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比賽在市郊的一所高校的美術大樓舉行。
上午九點的比賽,一家三口七點多就到了。門口正在拉橫幅,趁人不多,江雪梅帶著兩個孩子在橫幅下合影留念,說要洗出來帶回去掛在家裡。
早餐在附近攤點買的,每人三個包子加一袋豆漿。
易暉把袋裝的豆漿拿在手上研究半天,不知該從哪裡下嘴,江一芒拿過去利索地咬開一個豁口,插上吸管遞迴來:「這兒沒人認識你,別裝斯文啦。」
易暉沒喝過這種袋裝飲品,猶豫地接過來,又觀察了一會兒才湊過去吸了一口,江一芒問他好不好喝,他咬著吸管點頭道:「好喝的。」
江雪梅難得見兒子夸什麼東西味道好,要把自己那袋給他,順嘴一問:「你以前不是不愛吃甜的嗎?」
易暉嗆著了,捂著嘴猛咳,江一芒邊拍他後背邊代他解釋:「劉醫生不是說他可能會變嘛,口味跟從前不一樣也不稀奇啊。」
母女倆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江雪梅輕易地接受了這套理論,讓易暉進去好好發揮,出來一起去吃甜品。
這次的比賽倒也談不上什麼發揮,主題是一早就定下的,雖是現場作畫,參賽者有足夠時間提前做準備,大多都有具體的構思了。
再說也不是什么正規比賽,易暉知道江雪梅只是想尋個由頭帶他出來走走,所以並不緊張,懷著重在參與的想法走進比賽現場。
鋪開畫具,抬頭便看見大大的「破曉」兩個字寫在黑板上。也許因為是校園組,周圍的參賽者多從風景畫入手,易暉另闢蹊徑,先在畫紙的正中偏右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周身填補以透亮的光線,整張紙上沒有太陽,卻能看出畫上的人在旭日東升時,與光芒一起走來。
重生以來,易暉在保留記憶的同時,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受原主身體的影響,從前他雖然瘦但身體素質不錯,現在三天兩頭感冒發燒,涼水都不能多喝。於是他理所當然地以為會繼承一點原主的繪畫習性,可是真正下筆後,才發現還是自己的筆法保留比較多。
畫中人逆光而立,短髮在微風中飄揚,被劈成千絲萬縷的金色晨光從發間、肩上,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里鑽出來,擦過臉側的瞬間,深邃的五官在皮膚上投下陰影。那人下巴微抬,身形頎長挺拔,倏忽望去,恍如神祇披光降臨。
沒等顏料干透,易暉就匆忙將畫交了上去。
他不敢再多看畫上的人一眼,生怕背對陽光的面孔在腦中具象化,與另一張臉重合。
收拾完畫具出去,本打算直接從正門與江雪梅、江一芒會合,沒承想在校園裡遇上熟人。
準確說是江一暉的熟人,一個清秀的男生,也是來參加比賽的,看見他就拼命招手:「江一暉!」
易暉充耳不聞,抱著東西埋頭向前走,男生不懈地追上來,張開雙臂攔住他的去路:「江一暉,你怎麼不理我啊?」
易暉無處可躲,慌得頭都不敢抬:「沒、沒有。」
幸好江一暉本來就不是個合群的人,男生以為他忘了自己的名字,自報家門說叫唐文熙,他的大學同學。
「你也真是,大學四年都沒記住我的名,害我每次都要重新自我介紹,好尷尬啊。」唐文熙嘴上抱怨,臉上卻笑得開懷,忽而想起什麼,改口道,「哦不對,是兩年半,差點忘了你大三的時候休學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江一暉身邊的人都很活潑有趣,所以重生以來,遇到的人都跟眼前的男生一樣善良友好。受到感染的易暉不由得鬆弛身體,放下戒備,與男生就剛結束的比賽聊了幾句。
末了唐文熙邀請易暉共進午餐:「一起吃個飯吧,就在學校外面的小餐館,還有幾個學弟學妹也在那兒,正好咱們好久沒聚了。」
易暉自是推拒,說媽媽和妹妹還在外面等他。
「那就一起啊。」唐文熙熱情道,「反正人不多,坐得下。」
易暉畏懼與陌生人相處,正絞盡腦汁回絕,有個人從不遠處快步走來:「不就拿個東西嗎,怎麼去這麼久?」
是來找唐文熙的。易暉鬆了口氣,打算趁亂溜走,誰知唐文熙鐵了心要留他吃飯,不由分說逮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前推:「成軒,這是我之前跟你提過的,我們班上的美術天才,江一暉。」
聽到對方的名字,易暉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更不敢抬頭了。
周晉珩有個朋友就叫這個名字,而他對周晉珩的那些朋友懼怕非常。
不過這個名字很常見,首都這麼大,應該沒那麼湊巧。
易暉在心裡安慰自己,剛要抬頭打個招呼,對方先開口了:「易暉?你怎麼在這兒?」
從公安局出來,周晉珩邊接電話,邊發動車子前往機場。
「你在哪兒玩呢?」電話那頭的楊成軒問。
周晉珩單手握方向盤,猛踩離合,轉向倒車:「公安局。」
「真報警了?」楊成軒笑起來,「至於嗎,他那麼大個人,還能被人拐跑不成?」
周晉珩笑不出來,神情嚴肅道:「S市那邊我派了人,首都這邊只能找警察。」
楊成軒問:「出入境那塊兒查了嗎?」
「他護照過期了,出不了國。」
「假護照?」
周晉珩冷哼:「以他的智商,知道買假護照?」
「也是。」楊成軒琢磨一會兒,道,「想來想去他也只有被訛錢的價值啊,這麼久沒人聯繫,顯然不是綁架……難不成憑空消失了?」
周晉珩這會兒沒心情跟他開玩笑:「有消息趕緊說,沒消息我掛了。」
「欸欸欸別急啊,打電話給你當然有事。」楊成軒不賣關子,直接道,「剛才我遇到個跟易暉長得很像的人,在D大校園裡。」
「然後呢?」
「嘖,你就不好奇嗎?」
周晉珩皺眉,不耐煩道:「你說了『很像』,就代表不是他。」
電話那頭的楊成軒哈哈大笑:「還是你了解我。確實不是,我特地確認過了。」
反倒引起周晉珩的好奇:「你怎麼確認的?」
「他手背上不是有好大一塊疤嗎?」楊成軒渾不在意道,「我仔細看了,兩隻手白白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掛掉電話,車輪在地面高速旋轉,周晉珩的大腦也一刻不停地運轉。
楊成軒口中的疤,其實是燙傷。
小傻子皮膚白,身上很容易留痕跡,何況沸騰的熱水直接潑上去。
還不止一次,光周晉珩印象中的就有三次之多。
第一次是不小心,小傻子起得早,怕他口渴倒水送到床邊,被剛醒來有起床氣的他一巴掌揮開,杯子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熱水灑了小傻子一身。
第二次是在大舅哥無形的威脅下,硬著頭皮帶小傻子出去過情人節。去的那家餐廳是他和方宥清曾經去過的,於是越看對面坐著的小傻子越不順眼,上了一道生著炭火的烤肉,小傻子傻乎乎地給他夾菜,他嫌棄得很,抬手猛推了一下跟前的菜盤,燒烤盆頓時傾倒,滾燙的邊沿剛好碰到小傻子伸過來的手。
如果前兩次能算作無心,第三次便摻雜了些許有意為之。
那天他聽說方宥清在M國那邊考取了心儀的美術學院,未來兩三年都不可能回國。最後的一點希望在眼前消失,他卻被困在這座荒唐的婚姻牢籠中什麼都做不了,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其他人都知道在他生氣的時候退避三舍,偏偏小傻子不識相,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問他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還讓他吃東西,說吃點甜的喝點熱水就好了。
他被小傻子弄煩了,滿腔躁怒無處發泄,叫小傻子拿著杯子,自己抄起開水壺往杯子裡倒。看著小傻子被隔著杯壁燙到倒抽氣還不夠,杯子滿了也沒停下,魔怔了似的,任由剛燒沸的水漫出來,灑在小傻子緊緊抓著杯子的手上。
手背的疤就是這麼來的。要是別人,抹幾天燙傷膏興許就好了,小傻子不知道抹,還整天捂著不讓人看,拖到傷口蛻了層皮,疤永久地留在了身上。
想到當時小傻子被燙到掉眼淚也沒有鬆手,周晉珩的表情越發凝重,雙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線。
以年輕氣盛作為藉口遷怒一個無辜的人,他也覺得當時的自己太過惡劣。可小傻子非但不怪他,還竭力隱瞞不讓別人知道,周晉珩偶爾良心發現問起來,他就瞪圓眼睛一臉真誠地說不疼,還說:「暉暉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沒關係啦,過幾天疤就消了。」
小傻子沒什麼時間概念,猙獰的疤在手上留了兩年多也不當回事,被哥哥問到只說是自己不小心碰的。
就這樣,也能叫「對我很好」?
周晉珩扯了下嘴角,卻沒笑出來。程非池轉述給他的那條簡訊,仿佛一記重拳落在他身上,將他猜測的、自以為的真相砸了個粉碎,告訴他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傻子表里如一,把對他的信任和愛都融在流逝的時光里,只要回頭探尋,便能窺得痕跡。
對了,簡訊,手機!
一口氣頓時提到嗓子眼,周晉珩猛打方向盤,在距離飛機場不到兩公里的地方掉頭。
還沒等到車子行駛平穩,他迫不及待地給助理打電話:「上次我給你的手機呢,扔到哪裡去了?」
下午兩點,公司樓下,小林看著騷紅色的跑車一個甩尾,穩噹噹地停在面前,忍不住張開嘴,又朝天打了個哈欠。
昨天的粉絲見面會從下午開到天黑,結束後他留下跟其他工作人員收拾現場,半夜才回家休息,剛才被周晉珩的電話弄醒時還蒙著,好半天才想起他要的手機是哪一個。
雖然跟著周晉珩的時間不長,小林已經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氣和習慣,知道做他的助理最要緊的就是幫他打理好後方,尤其是隨手亂扔的東西一定要收好,弄不好哪天想起來轉臉就問他要。
所以,把那部前不久剛被拋棄的手機交回周晉珩手上時,小林不免有些未卜先知的得意,昂著頭等待誇獎,美滋滋地想說不定還能得一個大紅包。
誰知周晉珩接過手機後面色仍舊陰沉,周身散發著閒人勿近的低氣壓,打開手機的同時揮揮手,告訴他可以走了。
小林一步三回頭地將門帶上,「咔嗒」一聲輕響,偌大的會議室里只剩周晉珩一個人。
手機這時候也順利打開,看到壁紙上天真笑著的小傻子,周晉珩破天荒地沒有不耐煩地趕緊滑過,而是盯著看了許久,直到屏幕超時熄滅,小傻子的臉突然消失在視線中。
心口沉甸甸的,像被什麼重物拖著往下墜。周晉珩深喘幾口氣,努力壓住心中恣意蔓延的不安,再次點開手機,解鎖。
幾乎是同時,手機接連振動,上次在信號不好的頒獎禮場館沒能收到的簡訊同時湧入。
直到手機徹底不振了,周晉珩才挪動僵硬的拇指,點進簡訊界面。
十幾條未接電話提示,全部來自「a灰灰」。
小傻子不知道他那天醉酒後把手機關機丟在車上再沒碰過,更不知道他回到首都工作時乾脆買了個新手機,順便換了新號碼。
小傻子什麼都不知道,只記著他答應過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打早已被他遺棄的號碼,盼著他回來一起過生日。
來電的時間很有規律,從下午六點到隔天凌晨一點多,每半個小時一通電話,像是生怕打擾他,周晉珩甚至能想像到小傻子撥電話時小心翼翼、又滿含期待的樣子。
一定還準備了鮮花和蛋糕,他最喜歡的白色,他最鍾情的口味。
放下手機,周晉珩閉了閉眼睛,這兩天既要忙工作又要到處找人,此時四下無人,疲憊悄然爬上眉間。
除了累,讓他不想睜開眼睛面對的還有因為這串未接來電忽然湧入的記憶。
他想起來了,生日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從旁人口中聽說方宥清回來了,衝動之下開車前往機場,半路上被冷風一吹,才覺得這個消息漏洞百出,分明是在跟他開玩笑。
他記得自己意識到被騙後的惱羞成怒,也記得自己是怎樣把開玩笑的人揍了一頓,獨獨忘了被扔在后座的手機,還有跟小傻子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