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很快開始。我們切開死者的頭皮,發現死者的顱骨少了一塊,顱骨斷端的邊緣已經圓鈍,這應該是醫院進行的去骨瓣清除腦內積血的手術形成的。
少了這一塊骨瓣,給開顱減少了不少麻煩。
老孔已經縫合的硬腦膜被我們打開,他的顱內看起來很乾淨。
「可以排除是腦出血復發死亡。」師父說,「頭是沒什麼問題。」
「頸部也沒問題,」我說,「而且沒有明顯的窒息徵象。」
「那……更像是……自然死亡啊。」大寶微弱的聲音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我看見大寶面色蒼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往下落,忙問道:「大寶你沒事吧?」
大寶搖了搖頭,說:「有點兒中暑症狀,一會兒就好。」說完,他走到一旁的樹蔭下待著去了。
師父回到正題,說:「我分析,這個小蔡應該是盡心照顧老頭的。」
「從哪裡能看得出來?」我問。
「我也是猜的。」師父說,「如果公公和媳婦同處一室,公公又沒有自理能力,媳婦能不見外地讓公公裸體,只會是為了更方便地為公公擦身吧。」
我點點頭,說:「是啊,畢竟是夏天。而且這個老孔身上沒有一點兒脫皮、膿瘡,這個對於長期臥床的人很難做到。應該是時刻保持了清潔。」
「說不準真的是自然死亡。」師父說。
正說著,天空忽然烏雲密布,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下來。我們趕緊把屍體推進了悶熱的解剖室,孫法醫張羅著一旁負責照相的民警幫忙打開窗戶。
「看來不是自然死亡啊。」師父笑著說,「你看老天都有意見了,都興風布雨了。」
我被師父說得後背一陣冷汗:「師父,我們要講科學,不能封建迷信。」
師父哈哈大笑,說:「我看你們那麼嚴肅,大寶嚴肅得都中暑了,說來樂和樂和。」
大雨落下,空氣立即涼爽了很多,我站到窗口邊,享受大風颳在後背的感覺。大寶的蒼白面色也隨著這涼風緩和了許多。
可是當師父的手術刀刀尖劃開老孔腹部的那一霎,我們全都驚呆了。
隨著刀下的皮膚向兩側分開,躍入眼帘的竟然是滿腹的黃色。沒有內臟,沒有小腸,眼前的黃色觸目驚心,更腥臭撲鼻。一點兒都不誇張,滿腹都是……仿佛糞便一樣的東西。
「這……這是什麼……」我抬起肘揉了揉鼻子,說,「難不成是內臟腐敗?」
師父轉臉看了看我,說:「你見過內臟腐敗成這個樣子的?」
「我也沒見過這樣子的腹腔,」我搖了搖頭說,「難不成是一肚子大便?」
師父說:「的確少見,不過現在搞清楚了,我們直接打開了死者的胃。」
「胃?」我知道人體的胃是柔韌的,且位於腹腔的正後側,一般是不會輕易被手術刀劃開的。
「是的。」師父用止血鉗夾出一層薄薄的軟組織說,「你看,這就是死者的胃。」
「明白了。」我說,「死者胃裡有大量物質,把胃撐到了極限,和腹壁緊貼在一起,所以我們一刀就把胃給劃開了。」
師父說:「是的,胃內的食糜應該保持食物原有色澤,但是死者的胃裡卻是糞便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您說是日積月累攢下來這麼多食糜,」大寶問,「然後食糜消化腐敗成糞便?」
「是的。」師父沿著死者的腸繫膜把小腸剪下、捋直,說,「你看,這裡有一處腸套疊。」
「腸套疊會導致腸大部分梗阻。」我說,「說明死者每天吃下去的多,但拉出來的少,日積月累,胃就被越撐越大。」
「可惜他腦出血術後不會說話,」師父說,「別人喂,他就只能吃。」
「不張嘴不就好了?」大寶說。
「就怕是有好心人辦了壞事。」師父指了指躺在一旁的小蔡,說,「你們忘了那支注射器了嗎?」
「哦,」我突然想起了那支大號注射器,「怕老頭吃不飽,所以用注射器灌服。老頭只要張了一下嘴,就停不下來了,只能繼續吞咽。」
「等注射器里的殘留物檢驗出來就明白了。」師父說。
「因為死者的胃不斷增大,壓迫了腹腔里的重要血管和臟器,導致各臟器供血不足,最終壓迫到了一定程度,器官功能衰竭導致了死亡。」我說,「所以看起來像是自然死亡。」
大寶說:「那個,原來撐死是這麼個死亡機理啊,之前我都不清楚。不過,師父的封建迷信還真的應驗了。」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感覺到仿佛有什麼人正在看著我。
3
「注射器里的液體是米湯,雜質是米粒碎片。」劉支隊這時走進了解剖室,說,「另外,現場的電話機底座真的發現了四指連指的指紋,經鑑定,和注射器上發現的指紋一致,都可以確定是小蔡的。」
「嗯,我覺得也應該是這樣。」師父說,「剛才檢驗所見,死者系長期被注射器灌服食物,但由於腸套疊不能正常排便,導致過度胃擴張、壓迫腹腔靜脈血管,器官臟器供血不足而功能衰竭死亡。」
聽師父呼啦啦說了一大串,劉支隊向上翻著眼睛,顯然是反應不過來。
「撐死的。」我補充道。
劉支隊恍然大悟,點點頭說:「原來兇手是小蔡。」
「她應該是無意的。」師父說,「從老孔的屍體看,他生前的身體應該一直保持清潔狀態,沒有生成什麼褥瘡。說明小蔡是盡心盡力照顧他的,不應該有殺死他的動機。可能只是因為小蔡不懂得一些常識,所以不小心弄死了她的公公。」
「聽你這麼一說,」劉支隊說,「會不會是小蔡發現自己照顧的公公死了,因為內疚,所以自殺了呢?」
「盡想些好事兒。」我說,「自產自銷[2]了,你們就可以不熬夜了是吧?」
劉支隊在一旁打了個哈哈。
此時孫法醫已經和實習的法醫一起把解剖床上的屍體換成了小蔡。師父走過去按照從頭到腳的順序,對小蔡進行了屍表檢驗。
「瞼球結合膜點狀出血,口唇青紫,面頰青紫,甲床紺青。」師父說,「窒息徵象明顯啊。」
「頸部有明顯的條狀皮下出血。」我用止血鉗指著死者的頸部,說,「基本上可以肯定是被扼頸致死。」
師父笑著對劉支隊說:「看來你的願望破滅了。人有很多種死法,但扼頸致死這一種是自己做不到的。小蔡死於他殺。」
我拿了紗布纏繞在止血鉗上,取了死者的陰道擦拭物。
「肯定是精液,而且量不少。」我皺著眉頭說,「陰道口腫脹,內壁擦傷明顯。這是一次非常粗暴的性行為。」
「一會兒解剖完了,再送檢吧。」師父看大家都在忙著,於是說。
「高度懷疑是性侵害啊。」大寶說,「死者是被扼頸致死,手腕有輕微的約束傷,陰道內有大量新鮮精液且有陰道損傷,後背肩胛部有擠壓形成的小片狀出血。完全符合強姦殺人案件中死者的損傷特點。」
「可是師父說了,」我說,「小蔡為人謹慎,一般不會在半夜給陌生人開門的,小蔡又沒有什麼熟人。」
「這個案子,就要結合起來看了。」師父皺著眉頭說,「時間點很特殊,小蔡的死,是在老孔死亡後的第二天晚上。老孔是前天夜裡死的,小蔡發現老孔的死也應該是昨天白天,而她昨天夜裡就遇襲了。不應該有這麼巧的事情,兩件事應該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怎麼聯繫呢?」我感覺腦子裡一團糨糊,「若硬是要聯繫起來,那麼只有她丈夫才有可能。」
「是啊,她丈夫。」大寶說,「為什麼不能是她丈夫乾的呢?」
我雙手撐著解剖台,又回憶了一下現場的情況,說:「現在想起來,真很有可能是她丈夫乾的。」
「那你說說看你的依據。」師父開始提問。
「一來,經過調查,孔威是個所謂的孝子,因為老頭住院都會打自己的愛妻。如果他發現自己的父親是被老婆餵飯餵死的,後果可想而知。」我說,「二來,我回想了一下現場情況。現場是先有砸家電的過程,空調被砸壞,然後再扼頸殺人的,而且我覺得這個過程不會太長,因為空調葉板沒有被拿走,還在枕頭上。現在已經確定是小蔡用電話機砸那麼高的空調,一般都是夫妻之間吵架打架才會砸東西,如果是和外人搏鬥,用電話機抵抗,怎麼會砸到那麼高去?說白了,現場看就是夫妻吵架,小蔡用電話機砸了空調,然後被人按倒在床上掐死。那麼她丈夫就有明顯的作案嫌疑。」
「那性行為和陰道損傷怎麼解釋?」大寶問。
我說:「很正常,陰道損傷有生活反應,大量精液也沒有流失。說明死者是活著的時候被強姦,然後直接就被掐頸致死了。換句話說,性行為結束後,死者並沒有體位變動,不然精液就流淌到別的地方了,不會有這麼多。至於損傷和衣服被撕扯壞,我覺得可以理解。孔威長期在外打工,缺乏性生活,回來後被妻子這麼一氣,上去強姦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孔威知道不知道他爸死了?」大寶問。
「我覺得應該知道。你看現在不是節假日,也不是農忙日,是在外打工掙錢的好時候,這個時候他回來做什麼?」我說,「最大的可能還是小蔡發現老孔死了後,打電話把孔威叫了回來。時間也對得上。」
「我去讓他們查一查通話記錄就知道了。」劉支隊走到一旁安排偵查員查詢小蔡和孔威的通話記錄。
「你說得很有道理。」師父終於發話,「之前的分析有理有據,現在應該馬上找到孔威,進行精液的dna檢驗。不管怎麼說,孔威應該和本案有直接關係。至於是不是孔威乾的,我心裡還有個疙瘩。」
「什麼疙瘩?」我和大寶異口同聲地問道。
「現在也說不清楚。」師父說,「你們先去dna檢驗,我也要捋一捋思路。」
我和大寶驅車趕到青鄉市公安局dna實驗室。青鄉市局的dna檢驗師鄭大姐是我省第一代dna檢驗工作人員,有著非常豐富的經驗。
鄭大姐看到我們進來,說:「來得真巧,剛剛出了孔威、孔晉國和小蔡的dna圖譜,孔威的dna是偵查員在孔威家提取的,有對比的條件。」
「孔威半年不在家了,在他家提取的dna可靠嗎?」我問。
鄭大姐說:「這個我也考慮了,也對樣本的y-str[3]進行了比對,可以確定是孔晉國的兒子。」
我點點頭,敬佩鄭大姐想得周到:「鄭大姐,這是女死者小蔡的陰道擦拭物。目前我們分析孔威有重大作案嫌疑,而且小蔡發生性行為以後就沒有再從床上起來過,所以這個精液很有可能就是孔威的精液。」
「好的,」鄭大姐接過檢材說,「我需要六個小時的時間。」
「師父吩咐我們就在這裡等結果。」我笑著說,「因為結果出了,很有可能就破案了。另外,我還正好有問題要請教鄭大姐。」
「什麼問題?」鄭大姐好奇地問道。
「您先忙吧。」我說,「這個案子是大事兒,等您取材、上樣結束,做樣本擴增的時候,您就有空了,到時候我再問您。」
鄭大姐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好的,你們等著吧。」說完轉身通過門禁系統走進了裝修精緻的dna實驗室。
我和大寶見dna室的工作人員開始忙碌起來,就分別躺在了實驗室門外的聯排椅上。因為累了一天,不一會兒,我倆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約睡了三個多小時,我被鄭大姐搖醒了。
我擦了下嘴角的口水,說:「嗯?大姐,樣本開始擴增了?」
鄭大姐笑著說:「早就擴增了,看你們睡成那樣,一直不忍心喊醒你們。說吧,什麼問題要請教我?」
我看了一眼還在呼呼大睡的大寶,說:「他今天差點兒中暑,讓他多睡一會兒吧,我們去辦公室說?」
進了辦公室,我便開門見山了:「我碰見一個案子,是個系列案件,幾起案件中,死者都被奸屍,在屍體的陰道擦拭物中,均檢出精斑弱陽性,卻無法做出犯罪分子的dna基因型,這一般會是什麼情況?」
「你說的是『雲泰案』吧?」鄭大姐微笑著說。
「您也知道這個案子!」我非常驚訝。
「知道,當時也請了我去會診。」鄭大姐說,「第一起案件發生的時候,dna技術還不是非常成熟,大家都認為是機器的問題。但是後來又發了幾起,尤其是一兩年前在龍都的一起,也同樣無法檢出基因型,現在dna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了,所以不會是技術和機器的問題。」
「那您覺得是什麼原因呢?」
「精液中的酸性磷酸酶可分解磷酸苯二鈉,產生奈酚,後者經鐵氰化鉀作用與氨基安替比林結合,產生紅色醌類化合物。這就是精斑預實驗的原理。」
鄭大姐說,「既然精斑預實驗呈弱陽性,說明死者的陰道內確定是有精斑的。一般這樣的情況,我們也是有把握做出dna分型的。」
「那為什麼沒有做出來?」我問,「難道不是人的精斑?」
問完我就後悔了。鄭大姐也不過四十歲左右,臉上頓時一陣緋紅。
「不會,」鄭大姐說,「動物的也可以做出基因型。」
「那會是什麼原因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鄭大姐接著說:「當時有人問,會不會是戴了保險套。」
「戴了保險套,就不會弱陽性了呀。」我說。
「可能是開始沒有戴,後來戴的。」鄭大姐說,「如果是那樣,就可能留下極少量精液,但是不留下精子。你知道的,只有在有精子的情況下,才能檢出dna。」
我點點頭說:「對啊,除了帶套,還有可能體外排精。」
「但這兩種可能都排除了。」鄭大姐說,「首先,死者的陰道擦拭物沒有檢出保險套外側的油脂成分,說明肯定沒有戴保險套。其次,現場附近和屍體的其他部位都沒有檢出精斑,體外排精是排哪裡去了呢?」
鄭大姐接著說:「我不是醫生,所以對醫學方面不是很懂,有人提出有一種病叫作不射精。」
「不會。」我打斷了鄭大姐的話,「不射精獲得不了性快感,這樣的人不可能接二連三去強姦殺人。對了,結紮有沒有可能?結紮是掐斷輸精管,導致精子不能排出,但是前列腺是可以分泌精液的,精斑預實驗檢測的酶就是前列腺液里的酶。如果是結紮的男人,排出的前列腺液可以預實驗陽性,但因為沒有精子,所以無dna分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