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隅之的想法可以用瘋狂形容。
他指著桌面上栩栩如生的虛擬世界，指著一個又一個行走在街上的，代碼編繪出的行人。
「我們可以將意識直接上傳進他們的身體，通過Neuro-Link。」
他揮手的瞬間，桌面上的3D立體投影迅速放大，變得栩栩如生。
唐念能夠清晰地看到那些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們，他們的表情顯得麻木，動作卻異常逼真。
人工智慧的更新和疊代已經讓這座虛擬城市煥然一新，細節精細到驚人。
陽光拂過樹葉，地面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微小的昆蟲在空中飛舞，商店的玻璃櫥窗反射著無數過往行人的倒影。
林隅之說，「你看到了，那些在街上示威遊行的人，他們這種抗議我們項目的行為，歸根結底是在擔心自己的工作會被人工智慧取代。那麼很簡單，我們就給他們他們想要的生活。」
「……怎麼給？」
「如果我們能滿足他們的需求，他們的矛盾自然會減少，衝突也會隨之平息。」
「如果人變少了，競爭也就變少了。」林隅之繼續說，「他們想要的公平的制度，完美的國家，算法可以給他們創造出來。」
他說著，操縱著3D投影向街道深處推進，那裡已經構建起了一座虛擬政府和裁決中心。
「他們想要擁有一帆風順的人生，想要金錢，想要完美理想的工作，算法都能夠模擬出來。」
林隅之抬手，敲擊了幾下鍵盤。
虛擬街道上的行人驟然減少二分之一。
這種震撼的場面讓唐念感到頭皮發麻，一時間出現了片刻的失語。
「他們想要的戀人，喜歡的偶像，想做卻又無法做到的事情，這些在虛擬世界中都能實現。」
街道上又多出了許多商場。
像是服務中心和定製商店。
商店的門牌上多出一些字樣，顯示出仿生人定做的GG語。
林隅之轉過頭，語氣輕柔卻意味深長，「他們想要的一切，在Neuro-Link技術成熟之後，進入虛擬世界，都可以給他們。」
唐念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她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那是已經感到毛骨悚然的表現。
但林隅之似乎沒察覺到。
他彎著眼睛，似乎為自己的發現感到開心，與她分享。
「我們可以滿足他們所有的需求。」
唐念的一顆心不斷下沉，這讓她的表情也難以保持平靜。
他之前獨自開發的全息投射和量子程式語言已經日趨完善，只剩下一項技術尚未驗證——Neuro-Link技術，這項技術能夠實現人類神經系統與計算機的直接連接，實現人機無縫交互。
「如果你真的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現實世界呢？真實的世界該怎麼辦？」
「如果人們像沉迷於網路遊戲一樣沉溺於虛擬世界，而忽視現實的話，那麼他們現實世界的肉體怎麼辦？」
唐念內心驚濤駭浪，可語氣卻顯得更加冷靜：「你要改變他們的所有生活習慣，難道你還要改變生命的形態嗎？」
林隅之對她的恐懼一無所知，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語氣很淡。
「為什麼不呢？」他抬起頭，眼神平靜如湖面，沒有一絲波動：「生命的形態難道不應該隨著時代而變化嗎？」
「你有沒有想過，真實世界的一切，可能都會因為它消失？」
「你覺得不安對嗎？」
唐念反問，「我不該覺得不安嗎？」
林隅之的目光在她面容上搜尋片刻，最終朝她走近了一點，聲音溫和，「沒關係，其實害怕是正常的，因為任何一項新技術在剛提出來的時候，面臨的總是質疑。」
這句話實在是太熟悉了。
唐念怔怔地想，不久前，就是在這個世界裡，她站在南宮老宅快速變幻的客廳中，聽到那個自稱是管理員的031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新的技術誕生，必然會面對著質疑。
唐念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麻木感從她的頸椎開始，逐漸向下擴散，每一寸肌膚似乎都在微微顫抖。
「或許就像你說的，科技本身是中立的，沒有好壞之分。」
林隅之換了一種說法。
「你覺得當前這種生命形式好，其實是因為一直以來你都是這樣存活的。」
「但它真的好嗎？人類的壽命短暫，大多數人基因中就攜帶著不可逆的疾病，無法經受風吹日曬，一點病毒就會要了許多人的命。」
「人類總覺得在自己星球上生活很安全，卻忽略了一個事實，星球本身並不關心其上生命的生存狀態。對它來說，我們的存在與尋常的寄生蟲並無區別，它有自己的運行周期和軌跡，生命的繁衍和生存並不影響它的自轉和公轉。」
「氣候異常、物種滅絕，都是它自我調節的一部分，但都在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人類的命運。」
「這個世界的許多地貌和島嶼正在消失，這些損傷一旦發生，沒有高等文明進行掃描，將永遠無法復刻，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失。」
「天災、日益加劇的氣候異常、溫度的持續上升，只是星球自我平衡的一部分。它遵循著自己的運行規律。」
「而人類的行為，只是在讓自己越來越不適應自己的生存環境。我們的誕生是自然的恩賜，我們的滅亡是自己的選擇。一個文明的消亡，不是終結，而是為下一個文明的崛起鋪平道路。」
背後的機器嗡嗡運轉。
林隅之隔著玻璃看向它，在倒影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它推演出50年後將爆發新一輪的科技戰爭，70年後許多大國會合併成一個共同的聯合體，80年後所有國家將由一個共同的聯邦政府領導，85年後，世界會迎來新一輪權利分割。」
唐念發怔，「它怎麼推演出的這些？」
「因為它已被廣泛用於眾多城市管理部門的內部網絡。」林隅之語氣柔和，「它在不斷學習，也在進步，它洞悉了許多我們看不到的秘密，所以它可以推演出來。」
是了，唐念都知道的，大模型項目引發的科技浪潮，使許多城市管理部門，水循環部門，電力部門，治安部門以及天眼監控都引入了大模型進行輔助。
可那些人應該沒想到，這個學習能力極強的模型，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已經深入滲透進他們的內部網絡，並像海綿一樣吸納學習，自我疊代，根據他們的資料推算出了不算遙遠的未來，屬於人類內部的紛爭。
唐念毛骨悚然。
「所以，原來是你。」
「什麼？」林隅之好奇，「什麼是我？」
「原來這些想法，來自於你。」
唐念知道了。
031口中的那些話根本不是『它』自己想到的。
『它』的一切行為，『它』的解讀，『它』所謂的使命，所謂保護人類的基礎設定，最初都是來自創造出它的那個人類。
來自林隅之。
唐念終於知道，031為什麼要帶她來見他。
這一切的開端，都在林隅之手裡。
始作俑者的表情很自然。
一個溫文爾雅，斯文英俊的年輕教授。
他像是不理解唐念的擔憂，輕輕蹙眉，「你不想我繼續研究這項技術嗎？」
「不是。」
唐念搖頭。
「你做你原本打算做的。」
她不會阻止，因為她的阻止毫無疑義。
眼下的世界，只是一個復刻出的世界。
眼前所經歷的一切，其實在數百年前就已上演。這不過是一段被031所截取並一比一復刻出的，早已消逝的歷史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