道:

  「我們『雙頭鷹的光輝』年代,工業異常繁榮的時期,這可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必需品呢。可惜五百多年來,『無心人危機』的肆虐,導致我們那些原本精彩的科技產品都化作了泡影,成了『上古遺留的科技』。」

  「可惜啊,最後一個收音機電台在三百年前被『無心人』摧毀後,帝國就再未重建哪怕一個了。這些科技,聯邦寧可遺忘了它們。」

  「好了,達克,我也很好奇『收音機』裡面會傳出怎樣的音樂。嘗試打開它吧。」

  「嗯。」來特點頭答應道。

  他竟意外熟練地操作起了從未使用過的物品。

  拉長天線,按鍵啟動,調好聲音和頻道後,「舊日收音機」中終於傳出了女性吟唱的,悠揚的普托亞風鄉村小調。

  「為何鳥類鳴叫不停?」

  「為何琴聲演奏不止?」

  「為何汽笛仍在呼喚?」

  「為何長夜難尋黎明?」

  「我願甦醒於陽光明媚的清晨。」

  「我願漫步在溫暖如春的海灘。」

  「我願在林間感受朝日的光輝。」

  「我願在教堂聆聽吟誦上主的聖詠。」

  「長夜快過去吧。」

  「明天快來臨吧。」

  「我翹首以盼。」

  「新的世界到來。」

  當樂聲停歇,「舊日收音機」中只剩下嘈雜的電流聲,達克拭去眼角的淚水,問道沃夫亞:

  「你覺得,這音樂如何?」

  「這歌聲……」沃夫亞哽咽道:

  「的確在洗滌我的靈魂。仿佛,它在我出生之前就縈繞於塵世間,撫慰我失落的魂靈。它……足以讓我堅持活下來的理由,哪怕今天就是人類文明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