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錯中之錯(2)

  「二樓沒有可疑痕跡。」林濤透過窗戶對樓下院子裡的我們說,「看來這個現場又是一點兒物證都沒有,就指望你們的屍檢工作了。」

  午飯後,我和大寶趕到了石培縣殯儀館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那間昏暗的小屋子和一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桂法醫早已經在殯儀館等著我們了,和他在一起的還有石丹市公安局的法醫負責人管其金。管法醫已經五十多歲了,算是我們的老前輩,這次由他來做記錄工作。

  我們首先系統地檢查了一下孫先發的軀幹和四肢,沒有發現任何一處損傷。

  「還別說,保養得真好,」桂法醫說,「身上雪白乾淨的。」

  「看得出他還是很勤快的一個人,家裡就他自己住,都打掃得那麼乾淨。」我說。

  「那個,也說不定是他的那位『嫩草』幫他打掃的。」大寶拿起手術刀,邊剃死者的頭髮邊說道。

  孫先發的頭髮被完全剃除乾淨後,枕部的創傷便一覽無餘。

  「創口兩角鈍,創口邊緣沿皮膚的紋理裂開,創口內可見組織間橋[4]。」

  我拿起止血鉗,一邊探查創口,一邊介紹著檢查的情況,方便一旁的管法醫記錄,「創口的底部可觸及碎骨片,可以確定是顱骨粉碎性骨折。」

  我用酒精仔細擦拭了創口的周圍,說:「這是典型的由鈍器打擊頭部造成頭皮撕裂而形成的挫裂創。你們看,創口邊緣的皮膚有擦傷,這意味著什麼?」

  「致傷工具的表面粗糙,接觸面大於創口。」大寶的理論知識很紮實。

  「那會是什麼工具呢?」我雙手撐在解剖台的邊緣,活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發僵的頸椎,「難不成是粗木棍?」

  見我們遲遲不動刀解剖死者頭部,一直在旁記錄的管法醫有些著急了:

  「這個不重要,我們知道致傷工具的大體類型就行了,快點兒吧,我不像你們年輕人,我這老腰椎可撐不住啊。」

  我們三個人都已經上了解剖台,除了管法醫還真就沒人記錄了,於是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低下頭開始切開死者的頭皮。

  挫裂創的下方果真對應著一處顱骨的粉碎性骨折,打開顱蓋骨後發現,這處粉碎性骨折的骨折線一直從枕部沿著顱底延伸到了額部。

  「嚯,這力道可真大,顱骨都碎成這個樣子了。」桂法醫說。

  我皺起眉頭,說:「木質工具是形成不了這麼嚴重的骨折的,看來應該是金屬質地的工具,而且這個工具的表面還很粗糙,那會是什麼呢?」

  看到我又開始糾結致傷物的具體類型,管法醫在旁邊不耐煩地撇了一下嘴。管法醫在法醫系統里幹了大半輩子,沒有犯過什麼大錯,也沒有立過什麼功勞,只要安安穩穩地再這麼過兩年,就可以光榮退休了。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推測完全不以為然,雖然我很反感這種糊弄工作的態度,但也不好意思當眾駁他的面子,只好繼續小心地取下死者的腦組織。

  「咦?那個,額部怎麼有腦出血?額部頭皮沒損傷啊。」大寶抬起胳膊肘推了一下眼鏡,又翻過死者的額部頭皮確認了一下,「對沖傷[5]?」

  「不是吧,」我說,「對沖傷只有在摔跌的時候才會形成。」

  我用止血鉗剝離了顱底的硬腦膜,露出骨折線,說:「你看,骨折線從枕部延伸到了額部,因為骨折,所以才會在額部形成血腫,這和對沖傷的原理不同。我覺得吧,還是骨折引起出血的可能性大,應該不是對沖傷。」

  「是啊。」在一旁拿著死者顱蓋骨研究的桂法醫說,「你看這枕骨上的骨折線有截斷現象。」

  我們都知道只有多次受力、多次骨折,骨折線才會彼此交錯截斷。

  「這麼說,死者頭部是被打擊了兩次以上,不過只有一次形成創口而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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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縫合完畢,我說:「後背要不要看一下?」

  話音未落,管法醫就提出了抗議:「我看不用了吧?天就要黑了,這裡光線又不好,關鍵是這個案子,我們法醫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吧,死亡原因很簡單,死亡時間又不用推斷,致傷物你們也搞清楚了。案件的矛盾關係又那麼明顯,你們還怕破不了案?再說了,這個案子又不可能有犯罪分子騎壓死者的過程,看後背有什麼意義?」

  我點點頭,頸椎病貌似又犯了,感覺一陣眩暈,便說道:「管老說的也是,任務基本完成了,收工吧。」

  回到賓館,我們總結了一天現場勘查、屍體檢驗的結果,在晚上九點專案會開始前,抵達了專案組辦公室。

  「死者孫先發因頭部遭受鈍性工具的暴力襲擊,導致重度顱腦損傷死亡。」雖然不算是身經百戰,但是站在這裡的我,也是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語氣里已經有了師父那般的自信,「現場勘查中發現,死者家沒有被翻動的跡象,應該排除侵財殺人,據我們分析,因仇殺人的可能性很大。死者並不是處於要入睡的狀態,應該是剛到家,又出門後遭襲。兇手用的工具應該是金屬質地、表面粗糙的鈍性工具。我們的技術目前只能提供這麼多支持,這個案子因果關係明顯,調查出頭緒應該不難。」

  專案組長點了點頭,給主辦偵查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介紹調查情況。

  「孫先發參加情人劉具葉的喪禮,在喪禮上和村民陳長林發生了口角衝突,這是目前調查到的最突出的矛盾點。」主辦偵查員說,「劉具葉今年二十四歲,前天晚上橫穿馬路時被車輛撞擊身亡。她生前的私生活很混亂,據調查,和她有姦情關係的人至少有十七個,從十八歲的小伙兒到六十歲的老頭都有。」

  整個專案組的人都在搖頭。

  主辦偵查員接著說:「目前我們正在圍繞劉具葉生前的關係人進行逐一梳理,以備下一步排查。另一方面,我們也派出一個工作組排查孫先發的其他矛盾因果關係。」

  「那行。」專案組長說,「除了晚上有任務的,其他人都休息吧,我相信這個案子破案不難。」

  「等等。」我打斷道,「據我分析,兇手應該是尾隨被害人到家的,被害人回家的時間也不算晚。所以,我覺得應該加派人手訪問附近村民,問問有沒有人看見被害人當晚被人跟蹤。如果知道了兇手的體貌特徵,就可以縮小偵查範圍,更容易排查了。」

  「秦法醫言之有理。」專案組長說,「轄區派出所的人今晚別休息了,去事發地點附近蹲守,看看有哪些人晚上路過現場附近,問一問昨晚的這個時候有沒有路過此地,有沒有看到被害人和那個跟蹤他的人。」

  專案會散會後,我得意揚揚地回到了賓館,對躺在旁邊床鋪上的大寶說:

  「這個案子看來法醫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我估計很有可能會通過路訪行人破案,你信不信?」

  大寶點了點頭,說:「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跟蹤尾隨,伺機殺人,希望能早一點兒破案吧。」

  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回到了省城。

  「怎麼樣,這個案子有沒有把握?」師父見我出差一天就回來了,問道。

  「沒問題,這個案子矛盾關係明顯,估計很快會破案。」我拍著胸脯說道。

  師父點了點頭,沒有深問,說:「去年全省各地招錄的新法醫已經完成新警培訓了,但是這一批招錄的法醫絕大多數不是法醫專業畢業的,是臨床醫學畢業的,必須要經過法醫學專業培訓。鑑於人數比較多,有四五十人,分頭培訓難度太大,我們省又有皖南醫學院這樣老牌的法醫專業高等院校,資源不能浪費,所以省廳決定統一組織培訓。你是那裡畢業的,所以具體的事宜你去辦,半個月內完成準備工作,再給學員半個月時間交接工作,六月初開始落實培訓工作。」

  省廳的工作就是這樣,除了日常的鑑定、檢案和出勘現場以外,還包括了繁重的行政事務性工作。行政工作雖然看起來枯燥無味,但是想想這些工作可以有效提升全省法醫的整體辦案水平,我就心安了,工作也就有動力了。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這一忙,就感覺時光飛逝。半個月來,我打報告、發通知、核對名單、聯繫學校、製作預算、設計課程、預約教授,忙得不亦樂乎,早已把石培縣孫先發的案件拋在了九霄雲外。

  培訓的準備工作超時了,我整整用了二十一天的時間才全部準備妥當。

  點擊了正式通知的「發布」按鈕後,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長舒一口氣:

  「終於搞定了。」

  「冬瓜,你看你天天忙得面色蒼白的,不怕鈴鐺拋棄你?」林濤恰巧經過我的辦公室門口,奚落道。

  「才不會。」我說,「誰像你啊,被拋棄了無數次。」

  「怎麼可能?」林濤歪著脖子說,「是我拋棄了別人無數次好不好。」

  我用雙手搓著臉,說:「好吧,好吧,你帥,你吃香,你御女無數,好了吧?我得休息會兒,太累。」說完,我掏出香菸,扔給林濤一根。

  「休息什麼?」林濤說,「石培的那個案子,陷入僵局了。」

  我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說:「僵局?怎麼會?矛盾關係不是很明確嗎?」

  「矛盾關係是明確。」林濤說,「但是十幾個關係人全部排除掉了,都沒有作案時間。其他的關係點也沒有摸上來,所以現在專案組不知所措了,測謊都用上了,還是無果。」

  「是不是辦事不力啊?」我說,「簡單案子搞複雜了吧?」

  「不知道,陳總說過幾天等他閒一點兒,他要再帶我們下去覆核。不在你這兒聊了,事兒挺多,我先忙去了。」林濤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看來師父不太放心我們啊。」我對在一旁發呆的大寶說,「不過這是好事,案子不破,總是臉上無光的,我相信師父能發現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怎麼這兩天總是無精打采的?」鈴鐺端著碗,打斷了我的沉思。

  也許是受到了孫先發案件的刺激,抑或是擔心自己在出勘工作中有所遺漏,在得知案件一直沒破後的幾天,我確實是情緒低落,提不起精神來。

  「哦,沒事。」我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岔開話題,「能不能在家吃飯啊,這天天來這家雞店喝雞湯、吃雞肉,難受不難受?」

  「什麼叫雞店?」鈴鐺捂著嘴笑道,「說話真難聽。喝雞湯補腦的,而且你不是天天嚷嚷現在記性不好嗎?你看,這是雞雜,裡面就有雞心,雞心雞心,吃了有記性。」

  「虧你還是學醫的。」我搖了搖頭,繼續往嘴裡扒飯,嘟囔道,「當個醫生,還搞封建迷信,這有科學道理嗎?」

  鈴鐺收起了笑容,說:「你肯定有心事,逗你樂你都不樂,說,是不是和誰有姦情?是不是幹了對不起我的事情?」

  「哎喲,姑奶奶。」我不耐煩起來,「誰閒得沒事去搞姦情啊,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也和我說說嘛,悶在心裡好玩兒嗎?」

  我見鈴鐺有些不高興了,說:「沒事,就是上次去石培的那個案子,居然到現在都沒破,師父明天要去覆核,我有些擔心,怕自己有疏忽。」

  沒有像想像中那樣釋然,鈴鐺的眼神反倒是迷離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我,一雙大眼睛閃爍著,說:「我和你說個秘密唄?」

  鈴鐺總是和我說「秘密」,但是她的那些秘密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敷衍地「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往嘴裡扒飯,心想,又該是那個誰誰誰和誰誰誰有一腿,那個誰誰誰瞞著老公買了個lv。

  「其實我以前有個堂妹,如果還在的話,該有二十五歲了。」鈴鐺放下碗筷,慢慢說道。

  我也停止了狼吞虎咽,這個爆料有些噱頭。

  「是我親叔叔的大女兒,叫林笑笑。」鈴鐺接著說道,「可惜的是,她在七年前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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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我說,「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吧?不過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家裡人一直很忌諱說這件事兒。」鈴鐺面露難色,「叔叔受了很大的刺激,沒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案子。」

  「是你叔叔的仇人幹的?」聽見案件,我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敏感起來,「不然誰會對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下手?」

  鈴鐺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悲涼躍上眉梢:「案子到現在都沒破。」

  「沒破?」我幾乎跳了起來。即便是七年前,各地公安機關對命案偵破工作的重視程度也已經非常高了,一遇命案幾乎全警動員。那個時候,命案偵破率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地市在全省占大部分。一直崇尚命案必破的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邊居然有這麼一起懸案,而且被害人還是鈴鐺的親人。

  「那是發生在你老家雲泰的事兒?」

  鈴鐺點點頭,說:「是的,在雲泰第十二中學發的案。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所以一定不知道這一起命案積案。」

  鈴鐺和我在一起時間長了,對於公安的俗語也了解了很多。命案積案就是指未破的命案,指警察欠百姓的帳。命案不破,勢必會在刑警的心裡留下心結。

  「那……你們猜測過會是誰幹的嗎?」我問。

  「唉,這就是家裡人不願意再提這件事的原因。」鈴鐺頓了頓,嘆了一口氣,黯然地說道,「笑笑她,被奸屍了。」

  我暗自咬緊了牙關。

  「笑笑的屍體是在學校的公共廁所里發現的。」鈴鐺接著回憶道,「當時圍觀的人很多,笑笑就那麼……唉,她一直都是個很乖很開朗的小姑娘,小時候我去叔叔家玩兒,看到牆上貼滿了笑笑的獎狀,真的,連幼兒園的都有。叔叔是最得意這個女兒的,親眼看到那個景象,他整個人都崩潰了,我不知道他最後是怎麼熬過來的,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再也沒有人敢提到笑笑的名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我低下頭,重新拿起碗筷,慢慢地吞咽著米飯。

  「當時這案子沒有什麼線索,警察查了一年多,盤問了很多人,我們都看在眼裡。但兇手就是找不到,怎麼都找不到。最開始的痛苦和憤怒過去之後,我們也開始慢慢接受這個現實。或許不是什麼事情只要努力就一定都能做得到的,如果事情沒有按照你想的那樣收場,那就得慢慢學會放下,才能繼續往前走。」鈴鐺說到這裡,用筷子輕輕戳了戳我,「喏,我說了這麼多,你懂我的意思了沒?」